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但是首先……

安娜·彼得罗夫娜!

我们把她给忘了,而安娜·彼得罗夫娜已经回来了;现在她正等着……但是首先:

这二十四小时!

照我们的叙述,这二十四小时的心灵空间扩大了,乱成了一堆:恰似一场最不可思议的梦;它们像一个圆圈封住了视野;作者的目光在心灵空间里被搅乱了;它被封锁了起来。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因此不见了。

就像阴沉沉的乌云,大脑的朦胧模糊的游戏在我们明确划定的封闭视野圈内慢慢进行,在我们划定的圈子里,出不来,超不脱,仔细认真地进行着。

这二十四小时!……

关于安娜·彼得罗夫娜的消息,已经顺着这些阴沉沉徒然飘游的事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丝明亮温柔的反光,一闪就过去了。当时,我们曾忧郁地思忖起来——但只是一瞬间;然后——就忘了;而其实应该记得……安娜·彼得罗夫娜——她回来了。

这二十四小时!

也就是一昼夜:一个概念——相对的概念——由形形色色的瞬间组成,那一个瞬间——是时间的最小一截;要不,是别的什么,例如由许多内心事件决定的心灵的东西——不是由数目字;要是数目字,它——精确的,它——十分之二秒;而且——在此情况下是不变的;由许多心灵事件决定的它——是一个小时,或者——零;一瞬之间感受扩大了;要不,在一瞬之内没有感受——在我们叙述的那一瞬间,事件太多了,像一只斟满的杯子。

但是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是个事实;而且——事关重大;不错,它不像其他已经提到的一些事实那样包含可怕的内容。正因为这样,我们,也就是作者,把安娜·彼得罗夫娜给忘了;而且,小说的主人公们也照例跟着我们把安娜·彼得罗夫娜忘了。

不过毕竟……

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她没有看到我们描写的那些事件;关于这些事件——她不怀疑,不知道;使她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她的回来。我描写的人物也应该为此感到激动,这些人物应该立刻对这事儿作出反应,用便条、书信对她表示高兴或愤怒,但她没有收到任何来笺:无论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都没有去注意这个重要的事件。

因此——安娜·彼得罗夫娜感到悲伤。

……

她没有到外边走走,风格华丽的旅馆把她关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安娜·彼得罗夫娜整整几小时地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安娜·彼得罗夫娜整整几小时地坐着,目光盯着糊墙纸的斑纹;这些斑纹爬进她的眼里,她把目光转向窗户;而窗户是朝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开着的;黄色的烟雾遮住了天空,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大堆脏碟子、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手……

丈夫、儿子都没有——来信,也没有——来看望。

有时候她按一下铃,一位戴蝴蝶式包发帽的侍女连蹦带跳地进来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于是——都多少次了!——便开口说道:

“请来一份统餐(2)。”

身穿用淀粉浆得笔挺的黑色燕尾服和打着洁白雪亮的领结的仆人出现了——规规矩矩端着个特大的托盘:用一只手掌和一个肩膀托着。他鄙薄地打量过小房间、女房客身上蹩脚的连衣裙、放在双人床铺上的一堆花里胡哨的西班牙碎布及已经破损的小箱子,毫无敬意但默默地从自己的肩上卸下特大的托盘,并不出一点响声地把“统餐”放在桌面上。然后,仆人便一声不响地走了。

没有他人,没有别的情况:还是那些糊墙纸上的斑纹;依旧是隔壁房里传出的大笑、喧闹、两位女招待在走廊里的谈话声;钢琴声——来自底下什么地方(有位外来的女钢琴手要在房里举办自己的演奏会)。于是她的目光——多少次了——转向窗户,而窗户是朝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开着的;烟雾遮住了天空,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安娜·彼得罗夫娜突然不知所措地把茶洒在了非常清洁的托盘巾上。)——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露出大堆肮脏的餐巾、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手。

跑进来的女招待递给她一张拜访名片,安娜·彼得罗夫娜浑身激动起来;她刷的一下从小桌子旁欠起身来;她的第一个手势就像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那样:很快举起一只手去理自己的头发。

“人在哪里?”

“走廊里等着呢。”

浑身激动的安娜·彼得罗夫娜将一只手从头发处移到下巴上(这是不久前才有的动作,显然是因为气喘),同时说:

“请他们进来。”

她喘着气,脸都红了。

听到了——隔壁房里传出的大笑、喧闹、两位女招待在走廊里的谈话声及来自底下什么地方的钢琴声;听到了很快很快朝门奔来的脚步声。门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跨进门槛之前,正在半暗不明处竭力想先看清这房间;他首先看到的,原来是在窗外张望着的那堵橄榄色的墙,还有——遮住天空的烟雾;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大堆脏碟子、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在洗东西的手。

……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这廉价小客房的寒酸相(安娜·彼得罗夫娜正好在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在第一流的旅馆里——有这样的客房!怎么搞的?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第一流首都的所有第一流旅馆里——都有这样的小客房:旅馆中这种小客房有适合单身的,有许多是适合两个人住的。但关于它们的情况,所有的说明书上都标得清清楚楚,例如,您看到:“萨沃依·一级旅馆。客房起价三个法郎”(3),这就是说,一间过得去的客房的最低价钱——不少于十五法郎。但在隔层阁楼某处您必定能找到空着的、无人打扫的和肮脏的小房间——第一流首都的所有第一流旅馆里都有,那是为了装装样子的。关于它们,您瞧说明书上写着“起价三个法郎”(4),这种房间是无人看管的,它没法住人(于是您只好去住十五法郎的);在“起价三个法郎”(5)的房间里,既没有照明,空气又不好。对这样的房间,甭说是老爷您,连仆人都会嗤之以鼻。摆设也——缺这少那,您如果要了这样的房间,可就苦了,众多的招待、侍从,乃至旅店的童仆,都马上会把您看得低人三等。

您还是找个二等旅馆吧,那里花上七八个法郎,就可以住得干净、舒适,还受人尊重。

“一级旅馆,起价三个法郎”(6)——真是上帝保佑您!

瞧——一张床铺,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床铺上杂乱地堆放着小手提包、腰带、带花边的黑扇子、威尼斯的有棱小花瓶。大家请想想——一只用纯丝长筒袜缠着的有棱小花瓶、厚毛围巾、腰带及一团刺眼的柠檬色西班牙碎布。据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这些都该是她的旅途用品及从格林纳达·托莱多带回的纪念品,它们原来显然都是贵重的东西,可现在却都面目全非,没有一点光泽了。

看来,不久前寄往格林纳达的三千卢布银币,她没有收到。因为像她这样一位有社会地位的太太,带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简直不好意思;于是——他的心脏抽缩了一下。

这时,他看到桌子上两块洁白得发亮的餐巾和一份新鲜的“统餐”:旅馆供给的,就这么随随便便送来的。从暗处显出个身影来——心脏抽缩了一下,因为在椅子上——不,不是在椅子上!

他看到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的——是她吗?——安娜·彼得罗夫娜变得臃肿、发胖了,还有——两鬓全白了。他首先明白的是——一个令人十分惋惜的事实:在西班牙(——能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呢?)——过去两年半时间里,上衣领口处已经明显地长出双层下巴,而在紧身胸衣下端的小腹已开始圆圆地鼓出来了;只有两只曾几何时十分动人的、不久前还很美丽的脸蛋上的蓝晶晶的眼睛,依旧那么明亮;眼睛深处现在正传递出最复杂的感情:羞怯,愤怒,怜悯,骄傲,因为房间陈设简陋而产生的屈辱,内心深处的痛苦以及……恐惧。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受不了这种目光,他低下双眼,不停地揉着抓在一只手里的礼帽。是啊,与意大利演员一起度过的岁月使她变了样:昔日的端庄、天生的自尊感及井井有条爱清洁的习惯,都哪里去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目光把房间打量了一遍:小手提包、腰带、带花边的黑扇子、长筒丝袜及一团大概是西班牙生产的橘黄色碎布——杂乱地堆放在一起。

……

在安娜·彼得罗夫娜面前——这难道是他?两年半的时间也使他变了;两年半里,她最后一次在自己面前见到的是一张灰色岩石雕刻成的线条分明的脸,它(在最后一次谈话时)在一张螺钿小桌上方冷冷地看着她;它的每一根线条都好比一根冰柱刺进她的心里;可现在的这张脸上——这种特征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我们自己说说:那些特征不久前还在的,本书开头我们曾对它们作过描述……)

不错,两年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不过……那时候他身上似乎有着某种超年龄的东西,因此他看上去——堂堂一个大丈夫。而现在——哪儿还像个有国家意义的人?那种钢铁般的意志,石头样的目光——只能放射大脑的(不是感情的)、冷漠无情的旋风似的石头样的目光,哪里去了?不,一切都在衰老面前退却了;年岁胜过了一切:在社会中的地位和意志;惊人的干瘦;惊人的驼着的背;使人吃惊的——还有下颌的颤抖,手指的颤抖;而主要的——是大衣的颜色:她在家时他从来没有定做过这种颜色的服装。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跨过门槛,而安娜·彼得罗夫娜——在小桌子里侧,双手哆哆嗦嗦端着一杯半洒出来的浓茶(她把茶洒到桌布上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终于朝她抬起头;他咬了咬嘴唇,结结巴巴地说:

“安娜·彼得罗夫娜!”

这时(眼睛已经习惯了半暗不明的光线),他才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整个身子;他看到:她身上的一切刹那间变得那么美;而然后,那一切又被皱纹、虚肿和耷拉着的油囊遮盖起来;衰容老态毕竟使她失去了青春时代轻巧丰满的美;但当他仿佛看到她好像猛地把桌子上的茶杯推开并全身向他扑过来时——正是这一瞬间,她身上的一切是那么美,那么光彩照人;不过毕竟她依旧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通过自己的嘴唇,从桌子里侧对局促不安的老头子吐出一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迎着她奔跑过去(就像两年半来他都在奔跑那样,为的是伸出两个指头指责她,朝她泼冷水);穿着大衣,手里抓着礼帽,尽力穿过房间——向她奔跑过去。她低下头,脸贴到了秃脑袋,那秃得像膝盖的大脑袋表面及两只招风耳朵,使她回想起了点什么,而当两片冰凉的嘴唇接触到她一只被洒出的茶水弄湿的手背时,她身上原来表示种种复杂感情的特征消失了,此时她感到无法掩饰的满足:大家可以想象,某种天真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来,闪烁片刻,随即消失了。

而当他直起身来时,他的形象在她面前甚至变得太清晰了:耷拉着裤子、大衣(用过去从来没有穿过的颜色做的),满脸许多新添的皱纹及两道仿佛新的目光;两只鼓出的眼睛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使她觉得是两颗透明的石头,让人依稀可辨它们表现出的某种莫名的力量和坚强。

但是,这双眼睛垂下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谨慎地移动着目光,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

“我,您知……”他考虑了一下,接着把话说完,“道吗……”

“?”

“我是来向您,安娜·彼得罗夫娜,证实对您的敬意……”

“并祝贺您到达……”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捕捉到了他那惘然的、不知所措的、某种温柔和同情的目光——一种深蓝的矢车菊的颜色和恰似温暖春天的空气般的目光。

隔壁房里不断传来大笑,喧闹;从门外——还有那些女招待的谈话声;以及钢琴声——来自底下什么地方。房间里,杂乱地堆放着腰带、小手提包、带花边的黑扇子、威尼斯的有棱小花瓶,还有那个原来是件短上衣的刺眼的柠檬色碎布团;迎面钉着的糊墙纸的斑纹;迎面盯着的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壁开着的窗户。烟雾——遮住了天空,彼得堡——在烟雾中:大街小巷,人行道和房顶。毛毛细雨不停地落在那边铁皮做的窗台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铁皮沟槽往下淌。

“而在我们这里……”

“您是否请用茶?……”

“开始罢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