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二十六章

吃晚饭的时候,自始至终只是闲谈一些杂七杂八的地方啊,著名的人物啊,计划啊,等等,大半跟克莱德个人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不过,因为他善于应付,一下子就消除了某些人陌生的感觉和由此而引起的冷淡的态度,尤其是一些对桑德拉·芬琪雷喜欢他这件事感兴趣的姑娘们。坐在他身边的杰尔·杜布尔希望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他的家庭生活和亲戚们是怎么样的,他为什么决定要到莱科格斯来。这些问题都是在大伙儿一面开玩笑闲聊到某些姑娘们和追求她们的人如何如何的时候,对他提出来的,这倒叫克莱德很踌躇。他觉得不便把家庭情况老老实实说出来。于是就说,他父亲在丹佛开一家旅馆,规模不很大,不过旅馆还是旅馆。他到莱科格斯来,是因为他伯父在芝加哥劝他到这里来学学衣领这一行生意。他对这一行是否真正有兴趣,以及除非划得来,是否就长时间干下去,都还没有一定;他不过想知道一下这一行生意跟他的前途到底合适不合适。这句话叫旁边听着的桑德拉和跟他说话的杰尔都有一个印象:不管吉尔伯特放出来的一些谣传怎么说,克莱德一定还是有点钱、有点地位的人,要是他在这里不得意,还可以回去。

这一点本身就很重要,不只桑德拉跟杰尔认为这样,别的一些人也一致认为这样。因为,虽然他相貌长得好,又讨人喜欢,在这里还有亲戚,可是,人家说,他只不过是个穷光蛋,据康斯坦丝·威南特说,只是想投靠他堂兄这一家的。这个说法叫人听了很不放心。一个一文不名的职员或是净靠人家救济过活的人,即便有好亲戚,人家对他最多客客气气就完了。可是,要是他还有点钱,在别处还有点地位,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桑德拉现在放心了一点,再加上他比她想象中跟人家更要合得来些,因此,她就有意比早先设想的多殷勤些了。

“晚饭以后,我能跟你跳吗?”大伙儿正谈到最近在什么地方要举行一次舞会,她对他和蔼地一笑,他就乘此机会首先提出来。

“怎么啦,嗯,当然喽,要是你高兴的话。”她风骚地回答他,存心想逗引他对她进一步痴情。

“就只跳一次?”

“你要多少次?你知道,这里有十来个小伙子。你进来的时候拿到一份节目单没有?”

“没有看见。”

“那没什么。吃过晚饭,你就可以拿到一份。第三个、第八个,你可以跟我跳。这样,你还可以跟别人跳跳,”她迷人地一笑,“要知道,你该对每个人都要应酬到。”

“是啊,我知道,”他还在望着她,“可是自从今年四月,我在伯父家里遇见你以后,心里一直希望能再遇见你。我老是在报上找你的名字。”

他要人顾怜他似的、等人家答复他似的望着她。桑德拉也不禁被这样天真的话迷住了。凡是她去的地方、玩的游戏,他显然没有这一份力量,可还是在报上注意她的名字,注意她的动态。她不禁想多谈谈这件事。

“啊,真的吗?”她接着说,“你太好心了,不是吗?不过你看到我的什么消息呢?”

“看到你在十二号湖上、绿林湖上,还到莎伦去,参加游泳比赛。我还看见你到保罗·史密斯家去的消息,这里的报纸好像认为你对区龙湖那里的什么人很有兴趣,还说你可能跟他结婚哩。”

“啊,他们这么说吗?多无聊。这里的报纸专喜欢说这些无聊的话。”她的语气里仿佛说,他说话有失分寸了。他便显得很狼狈。这样,她的气平了些,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像方才那样谈开了。

“你喜欢骑马吗?”她甜蜜而温和地问。

“我从没有骑过。你知道,过去我在这方面从来没有好多机会练习,不过,我总觉得只要练一练就会了。”

“当然,这并不难。只要练那么一两次,你就会了。再说,”她声音压低了些说,“我们不妨什么时候骑得慢些玩玩。我相信,我们马厩里,一定有不少你中意的马。”

克莱德得意得连头发根都痒起来。桑德拉已经请他什么时候跟她一起骑马玩儿了,而且还可以骑她家的马哩。

“啊,我太高兴了,”他说,“这太美了。”

大伙儿从饭桌旁站起来。谁都无心吃饭了,因为四人室内乐队已经到了,隔壁起坐间已经传来狐步舞曲开头一段的乐声,那是一间又长又宽敞的房间,除了靠墙的椅子以外,房间里所有碍事的家具都一股脑儿搬开了。

“在人家走开以前,你最好先把节目单和你跳舞的次序好好看看。”桑德拉提醒他说。

“好的,我马上看,”克莱德说,“不过,我跟你一共就只跳两次?”

“好吧,那么上半场的第三个、第五个、第八个吧。”她兴高采烈地对他挥挥手走开了,他也就急忙去找跳舞卡。

这一回跳的都是当时流行的、热烈的狐步舞这一类,跳的人可以依照自己的兴致和脾气来一点变化。克莱德上个月跟罗伯塔一起跳得很多了,因此舞姿很不坏。而且他想到,他终于跟桑德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姑娘有了交往,甚至有了感情,真是兴奋得要跳起来。

他存心想叫跟他一起跳的舞伴们觉得,他还有礼貌,对她们也有兴趣,可是他总还是一会儿就想到桑德拉,弄得晕头晕脑的。桑德拉正在格兰特·克伦斯顿的怀抱里如痴如醉地跳着,每次他跳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就朝他这边看,可又装得像没有看的样子,这是存心让他看到,她对所有的一切,抱着何等优美、风流、诗意的态度,她是一朵多么美丽的生命之花。正跟他一起跳的尼娜·坦普尔恰好在这时对他说:“她真是优雅,是吧?”

“谁?”克莱德问。他装作不知道,可是他生理上的变化不帮忙,因为他的脸和额头都通红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

“你不知道,那你的脸为什么红?”

他这才知道自己脸红了。知道他躲躲闪闪的态度是可笑的。他把头转过去,可是就在这时,音乐停了,舞伴们分头朝座位上走去。桑德拉跟格兰特·克伦斯顿走了。克莱德伴着尼娜朝图书室窗旁一张有垫子的椅子走去。

接着他跟贝蒂娜一起跳。他对她献殷勤的时候,她那种冷淡、讥讽、冷漠的神情,使他感到有点狼狈。她之所以对克莱德注意,主要是因为桑德拉仿佛觉得他还有趣。

“你真跳得不错,不是吗?我看你到这里来以前一定跳过很多次了,在芝加哥,是不是?再不然,是在什么地方?”

她讲起话来慢吞吞的,冷冷的。

“我到这里来以前是在芝加哥,不过我并不怎么跳。我得工作。”他这时心想,像她这样的姑娘要什么有什么,可是相形之下,像罗伯塔那样的姑娘,却什么都没有。不过,他这时觉得,跟这个姑娘比起来,他更喜欢罗伯塔。她更甜,更热情,更和气,不是这么冷冷的。

音乐重新开始了,间或夹着一只萨克斯管清脆而忧郁的声音,这时,桑德拉走过来,用右手牵住他的左手,让他的手搂住她的腰。这是一种很自然、亲切,并不叫人别扭的姿势。对日夜梦想着她的克莱德来说,真是令人陶醉。

跟着,凭她卖弄风情的巧妙本领,她直望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这是温柔的,勾人魂魄的,可仿佛有无限深情的一笑,他的心怦怦乱跳,喉头发紧。她身上洒的一种讲究的香水,就像春天的芳香,扑鼻而来,使他心醉。

“玩得高兴吧?”

“高兴,尤其是望着你的时候。”

“有这么多漂亮的姑娘可以让你看呢!”

“啊,没有一个姑娘赶得上你那么好。”

“而且,我跳得比哪一个姑娘都好,而且,我是这里的姑娘们当中长得最美的一个。好吧,你要说的话,我全替你说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用挑逗的神情抬起头来望着他,克莱德感到他要对付的这个姑娘,跟罗伯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觉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脸红起来。

“我明白了,”他很认真地说,“每个人都对你这么说,因此你就不要我这么说了。”

“啊,不,并不是每个人,”他老老实实反驳她,桑德拉觉得又是高兴,又被他难住了,“有很多人并不觉得我长得很美。”

“啊,仿佛真的似的。”他非常高兴地回答说,因为他即刻觉察到,她并不是跟他开玩笑。可是他又不敢再说什么称赞她的话。他就把话题拉到别的事情上去,后来话题又回到吃饭时说的骑马、打网球上来了。他问:“所有室外的游戏和运动,你都喜欢,是不是?”

“啊,还有不喜欢的?”她马上兴奋地回答,“实在没有比这更喜欢的了。我喜欢骑马、打网球、游泳、开汽艇、开三角帆快艇,简直喜欢得发了疯。你也游泳,是吧?”

“啊,当然。”克莱德神气十足地说。

“你打网球吗?”

“嗯,我刚学。”他说。他不敢说他根本不会打。

“啊,我就喜欢网球。我们不妨什么时候一起打网球玩玩。”

这句话又使克莱德提起精神来。这时,她跟着一支流行情歌哀婉的曲调,像朝霞初升一般轻盈地舞着,一面紧接着说:“蓓拉·格里菲思、斯图尔特、格兰特跟我打双打真有劲。今年夏天,在绿林湖、十二号湖决赛的时候,差不多都被我们打败了。至于开三角帆快艇跟跳水,那你该瞧瞧我的表演呢。我们这会儿在十二号湖上就有一只最快的汽艇,是斯图尔特的。我可以每小时开六十英里。”

克莱德马上懂得她谈到的这个话题不只是她心爱的,而且是她感到非常兴奋的。这种游戏不只是入迷的室外运动,而且,她社交场中相熟的人最喜欢这种游戏。可以表演一下她夺得胜利的本领。此外还有一点,虽说他暂时还了解得不够,就是这些游戏,能给她一个她最心醉的机会,可以经常换行头,向人家夸耀一番。她对这一点兴趣之大,可以说是压倒了一切。她穿着一件游泳衣、一套骑马的装束,或是打网球、跳舞、开汽车的衣服,那多美啊!

他们俩继续跳着,感到彼此都有一番情意,因此都有些陶醉,至少这时候是这样,一种一时间的热情和兴奋表现于眉目传情,以及桑德拉的种种暗示之中:要是在运动方面、经济方面、她这个天地的其他种种方面,克莱德能够具备条件,那她也许就会约他到各处去玩玩。在他这方面,也有一种肯定的、其实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想法,认为这些是可以成为事实,而且会成为事实的。可在实际上,他表面上确信和自信,背后却隐藏着连自己也不信任自己的心理,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非常急切,但有些悲哀的神色,他说话的时候,坚定而有把握的声音里,带有根本说不上是有把握的调子。要是她注意也可能发现这一点。

“啊,已经跳完了。”他忧郁地说。

“我们叫他们再来一个。”她一面鼓掌,一面说。乐队又奏起一支轻快的曲子,他们就再一次跳起来,轻盈地一会儿跳到这里,一会儿跳到那里,跟着音乐的节奏尽情地陶醉,就像在白浪滔滔,可是惹人爱的海面上随波起伏着的两块小木片。

“啊,又跟你在一起真快乐啊,跟你一起跳。这真美……桑德拉。”

“可是你不能这样称呼我,知道吧。你对我还不怎么熟呢。”

“啊,我是说芬琪雷小姐。不过,你该不至于生我的气吧,对不对?”

他的脸色苍白,又悲哀起来。

她也注意到这一点。

“不,我对你生气了吗?我真的并没有生气。我……有点儿……喜欢你,当你不是情感冲动的时候。”

音乐停了。轻盈的舞步变成了漫步。

“我想看一看,外面是不是还在下雪,好不好?”桑德拉问道。

“啊,好的。走吧。”

他们急忙从正在走动的一对对舞伴身边挤过去,走出一扇边门,来到铺满了轻柔、沉寂,像棉花一般的雪花的世界。但见空中片片雪花在沉寂中飞舞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