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马特维·莫尔若夫

大门终于吱扭地一响。

看院子的大胡子马特维·莫尔若夫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多年老朋友,那人放他跨进院子的门槛后,立即把退路切断,大门关上了。

“怎么这么晚?”

“因为有事……”

“想给自己找个地方?”

“是啊,找个地方……”

“自然,眼下没有地方……或许,警察分局有空出来的……”

“可是,马特维,警察分局不会留我的……”

“自然,您上警察分局去干吗?……”

“你知道?”

“是呀,眼下没有地方……”

看院子的大胡子马特维·莫尔若夫有时候让自家的胖娘们,那个耳朵老患病的,来找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去吃块蛋糕,或请去做客;这样,每逢过节,他们就在看院子的人家里喝酒。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地下工作者,应当同分局警察保持最密切的友谊。

不错,还有别的原因。

因为得找有利的时机离开自己冷冰冰的顶层亭子间,才没有危险(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憎恶自己的顶层亭子间,可是当出去有危险时,他常常被迫整周整周地待在里边)。

有时候,前来和他们一起聚会的还有:分局文书沃隆科夫和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而最近一个时期来,斯捷普卡也老上看院子的人家里来坐坐:斯捷普卡没有工作。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走到院子里边后,耳朵里清清楚楚听到看院子的人家里老有人在唱同一首歌谣:

谁不喜欢——

那教堂的歌手,

就连我

也会爱上他……

人家啊,

有文化,

他们知道

说什么话……

……

“又有客人?”

马特维·莫尔若夫猛然若有所思地抓起自己的后脑壳来:

“稍微玩一会儿……”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微微笑了笑:

“想必是分局文书?……”

“还能是谁呢……就是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突然记起来了,文书沃隆科夫这个姓不知怎么老被提起——在那里,是那个人。那个人怎么也知道文书沃隆科夫,而且还讲到文书沃隆科夫及他们的这些聚会?他当时就觉得奇怪,但忘了问。

妈妈呀,你

给热加涅塔

买块灰布

做条连衣裙:

现在我呀

将喜欢

阿列克谢耶夫家的

瓦西里——瓦斯卡!……

……

看院子的莫尔若夫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好像有点犹豫不决,便连发一阵鼻息声,阴沉着脸断然说:

“怎么……您请进……屋里坐……”

不然的话,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也就进去了:看院子的人家里既暖和,又舒适,还醉醺醺的挺兴奋;在顶层亭子间可是孤零零的,还很冷。然而,不,不,文书沃隆科夫在那里;那个人曾含糊其辞地说到这位文书沃隆科夫;而且——鬼知道他!但主要的是,走进看院子的人家里是一种绝对怯懦的表现,那是逃避自己的那四堵墙的表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回答道:

“不了,马特维,该睡觉了……”“那是自然的事,您看着办吧!……”而那里传出歌声来:

妈妈呀,你

给热加涅塔

买块蓝布

做条连衣裙:

现在我呀

将喜欢

瓦西里耶夫家的

好儿子!……

“不然,喝杯伏特加酒?”

他简直是绝望地,简直带着某种愤怒,大声嚷嚷道:

“不,不,不!”

接着便向堆放着银白色木头的地方跑去。

马特维·莫尔若夫也就边走边把自己家的门打开一下,从那里顿时冒出一股白茫茫的蒸汽、一束亮光、一阵嘈杂的喧哗及随脚从马路上带进后烤热的污脏的气味;接着——啪的一声,门随着马特维·莫尔若夫进屋后关上了。

退路再次被截断了。

月亮又照得正四方形的院子及银白色的山杨木垛亮晶晶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快钻进山杨木垛里,奔向黑黝黝的大楼入口处。在他背后,从看院子的人家里传来谈话声,对了,是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在唱歌:

铁路干线!……

包括路基!……信号标记!

列车脱了轨,像掉进

被冲毁的污泥里。

一幅车厢粉碎的图景!……

一幅人们遭不幸的图景!……

往下,就听不见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停了下来。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开始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封闭进他那个暗黄色的立方体里,就已经——开始了,发生了每个夜晚都避免不了的痛苦折磨。而这一次,这种折磨在黑黝黝的大楼入口处就开始了。

……

问题全在于他们在暗中等待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开始是这样的,有一次回家的时候,他发现楼梯上走下一个不认得的人,那个人对他说:

“您同他有联系……”

楼梯上下来的人究竟是谁,那个他是什么人,谁同自己有联系,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并不想马上弄清楚,他赶快甩掉那个不认得的人,飞快地顺着楼梯往上跑。那个不认得的人没有跟着上来。

接着,杜德金第二次——碰到了他,是在马路上碰到这个把帽檐低低拉到眼睛,而且脸色如此可怕(说不出有多可怕)的人的,有位刚巧路过的陌生太太甚至吓得一把抓住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袖子:

“您看见了吗?这——真可怕,这么可怕……还真少见!……啊,怎么会这样?……”

那个人已经走过去了。

但是,傍晚,在三层的平台上有谁的一双手抓住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并把他拉到栏杆处,显然是试图把他推到——那边,推到楼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挣脱开后,划着了一根火柴,可是……楼梯上空无一人:既没有往下跑的,也没有往上跑的脚步声。一片空荡荡。

最近一段时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每到晚上便听到一种非人的叫喊声……从楼梯上,这么大叫一声!……大叫一声后,便不再叫喊了。

但住户们对这种叫喊声——都没有听见。

只有一次,他是在一条马路上听到过这种叫喊声的——在那边,铜骑士边上,也是这样的叫喊声,丝毫不差。但那是一辆被反光镜照亮的汽车。只有失业的斯捷普卡有次在和他一起消磨夜晚的时间时,听到了这么……叫喊了一声。可是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追问他时,他只是忧郁地回答:

“这是他们在找您……”

他们是谁,斯捷普卡对此——保持沉默。并从此再不提起这事。只是从此这个斯捷普卡便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疏远起来了,很少来找他;留下来过夜吗——不——不……而且,无论是对看院子的人,还是对文书沃隆科夫、皮鞋匠,斯捷普卡——都一字不吐。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也一字不吐……

然而无可奈何地被困在这一切里边,没有人可以商量,这怎么行!

“这是他们在找您……”

他们是谁,以及他们为什么——要找?……

……

瞧,现在也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自主地往上边投去自己的目光——投向第五层亭子间的一扇窗子;窗子里边有亮光,可以看到有弯曲的影子不安地在窗子里边来回晃动。刹那间,他也不安地往口袋里摸了摸自己房门的钥匙:钥匙在他身上。在那边锁上的房间里的会是谁呢?……

可能——是搜查?啊,如果只是搜查倒好了:他会变成一个最幸福的人,飞快跑到那里去让搜查;让他们把他逮走并藏起来吧,哪怕是……关到彼得保罗要塞里。那些把他关进彼得保罗要塞的毕竟是人——无论如何,至少不是他们。

“这是他们在找您……”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喘了口气,暗自关照自己别太害怕,因为现在不管出什么事儿,都只是一种无聊的大脑的游戏。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后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