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十五章

关于罗伯塔,关于他自己在莱科格斯的处境,克莱德这时的想法多半是乱糟糟的,他很烦恼。不是吉尔伯特警告过他,不准跟这里的女工厮混吗?另一方面,讲到他每天的生活,在社交方面还是跟过去一模一样。除了他搬进了佩顿太太的家,那条马路和周围邻居比较上等一些以外,实际上并不比住在柯比太太家里的时候好。在那里,至少还可以跟那些年轻人在一起。只要他认为不妨对他们纵容些,那他们一定会引他做种种消遣的。如今,除了佩顿太太有一位年纪跟她相仿的单身兄弟,还有一个三十岁的儿子,人很瘦,很谨饬,在莱科格斯一家银行里做事,此外,他就找不到一个能够或是愿意招待他的人了。他们跟他所接触到的其他一些人一样,认为他这里有亲戚,不必跟他提什么招待他的话,而且要是这样做,也是有点高攀了。

在另一方面,尽管罗伯塔并不是他一心想钻进去的上等社会的一分子,不过她还是有一种魅力,能叫他无限迷恋。因为他这么寂寞,更因为身心方面,也可以说气质方面,有一种正在日益滋长的、强烈的推动力,弄得他一天天眼睛离不开她,她的眼睛也一样离不开他。两个人不时躲躲闪闪地、紧张热烈地我瞟瞟你,你瞟瞟我。在他瞟了一眼以后,在她那一方面,也往往偷偷一瞟,可决不存心给他发现。这样,他只觉得自己先是一阵恍惚,接着就觉得热辣辣的。她那张生得俊俏的嘴巴啊,她那对可爱的大眼睛啊,还有她那种叫人眼花缭乱而往往羞答答、躲躲闪闪的微笑啊。啊,她的胳膊那么美,还有那么端庄、柔软、多情而轻快的身段和体态。只要他胆敢跟她做朋友,先跟她谈谈,然后在什么地方见见她,只要她肯,只要他敢啊。

烦恼啊。渴望啊。那些激情燃烧、热切相思的时刻啊。他在这里不三不四的生活中莫名其妙的两重性,委实不只是害得他徬徨不知所措,而且叫他生气,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的社会地位很开心,很有意思,经常有应酬,可是事实上他却这么寂寞,这么充满着渴望。

因此,为了能玩玩,既不至于丧失身份,又不至于给那些设想他一定应酬很忙的人发现,他最近往往在星期六下午、星期天,到格洛弗斯维尔、芳达、阿姆斯特丹和别的一些地方去闲逛。还到格雷湖和克伦湖边去玩玩。那里有船出租,有湖边好玩,有游泳间,并且出租游泳衣。他一直在想,万一格里菲思一家人看中了他呢。因此,他必须在社交方面练好各种本领。加上他碰到了一个会游泳、会跳水的人,对他很有好感,便把游泳跟跳水学得挺不错。不过,他顶入迷的是划独木舟。他最高兴的是那种漂漂亮亮的夏天的打扮,穿一件郊游的衬衫、一双帆布鞋,乘一只计时收费的深红色或是草绿色、蓝色的独木舟,在克伦湖上划来划去。再说,在这个时候,这一带夏天的风光好像有一种轻快的仙境之美,尤其是当几片夏季的云飘浮在一碧无际的苍穹。他的心也就沉浸在梦幻里:要是他是阔人中间的一分子,时常到北郊那些有名的避暑胜地,到拉克特湖、区龙湖、乔治·夏伯伦湖去,跟有钱玩这些地方的人一起跳舞啊,玩高尔夫球啊,打网球啊,划独木舟啊,跟这些莱科格斯的阔人在一起,那多美啊。

也就在这个时候,罗伯塔跟她的朋友格蕾斯也发现了克伦湖,认为这里是附近一带小湖区中最优美雅静的一处。牛顿夫妇也同意这个说法。因此,她们也往往在星期六或是星期天下午到这里来。来了以后,就沿着两边的湖岸玩。湖边有一条人们常走的小道,一直通到丛林边上。她们在树下坐下来,观赏湖景。因为她们都不会划船或是游泳。这里还有野花、野果好采。几十步以外,有一些低湿的地方,可以走拢去,采摘花蕊鲜艳、金黄的白荷花。这些花真是逗人爱,曾经有过两次,她们这两个采摘野花的人把田野里和这里湖边采到的花送了几大把给牛顿太太。

七月里第三个星期天下午,跟过去一样寂寞而牢骚满腹的克莱德在游艇出租处一英里半以外的南岸湖上,划着一只深蓝色的独木舟。他把上衣和帽子丢在一边,正怀着一种一心想往上爬而有点愤愤不平的心境,幻想着他真正热爱的生活方式中一些浮华的事情。在湖上各处,一些独木舟和行动比较迟缓的划子船上,正有一些年轻和成年的男男女女。水上有时传来他们的欢声笑语。远处另有一些独木舟和做着美梦的幸福的情侣。克莱德总认为,此情此景跟他的孤孤单单,恰好成了极端强烈的对照。

青年人跟姑娘在一起缠绵的情景,总会激起他天性中那一份被压制而反抗着的性之力的骚动。他在心里会描画出另一幅图景,要是他出生在另一个家庭,那这时候,他也许就正在区龙湖上,或是在拉克特湖上、夏伯伦湖上,跟桑德拉·芬琪雷或是别的什么姑娘同坐在一只独木舟上,一路划,一路欣赏比这里还要出色的湖边景色。再不然,说不定他正在骑马,或是玩网球,或是参加黄昏时分的舞会,或是开一辆马力很足的汽车一处一处兜风,而桑德拉就在他身边,不是吗?他觉得非常孤独,非常寂寞,非常心神不安,并且,这里见到的一切景色害得他非常苦恼,因为他好像看见到处都是恋爱啊,风流韵事啊,幸福啊,等等。怎么办呢?到哪里去呢?他不能总是这么孤独啊。他太不幸了。

不论是由于回忆也好,由于他现下的心境也好,他的心又回到那次不幸事件发生以前,他在堪萨斯市那些短促可又快乐、幸福的日子去了,想到拉特勒、赫格伦、希格贝、蒂娜·考格尔、霍旦丝、拉特勒的妹妹路易丝,总之,想到不幸事件发生的时候,他正跟他们打得火热的那些善于寻欢作乐的朋友们。然后,就是迪拉特、丽塔、泽拉这些朋友,总之要比现在这样好多了。难道格里菲思家不再进一步照顾他了吗?他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被他的堂兄嘲笑,被有钱的堂兄妹的那些漂亮的朋友丢在一边,根本不屑理睬的吗?那个圈子里的人多么高高在上、扬扬得意,多么幸福啊。他觉得这是非常明显的,即便在沉闷的夏季,也可以从很多有趣的事例中看出来。本地报上差不多每天都登载他们到处来来去去的消息。塞缪尔·格里菲思、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在莱科格斯的时候,那些豪华的大汽车就停在办公室门外,在莱科格斯饭店酒吧间门前,或是威克基大街豪华的住宅门前,偶然看见一群社交界年轻的著名人物。这是有什么人回到市里来了,耽搁这么一小时,或是一个晚上。

就说厂里吧,吉尔伯特或塞缪尔,只要他们俩有一个在那里,穿着最漂亮的夏装,边上有斯密里、拉区、考特波或是伯克,总之全是些高级职员侍候着,在这个规模宏大的工厂里来一次非常严肃,甚至于皇上出巡一般的视察;或是跟低一级的各部门主任咨询业务;或是听取他们的报告。可他呢,就是这个吉尔伯特嫡嫡亲亲的堂兄弟,这个了不起的塞缪尔的侄儿子,却给丢在一边,独自一个人飘来荡去,憔悴委顿。而且,他现在看得很清楚,这一切,并没有别的什么原因,都只是因为他不够格。他父亲赶不上这个人,也就是他伟大的伯父那么能干,他母亲(但愿上帝保佑她)赶不上他那个冷冷的、高人一等、漠不关心的伯母那么有身份,那么精通世故人情。离开这里好不好呢?他到这里来,归根结底,不是做了一件蠢事吗?这些有地位的亲戚究竟存心怎样对待他啊?

在又寂寞,又怨愤,又失望的心境下,他先想到格里菲思家和他们那个天地,特别是那个美丽的桑德拉·芬琪雷。他一想起她,还觉得一阵阵热辣辣的。跟着,他又想到罗伯塔,以及她和他这个天地。她虽说不过是一个贫穷的女工,可是比起他每天接触到的任何一个姑娘还是要动人多了。

格里菲思这家人严格规定,像他这样地位的人,绝对不许跟罗伯塔这类姑娘来往,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她是在厂里干活儿的。这多么不公道,多么可笑。他甚至因此就不可以跟她交朋友,把她带到这类湖上来,或是到她小小的家里去看望看望她。可是,他又无法跟比他身份更高的人一起玩。原因也许是没有钱,或是没有这一类交情吧。再说,她长得很漂亮,非常漂亮,而且,对他来说,特别迷人。就在这时候,他仿佛看见她在机器旁敏捷而姿态优美地干着活儿,看见她那纤细的胳膊和手、她那光滑的皮肤,还有她对他微微一笑时那对明亮的眼睛。正是在工厂里经常激动着他的情绪,这时候又在激动着他的心。他认为,不管是穷也好,不穷也好,她不过是因为运气不好才做了女工的,要是他能跟她在一起,他就可以很幸福,只要他能不必跟她结婚。因为,到如今,他对结婚这个问题的野心,已经给格里菲思这类人的天地紧紧吸住了。可是,在另一方面,他的欲念又给她煽得旺旺的。只要他能够鼓足勇气跟她多谈谈,哪一天从厂里送她回家,星期六或是星期天带她到这湖上来划划船,就只是跟她一起逛逛,做做梦,那多美啊。

他绕过湖边一处突出的地方,那里有一片丛林,大大小小的树木都有,边上有一处浅滩,漂着几十朵荷花,大大的荷叶一片片浮在静静的水面上。左面湖上,有一个姑娘站在那里,望着这些花。因为她面朝着太阳,她把帽子摘下来,一只手遮着眼睛,低头望着湖面。她的嘴唇微张着,显出漫不经心凝视荷花的神气。他把桨停下来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想,生得多美啊。一件淡蓝色马甲,袖子只垂到臂弯上。那件深蓝色法兰绒裙子使他注意到她体态匀称。这绝不会是罗伯塔!绝对不会!啊,可不是她!

他还没有看清,已经划到她旁边了。离开湖岸大约二十英尺远的样子,他抬头对她一望,就像意想不到地突然实现了梦想的人一样,脸上放出光彩。她呢,觉得他仿佛是一个突然显现的欢乐的精灵,从烟雾朦胧中,或是悸动的生命中凝成了的诗情,也就站在那里,呆呆地朝下凝视着他,嘴唇微微张开,显示出幸福时刻才表现出来的美。

“天啊,奥尔登小姐!是你?”他叫起来,“我正在想是谁呢。没有划拢以前,我还决不定到底是谁呢。”

“啊,是我。”她笑起来,一面不知如何是好,一面又因为当真是他,就不免有些脸红。能够又见到他,她显然很高兴,尽管开头还不肯流露出来,可是一想到他,想到跟他来往可能引起麻烦,她立刻局促不安。这样一来,也就是跟他有了来往,也许就有了友谊;而且,不管人家怎么说,她心里是再也无法拒绝他了。不过,这里还有她的朋友,格蕾斯·玛尔。要不要让她也认识一下克莱德呢?要不要让他知道她自己对他有意呢?她心里很乱。不过,她还是禁不住露出欢迎的神情对他微笑,望着他。她一向对他朝思暮想,但愿能高高兴兴而又安全地见到他,不致出什么差错。如今呢,如今他就在她面前。他在这里,她也在这里,这是再稳当也没有的了。

“出来走走吗?”他勉强自己说出这么一句,在惊喜交集之下,面对着她,他不免局促万分。他又想起她一直在凝视着湖面,就接着说:“要采一些荷花吗?你是在寻找荷花吧?”

“嗳,嗳。”她回答说,一面依旧在微笑,依旧凝望着他。微风吹拂着他的黑发,淡蓝色的衬衫敞着领口,袖子卷得高高的,他在漂亮的蓝色游艇上拿着一柄黄色的桨,这情景使她销魂。要是能征服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心,就只归她一人所有,全世界任何其他人都不能分享,那多美啊。要是这样,那就好比进了天堂,只要能得到他,世界上任何东西她都不在乎了。如今,他就在她脚下,在这避暑胜地,在晴朗的七月的下午,乘坐一只漂亮的独木舟,对她来说,一切是那么新鲜,那么称心如意。就在这时,他抬起头来,无限爱慕地对她笑出了声。她的女朋友正在背后很远的地方寻找菊花,她能不能这样做?该不该这样做呢?

“我正在看有没有路可以通到那边,”她有些神色不安地说,禁不住声音有些颤抖,“这一带早先没见过荷花呢。”

“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他兴高采烈地喊道,“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送来。”不过,他即刻又想到,要是她能上船来跟他坐在一起,那就更美了,就接着说,“不过,听我说,干吗不上船来?船上有的是地方,你要到哪儿去,我可以划到哪儿去。再过去一些,湖面上还有更好看的荷花,那边也有。过去那个小岛,我看见有成百成千朵荷花。”

罗伯塔张望着。就在她张望的时候,另一只独木舟划了过去,船上有一个年轻人,年纪跟克莱德相仿佛,还有一个女郎,年纪跟她自己相仿。姑娘穿一件白衣服,戴一顶粉红色帽子;独木舟是绿色的。远处湖上,也就是克莱德刚才讲过的那个小岛的最那头,又有一只独木舟,是金黄色的,船上也有一男一女。她心想,只要做得到,最好是不要她的女朋友一起上船,让她一个人上船。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就跟她一起上船。她一心想独个儿占有他。要是她这一回是一个人出来,那多好啊。要是跟格蕾斯·玛尔在一起,她就会知道这次的事,要是将来再听到什么有关他们俩的事,说不定会乱讲,或是会做出种种揣测。要是她不上船呢,又怕他会从此不再喜欢她,甚至会讨厌她,或是从此不再理睬她,那太可怕了。

她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前面思忖着,克莱德见她这样犹豫不决,加上自己那么寂寞,那么需要她,就烦恼而痛苦地突然喊道:“啊,千万别说扫兴的话。就下来吧,好吗?包你高兴。我要你下来嘛。我们就可以去寻找你要的荷花。随你要划到哪儿上岸,我都可以让你在哪儿上岸。只要你高兴,就只十分钟。”

她注意到“我要你下来嘛”这句话。这使她听了又舒服,又增加了一分勇气。她看得出,他并没有欺侮她的意思。

“不过我还有个朋友在一起呢。”她几乎忧郁而踌躇地说,因为她还是希望能独个儿上船,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愿意跟格蕾斯·玛尔在一起。她为什么把她带来啊?她长得不好看,克莱德也许不喜欢她。这样就会把这次的机缘失掉了。“再说,”她几乎非常急促地说,心里正在斗争,“也许我还是不下船好。没有危险吗?”

“啊,当然没有危险,不过,最好你还是下船来,”克莱德见她有答应的意思,就笑着说,“绝对安全。”他急忙补了一句。跟着,他把独木舟靠拢岸边。河岸离水面有一英尺,他抓住一棵树根把船停稳,接着说:“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把你的朋友也叫来好了,随你的便,我可以把你们两人一起划走,这里能坐两个人,那边到处都是荷花。”他朝湖东点点头。

罗伯塔再也支持不住了,就抓住一根伸出的枝丫,站稳了身子,同时喊道:“啊,格蕾……斯!格蕾……斯!你在哪儿?”因为她最后决定还是跟她一起的好。

老远一个声音立刻回答说:“喂!怎么啦?”

“到这里来。来嘛。我有话跟你说。”

“啊,我不来,你下来吧。菊花多漂亮啊。”

“不,你过来。有人要替我们划船呢。”她原来想把这句话说得响一些,可是,不知怎的,她的嗓子叫不响,她的朋友也就继续采她的花去了。罗伯塔皱了一下眉头。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啊,那么,好吧,”她突然下定决心,一挺身说,“我看,我们可以划到她那边去。”

克莱德非常高兴,大声说:“啊,这太好了。当然可以。请下来吧。我们先把这儿的花采一些,她再不来,我就划到她那边去。站在中间,这样船身就稳了。”

他朝后靠着,眼睛朝上望着她;罗伯塔心神不安,可是热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她好像突然全身充满了欢乐,模模糊糊地掉在粉红色的迷雾里。

她一只脚站稳了。“没有一点危险吗?”

“当然,当然,”克莱德再三说,“我来把船靠稳。只要抓住这根树丫,然后站稳。”她下船的时候,他把船靠得平平稳稳的。跟着,独木舟轻轻一侧,她尖叫一声,落到有垫子的座位上。在克莱德看来,这真像一个小女孩的叫声。

“没什么,”他安慰她,“只要坐在中间。不会颠的。啊,这真是滑稽。我真弄不明白。告诉你听吧,我划过那一边的时候,心里正想着你,想到你也许喜欢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玩玩。可是现在,你就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一切真是那么巧。”他把手一挥,手指一弹。

罗伯塔听了这番心里话,又入迷,又有点害怕,接嘴说:“真的吗?”心里想着,她方才正想到他哩。

“真是这样,而且还不仅仅是这样,”克莱德接着说,“我今天整天都在想着你,真是这样。这是实实在在的情形。我心想,要是我今天早上在什么地方能遇见你,把你带到这里来,那就好了。”

“啊,听我说,格里菲思先生。你自己明白,你不是这个意思。”罗伯塔恳求似的说。她担心这次突然的会面,不要马上变得太亲热,太露感情。她不喜欢这样,因为她怕他,也怕她自己。她这时候就望着他,装得比较冷淡或至少是漠然的神情,不过装得很勉强。

“啊,我也觉得这很美,”罗伯塔承认了,“我到这里也来过几回了。我和我那个朋友。”克莱德又高兴起来。她正在微笑,多美啊。

“啊,你来过了吗?”他喊道,接着又谈到他为什么喜欢出来玩,怎样已经在这里学会了游泳,“想想看,我在划船到处玩的时候,你恰好在河边望着荷花。这怪不怪?差点把我从船上掀到湖心里。你刚才站在那儿,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啊,格里菲思先生,”罗伯塔再一次小心地恳求说,“请你千万别一开头就这样。我看你真是个专会奉承的人。你要是再尽这么说,我就不得不把你看作这类人了。”

克莱德再一次情意绵绵地凝视着她。她又微微一笑,因为她觉得,他这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不过她心想,要是她告诉他说,在他绕过来以前,她也正在想着他,并且希望是他在跟她一起,而不是格蕾斯,那他又会怎样想呢?她那时候还想,他们俩会怎样坐在一起谈天,也许会手握着手。他甚至也许会搂住她的腰,她也许会听任他这么做。她知道,这太可怕了,这里会有人看见。再说,让他知道这些,那是绝对不行的,绝对不行。这样关系太密切了,胆子太大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事情就是这样了。不过,要是莱科格斯有人在这里看到她,看见她让他带着在一只游艇上游湖,他们会对她跟他怎么想啊!他是工厂里一个部门的负责人,而她又是他这一部门的工人。人家会做出什么结论啊!甚至也许会被认为是丑史呢。不过,有格蕾斯·玛尔在一起,至少她马上就会来的。她可以向她解释清楚,当然能解释清楚的。他是出来划划船的,他认识她,既然这样,要是他喜欢,为什么不可以帮她采几朵荷花呢?这差不多是不可避免的事啊,在这种情况下,不是吗?

克莱德已经把独木舟掉过头来,刹那间,他们已经在荷花丛中了。他把桨放在一边,一面说话,一面把手伸出去,把荷花拔起来,连根丢到她的脚下。她斜倚在座位上,一只手伸出船舷,放在水里,就像她见过的一些姑娘们那样。见到他的头、胳膊,还有垂在他眼睛上的几根乱发,都那么优美,她的担心一时间缓和了些。他生得多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