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起来了

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起来了:不久前他听到一个有关自己的并无恶意的笑话。

官员们说:

“咱们的家蝠(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机关里的外号)握来访者的手时,完全不像果戈理描写的官吏那样,握手时的表情不是从完全蔑视,经过不在意,到完全不蔑视(43):从十四等文官到五等……”

讲到这事时,他们还指出:

“他总共就一个调:蔑视……”

这时,为他辩护的人就说了:

“先生们,请别再说了。他——有痔疮……”

大家也都同意。

门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进来了。玩笑惊恐地中断了(您一进房间,一只灵巧的小蝙蝠迅速从门缝中飞了进来)。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玩笑没有生气;再说,这里有一点是对的:他为痔疮而痛苦。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走到窗前,那边一幢房子的窗里有两个小孩子的脑袋,他们发现自己对面一幢房子的玻璃窗外有一张一个不知名的老头子的脸。

那边窗里的两个脑袋消失了。

……

这里,在一个上层机构的办公室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真正成了一个中心:一系列国务机构、办公室和绿色桌子(只是布置得稍简朴点)的中心。在这里,他是强大的放射点、权力枢纽和无数多方面计谋的推动因素。在这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具有牛顿意义的力量;而牛顿意义的力量,不错,诚如您知道的,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在这里,他——是告密、请求和电报的最终一级。

他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国家机体中的最终一级:最终一级是关在自己身上的中心——意识。

在这里,意识与英勇的个性不同,流淌在四周围的各堵墙之间,变得不可思议地清晰,把如此巨大的力量集中到唯一的点上(眼睛和前额之间)。它像眼睛和前额之间突然迸发出的一个看不见的白色火团,把一束束蛇形的闪电抛向四周围;思想的闪电像蛇一样从他的秃脑袋飞快地爬开来。此时此刻,如果有个先见之明的人站到这位可敬的男人面前,他无疑会在自己面前看见梅杜萨的戈耳戈涅斯的脑袋(44)。

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会用梅杜萨式的恐惧抓住那个人。

在这里,意识与英勇的个性不同:个性具有种种全部可能(心灵生活那种附带结果的)激动的漩涡,在参政员看来它像个脑袋壳,像一个此时此刻被掏光的空盒子。

在机关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时光是在看公文中度过的:所有的通令都从一个发亮的中心(在眼睛和前额间)飞出来,落到下属机关的头头那里。他的生活多少次从这把靠背椅上被意识打断,就有多少通令从这个地点直接打击分散的居民的生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这种生活比作动物、植物的或任何其他的需要(例如比作得乘马车快速跑遍彼得堡的大街)。

走出冰冷的墙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成了个居民。

只有从这里,他腾升而起,并疯狂地在俄罗斯上空翱翔,招得仇人给他取了个要命的比喻(比作蝙蝠)。这些仇人——毫无例外——全是居民;在墙围外边,他也是自己的这样一个仇人。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今天特别严肃,他没有朝报告点过一次光秃秃的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怕暴露弱点——在变动职务时!……要提高到合乎逻辑的明确性,今天他特别困难,天知道怎么回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得出结论,认为他自己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个臭名昭著的坏蛋。

……

一扇窗户使人能看见阳台的下半部。走到窗前,可以看到一尊大胡子石雕像:入口处的女像柱。

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大胡子石雕像是超越街头喧闹和一年四季的:一八一二年把它从森林里被解救出来了(45);一八二五年人群在它的脚下怒号(46);现在——一九〇五年,又有人群在通过(47)。已经五年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每天都从这里看到那在石块上雕刻出来的微笑,它经受着时间牙齿的啃咬。五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安娜·彼得罗夫娜——在西班牙;维亚切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48)——不在了;铁蹄凶猛地踏上了旅顺口高高的山冈;中国发生了骚动,旅顺口失陷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微笑着准备去见等待着的一群请愿者;这微笑出于胆怯——门外有事等着他。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生活是在两张办公桌之间度过的:书房里的办公桌和机关里的办公桌。他喜欢的第三个地点,是参政员的那辆四轮轿式马车。

瞧:他——胆怯了。

可是,门已经开了。秘书,一个在浆过淀粉的领口上随随便便挂着枚小勋章的年轻人,恭敬地弹了弹淀粉浆得过量的洁白袖口,飞快跑到自己的上级跟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声音低沉地回答他胆怯的问题:

“不,不!……照我说的办……你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说着,停了停,作了纠正:

“你……您知……”

他想说“您知道吗”,结果成了:“你……您知……”

关于他的心不在焉,有这样的一个传说:有一次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去出席一次重要的招待会,你们想想——没有系领带;遭到门卫的阻止后,是一个仆人提议给借了条领带,才使他摆脱极大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