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第八章

伊克美弗纳死后,奥贡喀沃一连两天不吃东西,从早到晚不住口地喝棕榈酒。他的眼睛又红又凶,就像一只老鼠被人揪住了尾巴往地上摔的时候一样。他把他的儿子恩沃依埃叫到正屋里同他坐在一起。可是这孩子怕他,一见他打瞌睡,就溜到外面去了。

夜间他睡不着觉。他尽力不去想伊克美弗纳,可是他越不去想,却越是想到他。有一次他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到院子里去转圈子。可是他浑身没有力气,两腿几乎迈不动步子。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喝醉了酒的巨人,在用蚊子的脚走路。他的头上不时感到一阵发冷,全身也跟着哆嗦起来。

到了第三天,他要第二个妻子埃喀维菲给他烤些香蕉。她按照他平时喜欢的做法,加上油豆和鱼。

“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的女儿埃金玛给他送来食物时说,“所以你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吃完。”她坐下来,把两腿伸直了。奥贡喀沃心不在焉地吃着,“她要是个男孩子多好。”他看着十岁的女儿,心里这样想。递了一块鱼给她。

“去给我取点凉水来。”他说。埃金玛嘴里嚼着鱼,连忙跑出去,很快就从她妈妈茅屋的瓦罐里取了一钵凉水回来。

奥贡喀沃接过她的钵子,咕嘟嘟一口气把水喝干。他又吃了几片香蕉,然后把碟子推到一边。

“把我的口袋拿来。”他说。埃金玛从茅屋的另一头把他的羊皮口袋拿了来。奥贡喀沃伸手探进口袋去摸他的鼻烟壶。这是一只很深的口袋,差不多容得下他的整个手臂。除了鼻烟壶以外,里面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有一个兽角和一个酒瓢;他寻找鼻烟壶时,这些东西碰在一起,咯哒作响。他拿出鼻烟壶来,先在左膝上轻轻敲了几下,然后取出一撮鼻烟放在左手心上。这时他发现还没有把烟勺拿出来。他又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扁平的象牙小勺子,就用它把褐色的鼻烟送进鼻孔里。

埃金玛一手拿着碟子,一手拿着空水钵,走回她妈妈的茅屋去,“她要是个男孩多好。”奥贡喀沃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心又想到了伊克美弗纳,不禁打了个冷战。如果有什么事可做,他也许可以忘掉。可是现在是收割和播种之间的休息时间。人们在这段时间内所做的唯一的活儿,就是在围墙上盖上新棕榈叶。而这,奥贡喀沃却已经做过了。他是在蝗虫来的那一天做完的,他在墙的这一边,伊克美弗纳和恩沃依埃在墙的那一边。

奥贡喀沃问自己,“你在九个村子里是以勇敢善战出名的,从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一个爱发抖的老妇人呢?一个人在战场上杀过五个人,为什么再加上一个孩子就变得这样不振作了呢?奥贡喀沃,你真的变成一个女人了。”

他站起来,把羊皮袋搭在肩膀上,去找他的朋友奥比埃里卡。

奥比埃里卡正坐在一棵橘子树的树荫下,用棕榈叶做屋顶。他同奥贡喀沃互相问了好,就领他向他的茅屋走去。

“我正预备一做好屋顶就过来看你。”他一面说,一面搓去粘在他大腿上的泥沙。

“事情进行得好吗?”奥贡喀沃问。

“好,”奥比埃里卡回答说,“我女儿的求婚者今天要来,我希望能把新娘的身价谈定。我要你也在场。”

正在这时候,奥比埃里卡的儿子玛杜卡从外面走进来。他向奥贡喀沃问了好,又转身向院子走去。

“来同我握握手,”奥贡喀沃对少年说,“那天你的摔跤使我非常高兴。”孩子笑了笑,同奥贡喀沃握了手,就到院子去了。

“他将来会做大事情,”奥贡喀沃说,“如果我有个儿子像他,我就高兴了。我很担心恩沃依埃。一钵子木薯粉都能在一场摔跤比赛中把他打倒。他的两个弟弟看上去比他好。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奥比埃里卡,我的孩子总不像我。要是这棵老香蕉树死了,哪儿还有能渐渐长成大树的幼苗呢?如果埃金玛是个男孩子,我会高兴些。她有一种精神。”

“你是自找烦恼,”奥比埃里卡说,“孩子们都还年轻呢。”

“恩沃依埃已经大了,能够使女仆人受孕了。像他这样的年龄,我已经能够独立自主。不,朋友,他不算太年轻。一只小鸡,要是将来是只雄鸡,孵出来的那一天,就可以看得出。我已经竭尽全力想使恩沃依埃成为一个男子汉,但是他太像他的妈妈了。”

“他太像他的祖父了。”奥比埃里卡心里想,但没有说出来。奥贡喀沃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他很久以前已经学会怎样赶走这个心魔。每逢他想到他父亲的软弱和失败而感到苦恼的时候,他就一心去想自己的坚强和成就来驱走沮丧的心情。现在他也是这样做的。他的心思转到他最近一次勇敢行为上。

“我不懂为什么你不肯同我们一道去杀那孩子。”他问奥比埃里卡。

“因为我不想去,”奥比埃里卡不以为然地回答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神说过,他应该死,你这种说法,好像你对神的威权和决定有所怀疑似的。”

“不,为什么我要怀疑呢?可是神并没有要我去执行这个决定啊!”

“但是总要有人去做。如果我们都怕流血,那么,这事就做不成了。你想,那时神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你知道得很清楚,奥贡喀沃,我并不害怕流血;如果有人告诉你说,我害怕流血,那他是撒谎。我来对你说句话吧,我的朋友。要是我是你的话,我会待在家里。你干的这件事不会使地母高兴。地母会因为这种行为而毁灭整个家族的。”

“地母不能因为我服从她的使者而惩罚我。”奥贡喀沃说,“孩子的母亲放在他手心上的一片热木薯,是不会烫痛他的手指的。”

“话固然不错,”奥比埃里卡表示同意,“但是如果神说我的儿子应该被处死,那我既不去争辩,也不去做执行人。”

如果不是奥弗埃杜正在这时候进来的话,他俩还要继续争辩下去。从他一眨一眨的眼睛看来,奥弗埃杜带来了重要的新闻。但是要逼他马上说出来,是不礼貌的。奥比埃里卡把他同奥贡喀沃破开的柯拉果奉给他一瓣。奥弗埃杜慢慢地吃着,谈到蝗虫。他吃完了柯拉果,说:

“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真是奇怪。”

“发生了什么事情?”奥贡喀沃问。

“你们知道奥格布埃菲.恩杜鲁吗?”奥弗埃杜问。

“伊利村的奥格布埃菲.恩杜鲁,”奥贡喀沃和奥比埃里卡异口同声说。

“他今天早晨死了。”奥弗埃杜说。

“那并没有什么奇怪。他是伊利村最老的老人。”奥比埃里卡说。

“你们说得对,”奥弗埃杜同意说,“但是你们应该问一问,为什么没有敲起鼓来通知乌姆奥菲亚人,说他死了呢?”

“为什么?”奥比埃里卡和奥贡喀沃一起问。

“奇怪的事情就在这里。你们知道他的第一个妻子吗,就是那走路要用手杖的?”

“知道,她叫奥佐埃麦娜。”

“就是她,”奥弗埃杜说,“你们知道,奥佐埃麦娜年纪也很大了,恩杜鲁生病的时候,她不能服侍他,由比较年轻的妻子们服侍他。今天早晨恩杜鲁死后,他的一个妻子到奥佐埃麦娜的茅屋去送信给她。奥佐埃麦娜就从席子上爬起来,拿起手杖,向她丈夫的茅屋走去。到了他茅屋门前,她双膝跪下,双手扑着地,对着躺在席子上的丈夫一连叫了三声‘奥格布埃菲.恩杜鲁’,就转身回到她自己的茅屋去了。后来恩杜鲁最年轻的妻子去叫她参加洗尸礼,发现她躺在席子上,也死了。”

“那的确太奇怪了,”奥贡喀沃说,“这一来,他们将要把他的葬礼推迟到埋了他妻子以后再举行了。”

“所以才没有敲鼓通知乌姆奥菲亚人。”

“人们常常说,恩杜鲁和奥佐埃麦娜两个人一条心,”奥比埃里卡说,“我记得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首歌说到他们俩。他无论做什么事,没有不告诉她的。”

“这个我可不知道,”奥贡喀沃说,“我以为他年轻时是个坚强的男子汉呢。”

“他的确是的。”奥弗埃杜说。

奥贡喀沃怀疑地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还带领乌姆奥菲亚人去打仗呢。”奥比埃里卡说。

奥贡喀沃渐渐开始恢复了旧时的心情。他只要求能有点事情来占据他的心。如果是在播种季节或者收获季节杀了伊克美弗纳,那么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他的心思会集中在劳动上。奥贡喀沃不是个爱思考的人。他爱行动。在没有工作的时候,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是谈话。

奥弗埃杜走后不久,奥贡喀沃提起羊皮袋,也打算要走了。

“我必须回家去收割棕榈树汁,好做下午喝的酒,”他说,“谁替你收割那些高大棕榈树的汁?”奥比埃里卡问。

“乌麦佐林基。”奥贡喀沃回答说。

“有时候我真后悔取得了这个奥佐的头衔,”奥比埃里卡说,“我看到那些青年人,说是在收割,其实是在糟蹋棕榈树,真使我伤心。”

“的确是这样,”奥贡喀沃同意地说,“可是这地方的法律得遵守。”

“我不懂这条法律是怎么来的,”奥比埃里卡说,“在很多别的氏族中,并不禁止有头衔的男人攀登棕榈树,而在这里,我们却说,他不可以攀登棕榈树,只可以站在地上收割棕榈树。这就好比那迪马拉加纳,他不借刀给人切狗肉,因为狗对他是一种禁物,但他却不介意借出自己的牙齿来咀嚼狗肉。”

“我以为我们氏族很重视奥佐这个头衔,这是件好事,”奥贡喀沃说,“在你所说的那些氏族中,把奥佐看得很贱,连叫花子都可以取得它。”

“刚才我不过说说笑话罢了,”奥比埃里卡说,“在阿巴姆和阿宁塔,这个头衔还值不到两个玛瑙贝。每个男子脚踝上都系着头衔线,即使他偷窃的时候,都不解掉。”

“他们实在是污辱了奥佐这个头衔。”奥贡喀沃说着站起身来要走。

“我的亲戚很快就要来了。”奥比埃里卡说。

“我马上就回来,”奥贡喀沃一面说,一面望望太阳的

位置。

奥贡喀沃回来的时候,奥比埃里卡的茅屋里一共有七个人。求婚者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同他一道来的是他的父亲和叔叔。在奥比埃里卡这一方,有他的两个哥哥和玛杜卡,他的十六岁大的儿子。

“叫阿库埃基的妈妈送些柯拉果给我们。”奥比埃里卡对他的儿子说。玛杜卡像闪电似的消失在院子里。他们的谈话便集中到他身上,大家一致认为他是很敏捷的。

“有时我觉得他太敏捷了,”奥比埃里卡带着几分姑息的口气说,“他从来不好好地走,总是在奔跑。如果你叫他去办一件事,他还没有把话听到一半,就溜掉了。”

“你自己也就是这样,”他的大哥说,“我们的人常说,‘母牛吃草,小牛就盯着它的嘴巴。’玛杜卡一直在盯着你的嘴巴。

他说话的时候,孩子回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异母妹妹阿库埃基,手里端着一只木盘,里面装着三个柯拉果和一些胡椒。她把木盘递给她父亲的大哥,然后很羞涩地同她的求婚者和他的亲戚们一一握了手。她大约十六岁,正当结婚的成熟年龄。她的求婚者和亲戚们以鉴定人的眼光仔细端详她青春的体态,好像是为了证实她是美丽而成熟的。

她的头发梳成一种式样,像鸡冠一样堆在头顶上。她的皮肤上浅浅地抹上了一层红色的染料,全身用乌里【注:一种颜料,妇女用它在皮肤上绘出图案。】画出各式各样的花纹。她带着一副项链,绕了三道,挂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手臂上戴着红黄两色的手镯,腰间缠着四、五排腰珠。

同人们握手以后,或者毋宁说把手伸出让人握了以后,她回到她妈妈的房里帮忙做饭去了。

当她走近炉火旁去拿靠在墙上的杵,她的妈妈警告说:“先褪下你的腰珠。我天天都告诉你腰珠和火并不是朋友。可是你从来就不听。你长着耳朵是为着装饰,不是为着听话的。总有一天,你的珠子会在你腰上着起火来,那时你就懂得了。”

阿库埃基走到房子的另一头,动手褪下腰珠。这需要慢慢地小心地做,一串一串地褪,否则它会散开,成千颗小珠子又得重新串起。她用手心把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搓,滑过臀部和两腿,落在脚边地上。

正屋里的男人已经开始喝求婚者带来的棕榈酒。这种酒又醇又有劲儿,尽管壶嘴上盖着压酒的棕榈果,白色的酒沫仍然溢出来流到壶外边。

“这酒是一个会收割的人做出来的。”奥贡喀沃说。

名叫伊比的年轻求婚者大笑起来,对他的父亲说:“你听到了吗?”然后他对其他的人说:“他从来不承认我是个收割的能手。”

“他把我三棵最好的棕榈树都收割死了。”他的父亲乌喀格布说。

“那是五年以前,我还没有学会收割以前的事情。”伊比一面开始斟酒一面说。他斟满了第一个兽角,奉给他的父亲。然后斟酒给其他的人。奥贡喀沃从羊皮袋里取出一个大兽角,吹了一下,把里面可能沾有的灰尘吹掉,然后交给伊比斟酒。

男人们喝酒的时候,他们什么话都谈,就是没有谈到为何

聚会的事情。一直到酒壶空了以后,求婚者的父亲才清清喉咙,说明他们来访的目的。

于是奥比埃里卡奉给他一小束短短的扫帚把。乌喀格布数了一下。

“是三十根吗?”他问。

奥比埃里卡同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数目总算接近了,”乌喀格布说,然后转向他的兄弟和儿子说:“我们出去,轻声商量一下。”他们三个人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他们回来的时候,乌喀格布把一束扫帚把交还给奥比埃里卡。他数了一下,现在不是三十,而是十五根。他把它们交给他的大哥玛齐,他也数了一下,然后说:

“我们没有预备跌到三十以下。但是正如故事中的狗所说:‘如果你让我吃点亏,我又让你吃点亏,这只是个游戏。’结婚应该是游戏,而不是打仗;所以我们就吃点亏吧。”于是他在十五根扫帚把上加了十根,交给了乌喀格布。

就是这样,阿库埃基的新娘身价最后决定为二十袋玛瑙贝。双方达成这个协议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去告诉阿库埃基的妈妈,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奥比埃里卡对他的儿子玛杜卡说。顷刻之间,这女人就端了一大钵糊糊进来了。奥比埃里卡的第二个妻子捧了一桶汤跟着进来,玛杜卡又送进来一壶棕榈酒。

这些人一面吃着,喝着棕榈酒,一面谈论着邻人的风俗习惯。

奥比埃里卡说:“就在今天早晨,奥贡喀沃和我还谈到阿巴姆和阿宁塔,那里有头衔的人竟然爬树,并且给他们的老婆舂糊糊。”

“他们所有的风俗都是乱七八糟的。他们不像我们用扫帚把来决定新娘的身价。他们讨价还价,争论不休,好像在市场上买一只山羊或一条母牛似的。”

“这真是太坏了,”奥比埃里卡的大哥说,“但是在一个地方所谓好的,在另一个地方就是坏的。在乌姆恩索,他们完全不进行谈判,甚至连扫帚把也不用。求婚者只是把玛瑙贝一袋袋搬来,直到女方叫他停止为止。这是一个坏风俗,常常引起争吵。”

“世界是广阔无边的,”奥贡喀沃说,“我甚至听说在有些氏族中,男人的孩子属于他的妻子和她的家族。”

“这不可能,”玛齐说,“你还不如说,他们制造孩子的时候,女人睡在男人身上呢。”

“这就像关于白人的传说,人们说,他们白得像这块白石灰似的。”奥比埃里卡说着拿起一块白石灰。这是人人家中都预备着给客人们在吃柯拉果之前在地上画线用的,“人们还说,这些白人没有脚趾。”

“你难道从来没有见过白人吗?”玛齐问。

“你见过吗?”奥比埃里卡问

“有一个白人常常打这儿经过,”玛齐说,“他的名字叫阿玛迪。”

认识阿玛迪的人都大笑起来。他是个害痲疯病的人,而对痲疯病人比较好听的称呼是“白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