彼得堡 绝唱

整个身子从唉声叹气的卓娅·扎哈罗夫娜那里转过来后,利潘琴科伸出一只手去拿——大家想想!——这时挂在墙上的小提琴:

“一个局外人有种种不愉快……他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可是这里——请吧……”

他取过松香,怀着简直是某种无限的狂热,向一块松香扑过去;怡然自得地把一块松香拿好在手指中间;以一种既与他党内的地位又与刚才进行的谈话毫不相干的抱歉神情,动手擦起自己的一张弓来;然后,他拿好了小提琴:

“可以说——眼泪相迎……”

把小提琴靠在肚子上,向它弯过身,把它宽大的下端紧托在膝盖上;用下巴顶住它狭小的上端;他用一只手怡然自得地拉拉琴弦,而另一只手——拨出一个音符:

“咚!”

与此同时,他的脑袋朝上一仰又向侧面扭着垂下,他带着疑问的表情,有点像嬉笑又有点像(某种孩提般的)怜惜地望了一眼卓娅·扎哈罗夫娜,并咂了一下嘴唇,他好像在问:

“您在听?”

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用疑问的、半受感动半冷酷的脸色瞅了一眼利潘琴科及他的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试了试琴弦,琴弦——叮咚乱响起来。

“这样好点!”

他微微一笑;她微微笑了笑;两人相互点了点头;他——怀着变得年轻的热情;她则是——表现出既为他模糊地感到骄傲又像原来那样崇拜他(是崇拜利潘琴科吗?)的那种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神色,她赞叹道:

“啊,瞧您是怎么……”

“叮咚——叮咚……”

“怎么一个改不好的孩子!”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利潘琴科看上去像头犀牛,他还是用左臂既灵活又迅速的动作把好自己的小提琴;小提琴宽大的一端闪电般迅速伸到宽厚的肩膀和侧向这个肩膀当间的一角里;狭小的边沿则处于来回滑跑的手指头里:

“好,开始吧。”

拿弓的一只手迅速伸到前面,弓随即——提高到空中;停了一会儿,一个最温柔的动作,弓接触到了一根琴弦;弓顺着琴弦奔跑起来;整只手——跟着弓奔跑起来了;脑袋跟着手奔跑起来了;跟着脑袋的奔跑——整个胖乎乎的身体在摇动:一切都向一边侧过去了。

小指头弯曲成了一个小钩:它不接触到弓。

利潘琴科身边的靠背椅子咔嚓嚓在响,他原来紧张地一个劲儿急于要发出温柔的音符;他有些嘶哑但毕竟是悦耳的男低音忽然响彻这间屋子,既压过了圣贝尔纳狗的呼哧声,也盖住了蟑螂的窸窣声。

“别——引引——诱诱。”利潘琴科唱道。

“我,没——有有有……”温柔的、静静叹息着的琴弦紧跟着在鸣响。

“需要。”(45)朝一侧弯过去的利潘琴科唱道,他原来紧张地一个劲儿急于要发出温柔的音符。

还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久久唱着这首现在已经没有人唱的古老抒情歌曲。

……

“嘘!”

“听?”

“小窗?”

“得过去看一看。”

……

一种灰暗的气氛像一缕缕发绿的烟雾感伤地飘过那里;月亮从云雾中出来了;接着,所有的一切都像灰暗的气氛,它扩散开来,降落下来;灌木的枝干在空间变黑了,它们的影子像一堆堆毛茸茸乱蓬蓬的东西落在地面上;掉光叶子的树枝间,袒露出飞奔着的磷光闪烁的空气;空气中所有的斑点凝结成一堆——瞧它,瞧它:一个被磷光燃烧得炽热的身影,它威严地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窗户。身影跳着向窗户跑过去,窗户没有插好,打开时发出低微的吱吱声;于是,身影跳着躲到一旁。

窗户上显出两个影子;有人拿着蜡烛走过去了,到了挂着窗帘的地方;发出亮光,这个窗——也没有插上;窗帘拉开了;站着一个胖乎乎的人,他向那边——磷光闪烁的地方看了一眼;看到的,原来是个下巴,因为——下巴翘着;看不到眼睛,眼睛处是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月光下,前额两道眉毛稀疏的拱形不自然地亮了一下。窗帘给牵动了一下;有个巨大的胖乎乎的人回头进入窗帘挡着的地方;很快,一切都平静了。别墅里又传出歌声和叮叮咚咚的小提琴声。

灌木在呼啸。一个没有前额的皮帽似的大脑袋,通过月光露出一种顽强的神情:要弄明白——不管怎么,不惜任何代价;要弄明白——不然——就裂成碎片。这个陈年的绒毛稀疏的赘疣,长满细毛和疮痂,从多窟窿的树干上突出在外;他被风刮得伸开四肢倒下了;他恳求饶恕——不管怎么,不惜任何代价。身影又一次离开多窟窿的树干,它接着便偷偷来到小窗下;退路被切断了,它只好这样了:把已经开始的干到底。这时,它躲起来了……它在利潘琴科的卧室里急切地等待着利潘琴科——走进卧室来。

……

可是,一些坏蛋有唱完自己的绝唱的渴望。

“一切……往日的……诱惑……对……绝——绝望……者都……格——格不入……我我……已经不……不信表——表白……”

“我我……已经不……不相信爱……情……”

他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吗?以及——在拉什么吗?为什么他感到哀伤?为什么喉咙缩紧了——紧得直疼?……因为发音?利潘琴科不理解这一点,就像他不理解他倾吐出的温柔的声音一样……不,额骨无法理解:前额狭小,横着一道道皱纹,它好像在哭泣。

十月的一个夜里,利潘琴科这样唱着自己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