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第三节

二四○矿工村的教堂的钟敲过了十一点。这是一座砖砌的小教堂,儒瓦尔神甫每个星期天都来这里做弥撒。教堂旁边是所学校,房屋也是砖砌的。由于外面天冷,窗户关得严严的。尽管如此,依然听得见孩子们嗡嗡读书的声音。宽阔的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旁是各家的小菜园,背靠背地分布在排列成方格式的几行房子中间。这些菜园经受严冬摧残之后,呈现出一副凄凉的景象。露出灰泥质的土地上,残留着一些枯叶烂菜,使菜园显得十分肮脏。现在正是做饭的时候,家家冒着炊烟。矿工村的房前,一个女人沿着大街越走越远,最后打开一家的门,走进去了。虽然不是雨天,但是灰暗阴沉的天空充满潮气,露水滴滴嗒嗒地由排水管里流下,落进沿人行道摆着的那些木桶里。这个矿工村建筑在一个宽阔的高岗上,四面环绕着黑色的土路,活像讣告的黑框,除了经常被暴雨冲洗的一排排整齐的红色屋瓦之外,再没有任何中看悦目的东西了。

马赫老婆回来的时候,绕了个弯儿,到一个监工的老婆那里,买些她在秋收后留存的马铃薯。这片平地上只有一排纤细的白杨树林,树林后面有一片单独的房舍,一排四幢,各有各的菜园。公司把这些新式房子只拨给工头们住,工人们便把小村的这一角叫做“丝袜”区,正如他们为了嘲弄自己的贫困生活而管自己的住区叫做“欠债”区一模一样。

“哎哟,我们总算到家了。”马赫老婆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面说着一面把浑身是泥、迈不开腿的勒诺尔和亨利推进屋门。

火炉前,艾斯黛正在阿尔奇怀里拚命号叫着。糖已经喂完。阿尔奇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孩子不哭,于是便决定装着喂她奶。这种办法常常是很有效的。

但是这一次,尽管她解开衣服,让艾斯黛的嘴贴在自己胸上,她还是拚命地号叫,因为孩子咬在这个八岁的残废女孩的干瘪的胸脯上,什么也吮不出来。

“把她给我吧,她简直不让人有说句话的工夫。”母亲放下东西,腾出手就嚷道。

她从怀里掏出像一只沉甸甸的皮囊似的乳房,大声哭喊的孩子立即吊在奶头上,一声不响了,她们终于可以说话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小主妇添好了炉子,并且打扫和整理了房间。她们在说话间歇的时候,可以听见楼上老爷爷的鼾声,还是那样有节奏,片刻不停。

“哟,这么多东西呀!”阿尔奇微笑地看着这些东西,咕哝着说。“妈妈,我替你做饭去好吗?”桌子上堆得满满的:一包衣服、两个面包、马铃薯、黄油、咖啡、菊莴苣粉,还有半斤猪肉饼。

“噢!做饭?”马赫老婆面带倦容有气无力地说,“还得去弄点酸模和拔几棵葱……不用了,等一会我给他们做吧……你把马铃薯煮一煮,咱们就点黄油吃……还有咖啡呢,嗯?别忘了煮咖啡!”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带回来的奶油蛋糕。她瞧勒诺尔和亨利的手上空空,已经歇息过来,正在地上拚命打闹,心想准是这两个馋鬼在路上把蛋糕偷偷地吃光了!她打起他们来。阿尔奇一面往火上坐锅,一面竭力劝母亲消消气。

“妈妈,算了吧!假如是我的话,你知道,我也会把奶油蛋糕吃掉的。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也实在饿了。”

十二点了。街上传来了孩子们放学回家的木屐声。马铃薯已经煮熟了,掺了多一半菊莴苣粉的咖啡,从过滤器里一滴滴落下,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声音。桌子的一角已经腾出来,只有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三个孩子就在自己的膝盖上吃;然而,那个小男孩不断转过头来,一声不响贪婪地瞧着猪肉饼,包猪肉饼的油纸把他馋得直流口水。

马赫老婆两手捧着杯子取暖,慢慢地呷着咖啡,这时候老爷爷长命老下楼来了。平常他起来得比这晚些,留给他的午饭总是温在火边。今天他看到一点汤也没有,就埋怨开了。儿媳妇对他说,谁也不能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接着他就一声不吭地吃起马铃薯来。为了不把屋里弄脏,他不时站起来把痰吐在煤灰上,然后坐回椅子上,嘴里翻嚼着东西,低着头,连眼皮也不抬。

“啊,妈妈,我忘记说了,隔壁的女人来过一趟。”阿尔奇说。母亲打断了她的话。“我讨厌死她了。”这话是出自她内心对勒瓦克老婆的憎恶。昨天,勒瓦克老婆为了什么也不借给她,向她哭了半天穷。可是,马赫老婆明明知道她这时候手头宽裕,因为她的房客布特鲁预支了工资。在矿工村,人们很少互相借贷。

“瞧!”马赫老婆又说,“你倒提醒我了,给我包一包咖啡……我给皮埃降老婆送去,我前天借她们的还没还呢。”

女儿把一小包咖啡包好以后,马赫老婆说了声立刻就回来给下班回来的人做饭后,就抱着艾斯黛出去了,留下老爷爷长命老在那里继续慢慢地嚼着马铃薯,勒诺尔和亨利在争抢着爷爷剥下来的马铃薯皮。

马赫老婆唯恐被勒瓦克老婆看见叫住,没有从菜园外边绕着走,径直从中间穿了过去。她家的菜园和皮埃隆家的菜园紧挨着。隔开两家的篱笆上,有一个豁口,四家公用的水井就在那里。井边一丛细弱的丁香后面,有一间矮小的棚子,里面堆满了旧工具。棚子里还单个养着一些家兔,这是人们留着过节时吃的。一点钟了,正是喝咖啡的时候,窗前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清理工在下井以前,正埋头翻他那一小块菜地。马赫老婆走到对面另一排房子的时候,想不到看见教堂前面出现一男二女。她停住稍一细瞧,认出这是埃纳博太太和她的两位客人——那位佩带勋章的先生和穿毛皮大衣的太太,她正领着他们参观矿工村呢。

“啊!你干吗这样,忙什么嘛。”皮埃隆老婆看见马赫老婆来还咖啡,就这样喊道。

皮埃隆老婆二十八岁,被认为是矿工村里的漂亮女人,棕色的头发,低低的额头,大大的眼睛,小巧的嘴巴,确实相当妩媚;她干净利落,因为没有生过孩子,胸脯仍丰满诱人。焦脸婆是她的寡母,她父亲是个挖煤工,死在矿里了。母亲焦脸婆把她送进一家工厂去做工的时候,发誓绝对不把女儿嫁给煤矿工人。以后,她这个女儿岁数不小了才嫁给了皮埃隆。皮埃隆是个鳏夫,又有前妻丢下的一个八岁的女儿,因此老婆子一直就有气。尽管有许多流言蜚语,说女人养汉子,男人也不管,但一家子的生活却过得很如意,没有欠过债,每星期吃两次肉,家里收拾得很整洁,连饭锅都亮得可以照见人。更幸运的是,由于有人帮忙,公司允许她在这儿卖一些糖果和饼干,她把装着糖果和饼干的大口瓶,摆在玻璃窗后面的两块木板上。每天可以赚三、四十个生丁,星期天往往能赚六十个生丁。美中不足的是,母亲焦脸婆像个闹革命的老婆似的,整天怒气冲冲地叫着要替她的亡夫向资本家报仇,小丽迪在这个经常闹气的家庭里不知捱过多少打。

“她都长得这么大啦!”皮埃隆老婆逗着艾斯黛说。

“唉!快别提这些孩子们啦,真叫人烦死了。”马赫老婆说。“你没孩子真是福气呀,至少你能够干干净净的。”

虽然她家里一切也都挺整洁,每星期六洗刷一次,她还是以生性嫉妒的家庭主妇的眼光,打量着这间明亮的房子。屋子里的摆设雅致,食橱上面放着镀金的器皿,一面镜子,还有三幅带框的版画。

这时候,皮埃隆老婆正一个人喝咖啡,家里其余的人都到矿上去了。

“你跟我一块儿喝一杯吧,”她说。

“谢谢,不用了,我出来之前刚喝过。”

“那有什么关系?”

的确,一点关系也没有。于是两个人一起慢慢儿地喝起咖啡来。她们的目光从装着饼干和糖果的大口瓶之间望出去,停在对面的房子上,对面房子的窗户上挂着一排小窗帘;窗帘白与不白,最能表明一个家庭主妇的品行。

勒瓦克的窗帘脏透了,简直像擦锅底的抹布。“在这样的垃圾堆里怎么能过日子呀!”皮埃隆老婆唠叨说。于是,马赫老婆打开了话匣子,没完没了地说起来。啊,要是她有像布特鲁这样一个房客,她一定会把家务安排得好好的!只要主妇能干,有个房客倒是件好事,只是不要一块儿睡觉就是了。再说,丈夫酗酒,打老婆,还时常到蒙苏的酒吧间去玩歌女。

皮埃隆老婆显出一种深恶痛绝的样子。那些歌女什么脏病都会传染的,在儒瓦塞勒,有一个歌女害了整整一个煤矿的工人。“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竟让你儿子跟他家的闺女来往。”“唉,有什么法子!你管得住吗!……他家的菜园紧挨着我们园子。夏天,扎查里总是跟斐洛梅一块儿待在丁香树后面的小屋顶上,只要有人到井边去打水,准能碰上他们,但他们一点都不在乎。”

矿工村男女在一起厮混都是这个样子。每逢天一黑,大姑娘小伙子们就在一块儿胡闹,像他们自己所说的,朝天躺在矮房顶或屋坡上。所有的推车女工,要是嫌到雷吉亚或麦田里去麻烦的话,就在这里怀上她们的第一个孩子。这倒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接着就可以结婚。只有那些做母亲的发现小伙子们过早地乱搞而感到生气,因为儿子一结婚,就不再往家交钱了。

“要是我的话,宁肯早早了结这桩事。”皮埃隆老婆十分明智地说:“你们扎查里已经跟她有了两个孩子,而且他们俩以后还要乱搞……无论怎么说,钱总是甭想再给了。”

马赫老婆火起来,挥动着双手说:

“我跟你说,如果他们再乱搞,我非骂他们不可……难道扎查里不应该孝敬我们一点吗?他花了我们多少心血啊,是不是?那么,就应该让他在受女人累赘以前先报答报答我们……要是我们的孩子都立刻去为别人挣钱,那叫我们怎么办?还不如干脆饿死算了!”

然而,她又平静下来。“我只是一般说说,将来再看吧……你的咖啡可真浓,放得够多的。”随后,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别的事情,马赫老婆就嚷着还没给下班的人做饭,就赶忙走了。外面,孩子们又上学去了。有几个女人站在门口,望着埃纳博太太正沿着一排房子边走边指手划脚地给她的客人们介绍矿工村的情况。这次访问轰动了全村。那个翻地的清理工也停下来望了一阵,两只受惊的母鸡在菜园里乱窜。

马赫老婆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勒瓦克老婆。这时候,公司的医生万德哈根大夫正从这里路过。他身材矮小,事情非常多,整天忙忙碌碌,跑着去给别人看病。勒瓦克老婆跑到外面来拦住他说:

“先生,我睡不着觉,浑身疼……您给我想个办法吧。”万德哈根大夫和她们完全用你我相称,毫不客气,停也没停地回答说:“你别说了,那是你咖啡喝得太多了!”“先生,你来给我男人瞧瞧吧,”马赫老婆也说,“……他的腿老疼。”“你别说了,那是你把他累的!”两个女人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医生的背影很快消失。勒瓦克老婆和马赫老婆失望地互相耸了耸肩,然后说:“进来坐会儿吧,我告诉你一件新鲜事……顺便喝杯咖啡,刚煮好的。”马赫老婆推辞着,可是并不坚决。好吧!那就再喝点吧,免得叫她不高兴。于是她走了进去。

房间里又黑又脏,地面和墙上尽是一块一块的油垢,食橱和桌子脏得发黏,房间里那股邋遢人家的臭味令人发噎。布特鲁正伏在火旁的桌子上,闷头吃着留给他的那份炖牛肉。他虽然已经三十五岁,样子却还很年轻。他性情温和,肩膀又宽又厚,像个壮小伙子。斐洛梅快三岁的头生子小阿希勒站在他的前面,像一头贪馋的小牲口,带着乞求的神情,一声不响地望着他。这位房客虽然长了一脸棕色的大胡子,性情却非常和善。他不时地往小阿希勒嘴里塞一块肉。

“等我放点糖,”勒瓦克老婆说着先把粗制红糖放在咖啡壶里。

她比布特鲁大六岁,面容衰老丑陋,乳房垂到肚皮上,肚皮垂到大腿上,扁平的脸上长着一层灰不溜秋的汗毛,头发总也不梳。布特鲁很痛快地就做了她的姘头,对她毫不挑剔,就像他不挑拣吃用一样,就是在汤里吃出头发来也不见怪,就是一条被单三个月不洗也不在乎。布特鲁的食宿费中也把她算了进去,她的男人常说:账目公道结好友。

“嗳,我早想告诉你,”她接着说,“昨天有人看见皮埃隆老婆在‘丝袜’区那边转来转去。你知道的那位先生在拉赛纳家房后面等着她,后来他们就一起顺着运河跑了……一个有夫之妇,这像话吗,嗯?”

“咳!”马赫老婆说,“皮埃隆在结婚以前还要给工头送兔子,现在把老婆借出去不是更省钱了吗!”

布特鲁大笑起来,又往阿希勒嘴里塞了一块浸过汤的面包心。两个女人拿皮埃隆老婆痛痛快快地奚落了一顿。皮埃隆老婆长得并不出众,却十分爱俏,一天到晚只知道注意肉皮上的汗毛眼,梳洗打扮,擦油抹粉的。总之,这要看她丈夫是不是欢喜吃这一口儿。有些男人一心想往上爬,为了让工头替自己说句好话,什么阿謀谄媚的事都做得出来。她们一直聊到邻家一个女人跑来才住嘴。这个女人抱着一个九个月的娃娃,是斐洛梅的小女儿,名叫德锡雷。因为斐洛梅在选煤场吃午饭,所以托人把她的小女儿给她送去,她好坐在煤堆上喂她一会儿奶。

“我这个孩子,一分钟也离不开我,一离开她就又哭又叫的。”马赫老婆望着睡在怀里的艾斯黛说。

她老早从勒瓦克老婆的目光里看出了要催办结亲的事情,因而想把话岔开,但是没能办到。

“我说,无论如何也该把事情了结啊。”

最初,双方的母亲不谋而合地一致同意不结亲。如果说扎查里的母亲是想让儿子尽量多养几年家,那么斐洛梅的母亲也一想到要失去女儿的薪水而生气。没什么好急的,在斐洛梅刚有头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母亲宁愿养活着这个小崽子。可是这个孩子刚刚断奶,斐洛梅又生了一个。这时候她母亲觉得不合算了,于是就像一点儿亏也不吃的女人那样拚命地催他们赶快结婚。

“扎查里已经听天由命了,”她继续说,“没有什么可等的了……咱们看什么时候办吧?”

“等日子好过些再说吧,”马赫老婆为难地回答说,“这种事儿真讨厌!他们就像等不及结婚就非在一起不可似的……哼!我说话是算数的,要是卡特琳这么胡闹的话,我非把她掐死不可。”

勒瓦克老婆耸了耸肩。

“算了吧,她会跟别的姑娘一样的!”

布特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不迫地在食橱里翻找面包。准备用来给勒瓦克做饭的蔬菜、马铃薯和葱摆在一个桌角上,由于没完没了地闲扯,勒瓦克老婆不知多少次拿起来又放下,只择了一半。她又把蔬菜拿起来,忽然又放下,赶忙跑到窗口去。

“你看那是什么……喏,埃纳博太太领着客人。瞧,他们到皮埃隆家去了。”

这一下,两个人又谈论起皮埃隆的老婆来。啊!这是一定的,只要公司领人来参观矿工村,总是径直领到他们家里,因为他们家里干净。当然,决不会把她跟总工头勾勾搭搭的事告诉人家。要是有几个挣三千法郎,住房烧煤又不用花钱,而且还有人送礼的姘头,当然能干干净净的。表面上干净,骨子里可一点也不干净。在客人们待在对面皮埃隆家的这段时间里,她们一直喋喋不休地议论着皮埃隆的老婆。

“他们出来了,”勒瓦克老婆最后说,“他们拐弯了……你瞧,亲爱的,我想他们是去你们家了。”

马赫老婆惊慌起来。谁知道阿尔奇擦了桌子没有?再说,自己也还没做饭!她说了一声“再见”,顾不得向旁边看一眼,一溜烟跑回家去。

然而,家里是窗明几净。阿尔奇看到母亲不回来便郑重其事地在腰上围了一块抹布当围裙,做起饭来。她把菜园里最后几棵葱头拔来,又摘了些酸模,正洗着菜,还在火上烧了一大锅水,等下班的人回来好洗澡。亨利和勒诺尔也出格地乖起来,专心致志地在撕一分旧日历。老爷爷长命老也在那儿一声不响地吸着烟斗。

马赫老婆刚进家门,气还没喘过来,埃纳博太太就敲起门来。

“我们可以进来看看吗,能干的女人?”

埃纳博太太高高的身材,金黄的头发,因为已到了四十岁发福的年龄,稍许显得有些胖,她尽力装出和善的微笑,并不过于显得怕弄脏自己的青铜色丝织长袍和黑天鹅绒外套。

“请进,请进,”她一连声对她的客人说。“我们不会打扰他们的……这儿也挺干净吧,嗯?这位能干女人有七个孩子!我们这儿家家都是这样……我方才跟您说过,公司里租给他们的住房,每月才六个法郎的房租。楼下是一个大厅,楼上有两个房间,另外还有一个地窖和一个菜园。”

早晨从巴黎乘火车来的那位佩带勋章的先生和穿毛皮大衣的太太,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显出不胜惊讶的神情,看到这些出乎意外的事情,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还有菜园!”那位太太连连说。“真叫人喜欢!住在这儿真不错!”

“我们给他们的煤都烧不完。”埃纳博太太继续说,“医生每星期来给他们看两次病;到年老的时候,还可以领到养老金,而且这笔钱决不从平时的工钱里扣除。”

“这真是静心之地,安乐之乡呀!”那位先生得意扬扬地自言自语说。

马赫老婆急忙请他们坐下。太太们谢绝了。埃纳博太太已经厌倦了。她在流放般的无聊生活中,充当耍动物的角色,也能使她稍稍解解闷,但穷苦人家的陈腐气息,立刻引起了她的反感,虽然她硬着头皮进去的房子,都还是挑的比较干净的人家。另外,她只是在口头上说几句动听的话,实际上从来也没有对她眼前这群吃苦受累的工人有过进一步的关心。

“这些孩子真漂亮!”那位太太咕哝了一句,其实她认为这些孩子很丑,脑袋太大,乱七八糟的头发像一蓬乱干草似的。

马赫老婆不得不介绍孩子们的年龄,客人们拘于礼貌,也向她问了一些关于艾斯黛的问题。老爷爷长命老有礼貌地把嘴里的烟斗拿出来。可是,他仍然是令埃纳博太太不放心的一个因素,四十年的井下生活把他糟蹋坏了,两腿僵直,身体衰弱,面带土色;这时候,他又上来一阵激烈的咳嗽,怕让人看见吐出的黑痰讨厌,他宁肯到门外去吐。

阿尔奇被大大夸奖了一番。多么漂亮的小主妇啊,胸前围着一块大抹布!客人们称赞母亲有这样一个好女儿,小小的年纪就这般灵巧能干。但谁也没有提她的驼背,尽管他们不住地用同情怜悯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可怜的小残废。

“现在,”埃纳博太太说,“在巴黎再有人向你们问起我们的矿工村来,你们就有话说了……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宣扬的了,纯朴的生活习惯,人人幸福健康,这些你们都看见了。空气新鲜,环境幽静,你们满可以到这里来休养一阵。”

“这太好了,太好了!”那位先生无比兴奋地叫道。

他们高高兴兴地走出来,好像从展览棚里走出来一样,马赫老婆把客人送到门口,望着他们大声谈论着慢慢地离去。有人来参观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把妇女们吸引到街上来,街上站满了人,客人们必须从一群群妇女当中穿过。

恰好这时,勒瓦克老婆在门口拦住了跑来看热闹的皮埃隆老婆。两个人故意表示出不怀好意的惊异。怎么!这些人要在马赫家住下吗?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挣的钱总是不够花!要是一个人有了坏毛病呀,哼!”

“我方才听说她今天早上到皮奥兰的财主那里求施舍去了。梅格拉本来不肯赊给他们面包,后来还是赊给了她……谁都知道梅格拉要人还钱是怎样还法的!”

“哦!要她?不!这可真得豁出去……他要的是卡特琳。”

“哼,你听我说,她刚才还厚着脸跟我说,要是卡特琳也那么乱搞,她非把她掐死不可!……就好像大个子沙瓦尔未曾把她按倒在小屋顶上似的!”

“嘘……!他们出来了。”

这时候,勒瓦克老婆跟皮埃隆老婆脸色平静,也没有不礼貌的好奇样子,斜着眼看客人们走出来。然后,她们迅速地向怀里抱着艾斯黛的马赫老婆打了个招呼。三个女人都一动不动地望着衣着华丽的埃纳博太太和两位客人慢慢离去的背影。等他们走出大约三十来步远以后,她们又更加起劲地闲聊起来。

“她们的钱全花在外皮儿上了,外皮儿也许比她们本人还值钱!”

“哼!那还用说!……我不了解那一个,但我知道咱们这里的那一个,别看她那胖样,也不值几个铜子。关于她的闲话可多了……”

“哦?什么闲话?”

“养汉子呗!……头一个就是工程师……”

“就是那个小瘦猴儿!……咳!他也小得太可怜了,躺进被窝里就找不到了。”

“这关你什么事?她满意就行呗!……我呀,我才不信那些好像看什么也不顺眼、到哪儿也不称心的女人呢……你看她把屁股扭的,像瞧不起咱们这些人似的。其实谁知道是什么货色?”

客人们一边谈着慢步走去。这时候,一辆四轮马车在教堂前面的马路上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先生,约摸四十七八岁的样子,黑脸膛,身穿一件紧身黑色礼服,仪表威严端庄。

“她丈夫!”勒瓦克老婆压低嗓门悄悄地说,好像怕这人听见似的,因为经理在他的一万名工人中种下的等级畏惧也影响了她。“这个人,倒真长了一个乌龟脑袋!”

现在,全矿工村里的人都出来了。好奇心越来越大的妇女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慢慢地合成了一大群。一群群拖着鼻涕的孩子们,张着大嘴在人行道上踢里趿拉乱跑。小学教师也在学校的篱笆后面,踮着脚探着苍白的脸向街上张望。正在菜园里翻地的人,把一只脚踏在铁锹上,瞪着两眼在那儿观望。人们闲扯的声音,哇啦哇啦地越来越高,好像风扫落叶飒飒作响一般。

勒瓦克家门口集的人更多。先是两个女人走近前来,跟着又是十个、二十个。由于耳目太多,皮埃隆老婆谨慎地闭住嘴,一声不响。马赫老婆是个最有心眼儿的人,只是观望。为了使醒来大哭大闹的艾斯黛安静下来,她毫不在乎地当众掏出像良种母牛的乳房一样的大乳房来,乳房晃晃荡荡地垂着,仿佛由于奶汁很多给坠长了似的。埃纳博先生把太太们让进马车,等马车向马西恩纳驰去以后,立即又响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人们指手划脚,挤眉弄眼,闹闹哄哄,像个闹翻了的蚂蚁窝。

三点了,布特鲁和其他清理工都上班去了。突然,在教堂转弯处出现了第一批下班回来的矿工,一个个满脸漆黑,衣服湿透,揣着手,弯着腰往回走着。此时,女人们一哄而散,一个个慌忙往家跑,担心因为只顾喝咖啡和闲聊,把饭也耽误了。只听见一片不安的叫声和争吵声:

“唉!我的天!我的饭哟!我的饭还没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