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来一杯伏特加酒!

瞧这些地狱般的老酒馆的污脏房间,瞧它的墙壁,这些墙上是彩画匠的手笔:芬兰湾泡沫四溅的波涛,从远处——一艘涂过树脂的船只升起黑黝黝的大帆,穿过潮湿发绿的漫雾,正驶向彼得堡。

“您承认——吧……喂,两小杯伏特加!——您承认……”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大声嚷嚷着,“白的,白的,皮肤松弛——全身浮肿,发胖;白白发黄的脸蛋还是显得有点儿瘦,虽然浮肿了,发胖了。这儿——挂着麻袋似的乳房;这儿——奶头鼓鼓的;这儿——花白的短须……”

“我打赌,对您来说,我是您的智能器官,这会儿正在紧张地猜一个谜……”

瞧,瞧,一张小桌子,小桌子边上坐着一个水手,穿着黑皮衣(好像是个——荷兰人),一张发青的脸正对着酒杯。

“您来点皮康酒?……”

荷兰人血一样鲜红的嘴唇——第几次了?——在那里贪婪地汲进炽热的格明纳伏特加酒……

“就是说,来皮康酒?”

而荷兰人边上,一个石头般沉重的庞然大物在一张小桌子旁笨重地坐下来。

“皮康酒。”

那庞然大物——黑眉毛,黑头发,模棱两可地在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发笑。

“怎么样——嗯,年轻人?”一个陌生人这时用不太高的男高音对着他的耳朵说。

“什么事?”

“您怎么解释我在马路上的行为?”

这个庞然大物好像是举起拳头往小桌子上敲去——哗啦一声,木板碎了,整个餐馆响彻着玻璃杯被打碎的叮当声。

“怎么解释您在马路上的行为?”

“啊呀,您说什么马路上?我可是真的不知道。”

庞然大物这就从长衫束腰带的粗大弯折处取出一个小烟斗,把它塞进结实的嘴唇里,小桌子上随即弥漫起臭味刺鼻的浓密烟雾。

“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

……

一种呛鼻的有毒的东西在他面前一闪一闪发亮,为了安慰自己,他给自己的菜盘上盖了些蔫了的菜叶;在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关切地用哆哆嗦嗦的餐叉忙于取松乳菇时,他就这样拿着斟满的杯子站着;戳起一块松乳菇后,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转过头来(胡子上沾着几粒尘埃)。

“当时那里很怪,不对吗?”

他当时(因为这一切——曾发生过)也是这么站着……杯子碰得叮当响;也碰杯了……在什么地方碰杯?

“在什么地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努力进行回想。很遗憾,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不起来。

“啊,在那里——围栏附近……不,主人,不要沙丁鱼,上头漂着一层黄兮兮的液汁。”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向阿勃列乌霍夫做了一个说明的手势。

“我在那里怎么碰上您的,您站在一个水洼子边上读一张纸条,于是我想,难得的机会,非常难得……”

所有的小桌子围成一圈放着,一些低能的杂种围着小桌子在纵饮,这些杂种成群地蜂拥而至:人不像人,影子不像影子。他们贼头贼脑,机灵惊人;他们全是岛上的居民,而岛上的居民——是古怪的低能的杂种:人不像人,影子不像影子。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也是从岛上来的:笑着,嘻嘻哈哈,贼头贼脑,机灵惊人。

“您知道吗,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老实说,我等着您作解释……”

“我的行为?”

“对!”

“我解释给您听……”

呛鼻的有毒的东西又闪亮了一下,他喝醉了,一切都在旋转;小酒馆一闪一闪地更加虚幻了;荷兰人变得更加蓝兮兮了,而那个庞然大物——更庞大了;他的影子折断在墙上,好像戴上一个环冠。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越来越发亮了——更加浮肿、发胖了:这儿——挂着麻袋似的乳房;这儿——奶头鼓鼓的;这儿——花白的短须;这张浮肿的脸使他想起脂油蜡烛头。

“这么说,干第三杯?”

“干第三杯……”

……

“好吧,关于在门口空隙地附近的谈话,您怎么解释?”

“关于多米诺?”

“是啊,自然是!……”

“我要说的,已经说了……”

“跟我可以完全坦率地讲。”

莫尔科温先生一嘴臭气,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厌恶得想扭过头去,但他克制住了;而当他凑到他的嘴唇时,他用一只手抹了抹挂到高高前额上的一绺头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充满探询的目光投向天花板,当时他正张开嘴唇不自然地微笑着,并紧张地一颤一颤在哆嗦(那嘴唇不自然地一颤一颤,就像一只受折磨的蛤蟆的爪子触到了电线的一端)。

“好吧,这样更好些,您也别多猜想,多米诺——就这么回事。我想出多米诺式斗篷这事儿只不过是为了认识……”

“对不起,您沾上沙丁鱼油污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可自己心里在想:“他这是在耍滑头,为了刺探,应当小心……”我们忘了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多米诺式斗篷脱在餐馆过道里了。

“您同意吧,把您看成——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是一种古怪的想法……嘻——嘻——嘻,好了,而这是怎么回事呢——啊?您在听?我对自己说:喂,巴维尔,我的老兄,就是这么回事,有趣的恍然大悟——况且在围栏附近,在完成所谓人的必须需求的情况下……多米诺!……非常简单,为了跟您结识而找的借口,您是个可爱的人,因为早就听到很多很多——关于您的智能品质。”

他们穿过小桌子,离开了喝伏特加酒的长方桌。又是那里的一架由十个弯弯的能发出音响的犄角组成的机械管风琴,突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声;许多小铃铛丁零当啷刺耳地在鸣响;一个单间里传出一个什么人在里头自吹自擂。

“一个人,一块干净的桌布……”

“还有伏特加酒……”

“好了,就这样——嗯,关于多米诺,结束了。而现在,亲爱的,说说关于另一个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点儿……”

……

“您讲到一个什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点儿……这到底是个什么点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醉了,把两个胳膊肘搁在小桌子上(显然,是因为困倦);所有的色彩,所有的音响,所有的气味,都越来越乱糟糟地消融在燃成炽热的大脑里了。

“对——对——对,一个最有趣最使人觉得好奇的点儿……妙极了。我要猪肝加马德里葡萄酒,您呢……也来猪肝?”

“这到底是个什么点儿?”

“血缘上的。两份猪肝……您是问最使人觉得好奇的点儿?好吧,是这样的——嗯——我照直说,那关系——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关系——是一种神圣的关系……”

“?”

“这是一种亲属关系。”

“?”

“血缘关系……”

这时候,猪肝端来了。

“哦,您别以为这种关系……盐,胡椒面,芥末!——与流血有关。您干吗发抖,亲爱的?瞧您,满脸通红,像在发烧——简直是个年轻姑娘!给您芥末吗?给,胡椒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给汤里撒过多的胡椒面,但这一次,他的一只手拿着胡椒面停在了半空中。

“您说什么?”

“我对您说:给,胡椒面……”

“不,血缘……”

“啊?什么关系?我说的血缘关系就是亲属关系。”一张小小的桌子在大厅里飞跑(酒劲上来了);一张小小的桌子无缘无故地膨胀起来;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也抓住桌子的一边随着飞起来了,他被一块餐巾缠住了,在餐巾里慌忙挣扎,并变得像一条死了的小虫。

“请您原谅,老实说,我还是没有完全懂得您的意思。您倒说说,您所谓的我们的亲属关系指什么?”

“我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知道吗,是您兄弟……”

“什么兄弟?”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甚至欠身站立起来,把脸倾向桌子对面的先生;神经质地抽搐着两个鼻孔的脸现在看上去成了浅玫瑰色的了,帽子四周露出翘起的头发;头发变成某种模糊不清的颜色。

“当然,是不合法的,因为我,不管怎么,是您父亲……和做内衣的家庭女裁缝的不幸爱情的结果……”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唰的一下坐下来,一双深蓝色的乃至更暗的眼睛,白玫瑰牌香水的淡淡的芬芳,以及他那抓住桌布的纤细手指,表现出死一样的困倦。阿勃列乌霍夫家族的人向来珍惜自己血统的纯洁性,他也珍惜血统——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爸爸他,这么说,他有……”

“您爸爸,就是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有趣的罗曼史……”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忽然想到,莫尔科温这句话的结束必定是:“它以我的出世告终”(多么荒唐,一派胡思乱想!)。

“它以我的出世告终。”

狂妄!

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情。

粗野的机械管风琴残酷地、痛苦地在吼叫,在鸣响,那声音就像火山爆发喷出的熔熔岩浆,加强了从深处冲向我们的可怕的古老风习,而餐馆大厅里,金黄的管乐器在哭泣。

……

“您想说,我父亲……”

“我们共同的父亲。”

“如果您想,就算我们共同的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耸了耸肩膀。

“啊——啊——啊,而肩膀?瞧耸的!”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打断他说,“耸肩膀——您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因为对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来说,和像我这样的人是亲属,不管怎么,毕竟是一种屈辱……而然后,知道吗,您勇敢起来了。”

“勇敢起来了?我干吗要胆怯?”

“哈——哈——哈!”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没有听他的,“您勇敢起来了,是因为您的意见……再来盘猪肝……”

“谢谢您……”

“说明了我的极大的好奇心及我们在围栏旁边的那次谈话……还要点醋……请您原谅我,我亲爱的,对您用了心理学方法进行所谓的刺探——当然,是一种等待;我跟踪您,我的亲兄弟,这儿,那儿;跑到那里,又跑到这里;我埋伏着。然后,便跳出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稍稍眯起眼睛,他又黑又长的睫毛下的一双眼睛露出深蓝色的既粗野又苦涩的不求宽恕的决心,当时他的手指不停地敲着桌子。

“那也是一种我和您的亲属关系,而且这——是一种刺探:您会怎么对待……而现在,我应当同时让您高兴又感到失望了……不,请您原谅——我在结交新朋友时都采取类似的办法。最后要告诉您一点,我们是兄弟,但双亲……各不相同。”

“?”

“关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我充其量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他同内衣女裁缝没有发生过任何罗曼史……他是我们这个不道德的时代一个少有的讲道德的人……”

“那么为什么我们——是兄弟呢?”

“根据信念……”

“您怎么知道我的信念?”

“您是个——最坚定不移的恐怖主义分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上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融合成完全的困倦,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融合成一种刺探。)

“我也是个真正的恐怖主义分子,您请看吧,我不是简单向您抛出这些您不会不知道的姓氏的:布季申科,希希卡诺夫和彼波维奇……记得吗,不久前我对您说的?这里包含一种微妙的暗示,您明白吗,就是说,随您怎么想……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一个捉摸不定的人!……可是?可是?……您——明白了,明白了?别不好意思嘛,明白了,因为您——是个知识渊博的人,我们的理论家,顶顶聪明的机灵鬼。呜呜呜,我的骗子,让我吻吻您……”

“哈——哈——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仰身靠在一把破旧的椅子背上,“哈——哈——哈——哈——哈……”

“咦——嘻——嘻,”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也随即窃笑起来,“咦——嘻——嘻……”

“哈——哈——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大笑。

“咦——嘻——嘻——”莫尔科温也跟着窃笑。

庞然大物从隔壁一张小桌子上愤怒地向他们转过身来,并仔细瞅着。

“你们咋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火了。

“自己人不认识自己人了。”

“瞧我对您说什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认真地说,他做出一副已经克制住放肆大笑(他大笑是违心、勉强的)的样子,“您错了,因为我对恐怖行为的态度是否定的;对,不考虑别的。告诉我,您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得了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其实,您的一切我全知道:关于小包裹,关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以及关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出于个人的好奇,以及还有——职务的责任……”

“您在供职?”

“是的,在保安部门……”

“在保安部门?”

“您这是怎么了,我的兄弟,这副表情,双手抓住胸部,好像您身上老有最危险和最机密的文件似的……来一杯伏特加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