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可是,如果?

我们刚才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一个人留在舞会上了,现在,我们再回到她身上。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站在大厅里。

在她眼前头一次出现她的可怕的报复:一个揉皱的信封现在传到了他的手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才稍稍有点儿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明白她昨天在揉皱的信封里所读到的内容。而现在,那张可怕纸条的内容,清清楚楚呈现在她面前。一封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信,请他把一个好像放在他桌子上的有计时装置的什么表掷出去;据暗示,只建议他把表掷向参政员(大家都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叫参政员)。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站在一群懒洋洋地稍稍弯曲着淡蓝色腰身的假面具中间,想象着那一切都意味着什么。那当然是谁的一个凶恶和下流的玩笑,但她是那么希望用这个玩笑恐吓他,因为他是个……下流的胆小鬼。可是,如果……如果信里说的是真的呢?可是,如果……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的桌子上真的放着内容这么可怕的东西呢?这类事不是时有所闻吗?现在,人家会把他抓起来吗?……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站在一群戴假面具的淡蓝色腰身中间,揪着自己因为扑了粉而变成银白色的和蓬松着的头发。

然后,她在假面具中间不安地忙碌起来,后来,她身上的瓦朗西安式花边颤抖起来了;而用硬腰带系着的百褶裙,则像是令人陶醉地吹拂着的和风似的飘起带子,带小锯齿形银色小草图案的花边闪闪发亮。许多嗓子不停地、不变地、无聊地融合成一种窃窃私语,像是个不祥的纺锤在令人厌烦地埋怨、唠叨。一些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丝绸裙子沙沙作响准备离开如此欢乐的舞会;这一位伸长脖子把自己的女儿、一个田园农妇从忸怩作态的人群中叫出来;那一位不安地把精致细巧的单目眼镜放到自己的眼睛处。大家都感觉到一种出了丑闻的惶恐气氛。弹钢琴者停止了用音响使空气爆炸的动作,他支起一只胳膊,靠在钢琴盖上,等待着跳舞的邀请,但是,没有人邀请。

士官生们、中学生们、法学家们——大家都钻到忸怩作态的人潮里,钻进去后就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他们;到处只听到——责怪声,沙沙声,悄悄说话声。

“不,您见到了,见到了吗?您理解?”

“您别说了,这——可怕……”

“我一直说,我一直说,我亲爱的(23),他养了个坏蛋。丽莎阿姨(24)也说了,米米说了,尼古拉(25)说了。”

“可怜的安娜·彼得罗夫娜,我理解她!……”

“对,我也理解,我们大家都理解。”

“瞧,那是他,瞧,那是他……”

“他长着两只可怕的耳朵……”

“人家要让他当大臣……”

“他会把国家毁了的……”

“应当告诉他……”

“你们看啊,家蝠正瞧着我们呢,他好像感到我们在说……可楚卡托夫一家却在献媚讨好——叫人看着都觉得害臊……”

“他们不敢对他说,为什么我们要走……据说楚卡托夫太太是教士家庭出身。”

一群激动的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中的一个古代蛇妖,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你们瞧瞧!走了,不是显贵——是只小鸡。”

……

可是,如果……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的在桌子里保存着一枚炸弹呢?要知道,这事儿会发现的;要知道,他会碰着桌子(他——心不在焉)。晚上,他可能会坐在这张桌子上打开书本学习。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楚地想象到俯在书桌上面(桌子里——一枚炸弹)的阿勃列乌霍夫青筋鼓出的硬邦邦的前额。炸弹——这是一种圆轱辘的玩意儿,不能碰。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打了个寒战。霎时间,她清楚地想象出双手摸着茶杯托盘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桌子上——唱机的一根红管正把热烈的意大利咏叹调送到他耳朵里。唉,干吗他们要争吵?荒唐的转交信件、多米诺及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什么……

一个发胖的男人(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缠上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躲到一边,胖男人(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也到一边,有一会儿人群把他挤得紧贴着她身子,她感到他的手在她裙子上沙沙响。

“您不是小姐,您是——一个心肝宝贝。”

“利潘琴科!”说着,她用扇子拍打了他一下。

“利潘琴科!您给我解释……”

但是,利潘琴科打断了她:

“您更清楚,夫人,别装天真了。”

贴近她裙子的利潘琴科一个劲儿挤着她,她手脚慌乱起来,设法想摆脱他,但人群挤得他们更紧了。他在干什么,这个利潘琴科?噢,对了,他是个很不体面的人。

“利潘琴科,这样不行。”

他却声音浑厚地笑起来:

“我可是看到您在那儿怎么转交……”

“别提这件事。”

他却声音浑厚地笑起来:

“好,好!而现在,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们一块儿……”

“利潘琴科!您——不要脸……”

她从利潘琴科那儿挣脱了出来。

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拍打着响板表演某种热烈的西班牙舞步,从背后追赶她。

可是,如果——这封信不是个玩笑……可是,如果……如果他注定要失败。不,不,不!世界上没有这样可怕的事情,而且没有这样的禽兽,谁会迫使儿子丧失理智对父亲下手。那一定是同伴们的玩笑。真傻——看来,她害怕的只不过是朋友间的一个玩笑。可是他——却,可是他——却——对朋友们的玩笑,也害怕了。对,他不过是个——胆小鬼:在那儿(冬宫运河边上那儿)一听到警察的哨子声,他也是从她身边逃跑的。她认为运河边上可不是某个什么单调乏味的地方,听到警察的哨子声可以从那儿逃跑……

他的表现不像盖尔曼:一滑,跌倒了,丝绸大衣下露出裤子的套带。而现在,他没有对革命者朋友的幼稚玩笑嘲笑一番,他也没有从转交信件的人身上认出是她:手拿着假面具,面对着一帮跳舞的可笑骑士和太太,穿过大厅跑了。不,让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教训教训这个无赖和胆小鬼!让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向这个胆小鬼提出决斗……

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从昨天晚上起,利胡金少尉表现得最不体面:吹着小胡子,捏紧自己的拳头,胆敢穿一条衬裤闯进她的卧室里来要求解释,然后,又竟敢在她隔墙的房里大步来回走到清晨。

她模模糊糊地记起昨晚疯狂的叫喊、充血的眼睛及打在桌子上的拳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会不会是疯了?她觉得他早已经变得很可疑:所有这三个月的沉默是可疑的,总忙着去执勤是可疑的。啊,她——孤独,可怜,可现在,她需要他的坚强支持;她希望自己的丈夫利胡金少尉能像对一个小孩子似的拥抱她,双手抱着她走……

代替这一切的,是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又跑到她跟前,并对着她耳朵叨叨:

“嗯,嗯,嗯?您不走?……”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时候在哪儿,为什么他不在她身边;她似乎有点害怕像过去那样回莫依卡街的小居所去,疯狂暴怒的丈夫正像一头巢穴中的野兽似的在那里躺着。

于是,她跺了一下高跟鞋:

“我得让他瞧瞧!”

又跺了一下高跟鞋:

“瞧我教训他!”

于是,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便不好意思地离开她跑走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回想起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递给她斗篷、指着门口时的一副面孔,打了个寒战。在那儿,他站在她的肩膀后边时是什么样子!当时她是怎么轻蔑地冷冷一笑,稍稍提起自己带小锯齿形花边的百褶裙,平静地做了个请安礼后离开他退着出来的(为什么转交信时她没有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做请安礼——当时她正合适做个请安礼)!到了门口后,她又是怎么说的,她是怎么脸带狡黠的微笑指着军官的长鼻子的!可是瞧,她害怕回家去。

她于是伤心地跺了一下高跟鞋。

“我得让他瞧瞧!”

又跺了一下高跟鞋:

“瞧我教训他!”

回家去还是觉得可怕。

留在这里,她觉得——更加可怕,大家几乎都离开这儿走了:年轻人和假面具离开走了;好心肠的主人带着沮丧、不知所措的神色一会儿到这位,一会儿到另一位客人跟前说说笑笑;最后,他孤零零地环视了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大厅,孤零零地环视那群小丑和滑稽可笑的人,坦率地用目光示意不要再继续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欢笑娱乐了。

但是,那些挤成花花绿绿一堆的小丑们,表现极不体面。他们当中走出两个不要脸的家伙,边跳边唱起来:

走了阿勃列乌霍夫……

以及冯·苏里齐,

大街、港口、马路上

不祥的传闻四起!……

充满背叛的你啊,

赞美参政员的功绩……

但是没有非常的规矩,

没有法律!

他是一条爱国的狗——

佩戴着优秀的标记;

但是那恐怖的行为,

眼下正把一切了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顿时感到,这恶毒的打油诗如何毁了他欢乐之家的体面。尼古拉·楚卡托夫立刻满脸通红,以最友好的目光瞥了一眼放肆的小丑,便转身离大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