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妈妈

他打开客厅的门。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是……可是这有什么好说的,他看到坐在长背沙发椅上的母亲的脸和一双伸出的手:那脸变老了,而两只手——正在窗外刚亮起的金色路灯的网状花纹上颤抖。

这时,他听到:

“柯连卡,我亲爱的,我的宝贝!”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全身向她扑了过去:

“是你吗,我的孩子……”

不,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在她面前跪下来,双手抱住她的身子;他把头紧紧埋进膝盖中间,哆嗦着号啕大哭起来——不知哭的什么——不知不觉地、不怕羞地、无法抑制地抽搐着两个宽厚的肩膀(我们记得:最近这三年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受过爱抚)。

“妈妈,妈妈……”

她也哭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那儿,在半暗不明的壁龛旁边,他一个手指捅了捅瓷器娃娃——中国人:中国人晃了晃脑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走出壁龛旁边的半暗不明处,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迈着小步向哭着的一对走过去。突然,他在长背沙发椅上声音低沉地说: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们!”

应当承认,他没有料到冷漠、内向的儿子有这种感情——两年半来,他在儿子脸上看到的只是一些装腔作势的表情,咧到耳朵根的嘴巴和低垂的目光。然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立刻担心地跑出房间——去拿什么东西。

“妈妈……妈妈……”

恐惧,这几个昼夜的屈辱,丢失沙丁鱼罐头盒,以及感到自己完全的微不足道,所有这一切都搅缠在一起,发展成瞬息间的思想,淹没在相见时的泪水中了:

“亲爱的,我的孩子。”

……

冷冰冰的手指接触到他的一只手,使他清醒过来:

“给你,柯连卡,喝口水。”

当他从膝盖上抬起自己挂着泪水的脸时,看到的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的孩子般天真的目光:身材矮小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穿着西装,正端着一杯水站在那儿。他的手指在哆嗦,与其说是他抚摸了,倒不如说他想去抚摸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抚摸他的背部、肩膀、脸颊;他的手突然抚摸了一下浅亚麻色的头发。安娜·彼得罗夫娜笑了,她完全不合时宜地伸手去整自己的领子,她不停地移动着充满幸福的目光:从柯连卡——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然后又回过来,从他到柯连卡。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慢慢欠身起来:

“对不起,妈妈,我这样……”

“这,这——因为太突然……”

“我——这就……没有什么……谢谢,爸爸……”

说着,他喝了口水。

“瞧。”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杯子放在螺钿小桌上;突然——就像孩子们互相推推胳膊肘对一位快乐的叔叔做出的调皮动作发笑一样,年迈的他哈哈大笑起来。两张苍老、亲爱的脸!

“这——样……”

“这——样……”

“这——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靠间壁镜的一旁,间壁镜上方冠有一尊张开小翅膀的爱神小金像,爱神小金像的脚下,火炬的熊熊火苗正穿过桂枝和玫瑰花。

但记忆像闪电似的闪了一下:沙丁鱼罐头盒!……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呢?他身上突然迸发的激情,又被冲毁了。

“我这就……这就来……”

“你有什么事,我的宝贝?”

“没有什么的……随他吧,安娜·彼得罗夫娜……我建议你,柯连卡,你一个人单独去待会儿……五分钟……对,你知道吗……然后——就过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稍稍佯装自己刚刚有过激情,身子前仰后合地摇晃了一下,不自然地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亚麻色头发这样奇怪地滞留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父亲惊异地看了一眼幸福的母亲。

……

“老实说,我并不了解他……这些,这些……这些,这么说吧,感情,”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镜子那边跑到窗子跟前……“这些,这些……激情。”并摸了摸自己的连鬓短胡子。

“它们表明……”他急转过身来,拾起短袜子;当时他先踮住鞋跟站稳以保持平衡,然后再整个身子俯向掉到地板上的短袜子。

“它们表明……”他把双手伸到背后(西装下),一只手在背后打转(因此西装上衣不停地在摆动),这样,看上去——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拖着一条摇摇摆摆的小尾巴在客厅里奔跑:

“它们表明他身上有着自然的感情和……这么说吧,”这时他耸了耸肩膀,“良好的天性……”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

尊贵的丈夫突然吃惊地注意到放在小桌子上的烟壶,为了使它和在桌面上同时放着的小托盘看上去更加对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快步走到那张小桌子跟前,并从小托盘上……取过拜访名片,出于什么目的将它夹在手指间转着。此时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深刻的思想,它向那个由旁人的发现构成的渐渐远去的迷宫伸展,所以他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怡然又茫然地坐在长背沙发椅上的安娜·彼得罗夫娜自信地说道:

“我从来就说……”

“是的,你知道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踮起脚,西装后襟像条短尾巴似的稍稍翘着;随即——便从小桌子处跑到镜子前面:

“那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镜子前面跑到一个角落里:

“柯连卡使我感到吃惊,得承认——他这种行为使我放心了,”他皱起前额,“至于……至于……”他从背后抽出一只手(西装后襟落下去了),用这只手敲着小桌子:

“对!……”

随即又断然制止自己:

“没有什么。”

他开始沉思起来。他看了看安娜·彼得罗夫娜,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互相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