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第四部 第一节

星期一这天,埃纳博夫妇要请格雷古瓦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赛西儿吃午饭。这是计划好的一次出游:吃完饭,由内格尔陪着太太小姐们去参观重新改建得十分讲究的圣托玛斯矿井。不过,这只是一个好听的借口,其实这次出游是埃纳博太太想出来的主意,她想借此促成赛西儿和内格尔的婚事。

但是,就在这个星期一早晨四点钟,突然爆发了罢工。十二月一日,公司开始实行了新的工资制度时,矿工们一直很平静,到半个月末发工钱的那一天,也没见有人提出任何要求;从经理到最小的监工,全都认为工人已经接受了新的工资规定。因此,突如其来的罢工消息使他们大为震惊,因为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和团结一致的行动,是一次有其坚强领导指挥的宣战。

五点钟,丹萨尔叫醒了埃纳博先生,报告说沃勒矿井没有一个人下井。他到二四○号矿工村走了一趟,那里家家关门闭户,都在蒙头睡大觉。经理睡眼惺忪地跳下床来之后,就疲于应付:每一刻钟都有送信的人跑来,急电像雪片一般落在他的办公桌上。最初他指望动乱只限于沃勒矿,然而消息一分钟比一分钟严重:米鲁、克雷沃科尔和玛德兰都罢工了,只有马夫上班;本来最守规矩的维克托阿矿和费特利-康泰耳矿,下井的人数也不过三分之一;唯有圣托玛斯矿的工人全部上了工,似乎还没卷入运动。九点以前,埃纳博先生口授急电稿,向各方面拍发电报,给里尔的省长,公司的董事们发了电,也通知了政府当局,请示命令。他派内格尔到附近各矿去转一趟,以便了解一些确切的情况。

埃纳博先生突然想起请客的事;他刚想叫车夫去通知格雷古瓦夫妇这次宴请改期了,他三言两语像军人似的布置好了这场战斗,然而却又犹豫起来,优柔寡断的弱点使他没有这样做。他上楼去找埃纳博太太,一个女仆刚刚在梳妆间里给她梳洗完毕。

“哦!他们罢工了,”埃纳博太太在丈夫征询她的意见时,泰然自若地说。“哼,这又能把我们怎样?……一点也不妨碍我们请客,是不是?”

埃纳博太太坚持己见。尽管埃纳博先生说这次午饭不会吃得开心,参观圣托玛斯矿也办不到,可是她都一一反驳掉了。为什么放弃预备好了的午饭呢?至于参观矿井,假使果真不妥当的话,饭后再说不去就是了。

“再说,”等女仆走出去以后埃纳博太太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款待这些好人。对你来说,这门亲事应当比你那些工人们的胡闹更值得关心……总之,我要这么办,不用你管。”

埃纳博先生望着她,身上微微颤动了一下,在他那冷漠无情、规矩呆板的面孔上,显露出一种心灵受过创伤的隐痛。埃纳博太太袒露着双肩,虽然已是昨日黄花,却仍然鲜艳诱人,背部好像色列斯女神的背被秋天镀上了一层金子一样。在这间淫荡的女人的豪华温暖的内室里,弥漫着扑鼻的麝香香味。刹那间,他的情欲冲动起来,真想把她抱住,把自己的头放到她的怀里,在她挺得高高的两个乳房之间好好滚一滚。然而他退缩了,因为他们夫妻分室居住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好吧,”埃纳博先生离开她的时候说,“那咱们就一切照旧吧。”

埃纳博先生出生在阿登省。他本是被遗弃在巴黎马路上的一个孤儿,饱尝了一个穷苦孩子的种种艰难困苦。二十四岁上,受尽寒窗之苦在矿业学校毕业之后,便到格朗·孔伯的圣巴尔布矿当上了工程师。三年后,又到加来海峡省马尔勒各个矿井任矿区工程师,他就是在那里依靠对于工程师们来说已经成为规律的幸运,娶了阿拉斯纺织工厂一位阔厂主的女儿。他们夫妇在这个外省的小城市里度过了十五年单调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生过孩子。埃纳博太太是在拜金主义的环境里长大的,看不起忙忙碌碌挣不了多少薪水的丈夫,因为她在上学时就梦想的一切虚荣都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丝毫满足,因此对他也就越来越有气,日渐疏远起来。埃纳博先生为人诚实不苟,毫不投机舞弊,像一个兵士一样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夫妻间的不和不断增长,而且由于一种使最热情的人也会心灰意冷的性欲方面的不合,这种不和就更加深了。埃纳博先生非常宠爱他的妻子,但是妻子是一个性欲极强的馋猫,两个人根本合不来,很快伤了感情,终于分开睡了。自此以后,埃纳博太太就找了一个情夫,但是他却一点不知道这回事。后来,他离开加来海峡省,来到了巴黎,在总管理局谋到一个职位,心想这一回妻子一定会感激他的。谁知巴黎更促进了他们的疏远,巴黎是埃纳博太太从小就向往的地方,来到这儿刚刚一个星期的功夫,她就彻底改变了在外省的一套习惯,一下子文雅起来,完全浸沉在当时奢侈放荡的生活之中。她在巴黎居住的十年里,生活十分放纵,公开和一个男人来往,当她被这个男人遗弃以后,她简直是悲痛欲绝。这一次可没有瞒得过丈夫,但是,经过一连串的争吵以后,他也无可奈何,终于向这个一味追求享乐而不知自重的女人屈服了。埃纳博先生在妻子和那个男人决裂之后,发现她竟忧伤成疾时,便接受了蒙苏煤矿经理的职务,仍然希望能够在这个荒凉的、到处是黑煤的地方使她改邪归正。

埃纳博夫妇自从迁居蒙苏以来,又陷入了他们初婚时期的那种烦恼。最初,她对这种安谧的生活很感舒畅,在这广阔平原的单调中得到平静。她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深居简出,装得好像远离世事,甚至连身体发胖也毫不在乎。但是不久,在这层淡泊的外表后面,爆发了最后的狂热——她尚有生活的需要。她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按照自己的趣味布置经理的小公馆。她说这个小公馆过于简陋,于是给房子里装饰满了壁毯、珍奇的玩物和各式各样豪华的艺术品,连里尔也有人纷纷议论起这所住宅。现在,这个地方,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的这些牲畜,常年污黑而又没有一株树木的道路,以及路上熙熙攘攘使她厌恶害怕的人群都使她十分生气。她开始抱怨起这种流放似的生活。她指责丈夫为了勉强可以口的、可怜的四千法朗的薪水牺牲了她。难道他不该跟别人一样,要求入股,弄到一些股份,最后也成就一番事业吗?她以一个带来一份家业的女继承人的蛮横态度,坚持要埃纳博先生这样做。埃纳博先生总是那样一本正经,装出一副经理的冷漠样子,心里却被对这个女人的欲望折磨着,这种随着年岁而增长的晚期欲望十分强烈。他从来没有像情人那样地占有过她,他脑子里总萦绕着一个幻象:有朝一天她会像委身于别人那样扑到他怀里。每天早晨他都想在晚上征服她,然而,当她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当他感到她从内心里拒绝他的时候,他甚至连摸摸她的手的勇气也没有了。这是隐藏在他那种死板态度之下的一种不可治愈的痛苦,这是一种在夫妻生活中没有享受过幸福的人暗藏在内心深处的、柔肠欲断的痛苦。六个月之后,当小公馆终于修饰完毕时,埃纳博太太又无事可干,再度陷入无聊和苦闷,就像一个注定要因流放而死的牺牲者,觉得死了倒痛快。

正在这个时候,保尔·内格尔来到了蒙苏。他父亲生前是普罗旺斯的一个上尉军官,寡母住在阿维尼翁,指靠一点菲薄的年金生活,为了供养儿子念法国工业技术大学,一贯省吃俭用,每天只用白水就面包度日。他从这个学校毕业时成绩不好,他的叔父埃纳博先生叫他离开学校,在沃勒矿井给了他一个工程师的职位。从那以后,埃纳博先生就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在家里单给他准备了一个房间,让他在家吃住。这样他就能够把三千法朗薪水给母亲寄去一半。为了给这种恩遇找一个借口,埃纳博先生说,一个独身年轻人要在矿上为工程师准备的小屋中自己安家是很不方便的。埃纳博太太立刻充当起好婶母来,跟侄子你我相称,设法使他生活舒适。尤其是在他初来的几个月里,她表现出慈祥的母爱,哪怕是最细小的事情也要叮嘱到。不过,她终归是个女人,悄悄地又露出了隐私。这个小伙子十分年轻,十分伶俐,并且在爱情上自有一套哲学。他立刻察觉出流露在她的鼻眼眉宇之间的悲观情绪,这使他感到很高兴。一天晚上,他很自然地扑到了她的怀里。她表面上装出她这样做是出于仁慈,她说她心里已经没有爱情,只不过是愿意做他的一个女友。的确,她并不嫉妒,她拿内格尔说的他非常厌恶的推车女工们来跟他开玩笑,并且还因为他没有什么年轻人的风流韵事可跟她谈,她还生他的气呢。后来,她热中于给他成亲,她企图牺牲自己,给他找个有钱人家的姑娘。他们俩继续暗度陈仓,借以消遣,她把她那闲散的青春已去的女人所有的情思统统倾泄于此了。

两年过去了。一天夜里,埃纳博先生听到屋门前有人赤脚轻轻走过的声音,立刻起了疑心。这种少有的事情可把他气坏了,怎么在他这里,在他的家里竟出了这种乱伦的丑事!但是,到了第二天,妻子明确地告诉他说,她给侄子选中了格雷古瓦家的赛西儿小姐,并竭力操持这门亲事,表现得那样热心,以致使埃纳博先生感到羞愧,觉得自己不该有那样荒诞的猜疑。现在,埃纳博先生对侄子只剩下感激之情,因为自从他来了以后,家里就不再像以往那么沉闷了。

埃纳博先生离开梳妆室下楼时,恰好在前厅碰到内格尔回来。他好像对于罢工的事情感到很有趣的样子。

“怎么样了?”叔叔问他。“就那样,我到各个矿工村转了一遭。看样子他们倒十分老实……,我想他们会派代表来见你。”

这时候埃纳博太太从楼上喊道:

“是保尔吗?……快上来给我说说情况。真是奇怪,那些人生活得那么幸福,竟然还闹事!”

经理只好停止进一步追问罢工的情况,因为妻子把他的使者叫走了。他又坐到办公室前,桌上堆着新来的一叠电报。

十一点钟,格雷古瓦一家来了,守望在大门口的仆人希波利特,向公路两头不安地瞅了瞅,才赶紧把他们推进来,这种情况使格雷古瓦一家人感到惊异。客厅的窗帘遮得很严,他们直接被领到书房里,埃纳博先生请他们原谅在这里接待他们,因为客厅正对大路,引人注目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埃纳博先生看到他们惊讶的样子,接着说。

格雷古瓦先生听说罢工终于爆发,只是泰然地耸了耸肩膀。哼!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些居民都是老实人。格雷古瓦太太颔首表示同意格雷古瓦先生的看法,相信上百年来一直是驯服的矿工们,不会闹什么事。至于赛西儿,这一天显得十分快活,丰韵健美的身体穿着一身橙色的呢料衣服,她听说罢工这个词儿微笑起来,因为这使她想起了关于到矿工村访问和作施舍的许多事情。这时,埃纳博太太穿着一身黑绸衣服,由内格尔陪伴着进来了。“唉,真讨厌啊!”她一进门就嚷着说,“这些人,就不能等几天!……

我告诉你们,保尔不肯领我们到圣托玛斯矿井去了。”“那我们就待在这儿吧,这不是也很愉快吗!”格雷古瓦先生亲切地说。保尔只向赛西儿和她的母亲问了一声好。婶母认为他不够亲热,很不痛快,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去陪伴年轻姑娘。当她听到他们在一起谈笑的时候,便用慈母般的眼光上下左右不停地瞧他们。

这时候,埃纳博先生看完了电报,又草拟了几份回电。大家就在他面前谈着话。埃纳博太太解释说,她从没有照管过这间书房,它确实还保留着褪了色的旧红纸,笨重的红木家具和一些用破了的文件夹。过了三刻钟,眼看快要吃饭了,这时候仆人通报说德内兰先生来了。德内兰先生带着激动的神情走进来,向埃纳博太太行了一个礼。

“哦!你们也在这儿呀?”他看到格雷古瓦一家说。接着他激动地向经理说:“情况还好吗?刚才我的工程师告诉我……我那里的工人今天早晨全下井了。但是,事情会扩大的,我还不放心……哎,你这儿怎么样?”他是骑马赶来的,从他那很像一个退伍骑兵军官的大嗓门儿和有力的手势中流露出不安。埃纳博先生开始向他讲述确切的情况,这时候希波利特把饭厅的门打开了,于是埃纳博先生中断了谈话,转口说:“跟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吧。用点心的时候我再接着跟你说。”“好,就这么办。”德内兰先生回答,他忧心忡忡,没说任何客气话就接受了。

然而,他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够礼貌,就转身向埃纳博太太请求原谅。埃纳博太太却很亲切,她吩咐摆上第七副餐具,然后请客人们入座:先让格雷古瓦太太和赛西儿坐在埃纳博先生左右,然后让格雷古瓦先生和德内兰分别坐在她的两旁,最后是保尔,她把他安排在年轻姑娘跟她父亲的中间。当大家刚开始用小吃的时候,她微笑着说:

“请大家多包涵,我本想给大家预备牡蛎的……星期一马西恩纳来了不少奥斯坦的牡蛎,我打算叫厨娘坐车去买……可是她怕挨石头……”一阵愉快的哄笑打断了她的话。大家觉得这事儿很滑稽。“嘘!”心里烦乱的埃纳博先生阻止大家,同时向窗外的马路瞥了一眼说:“没必要让人人都知道我们今天上午还在请客。”“喏,这片香肠他们是永远也吃不上的,”格雷古瓦先生说。大家又笑起来,但这一次稍稍谨慎一些了。在这个挂着弗朗德勒壁毯、摆设着古橡木家具的饭厅里,每个客人都感到非常安适。玻璃食橱里面的银器闪闪发光,那个红铜大枝形灯架,浑圆的烛座擦得明光锃亮,映出栽在意大利磁盆中的青翠的棕榈和叶兰。屋子外面天寒地冻,刮着刺骨的东北风。但是,一丝儿风也钻不到屋里来,饭厅里像温室一样和暖。切成一块一块的菠萝,摆在一个水晶碗里散发着清香。

“拉上窗帘好吗?”内格尔建议说,他想吓唬一下格雷古瓦一家,觉得这样很有趣。

协助仆人伺候在侧的侍女,以为这是命令,就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随后,他们便不停地取笑开了,每放下一只杯子或一把叉子都要装作十二分小心的样子;大家对每一盘菜都表示欢迎,如同获得从遭受浩劫的城市里侥幸残存下来的东西一样。但是,在这种强颜欢笑的后面,隐藏着一种恐惧,这从每个人不由自主地频频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的表情中明显地表露出来,就好像有一群饿得要死的人正在窗外窥视着他们的饭桌似的。

吃完香菇煎鸡蛋以后,端上来了淡水鲟鱼。这时话题转到一年半以来日益严重的工业危机上来了。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德内兰说,“前几年的过分繁荣必然要把我们推向这种地步……你想一想压在铁路、码头和运河上的那些巨额资本,和葬送在最荒唐的投机生意里的那些钱吧。光是我们这里兴建的制糖厂有多少啊,就好像我们省一年能收三季甜菜似的……可是现在倒霉了!资金严重短缺,必须把已经投下去的百万资金的利润赚出来,因此就产生了致命的生产过剩和百业停滞的现象。”

埃纳博先生反驳了这种说法,但他赞同顺利的几年宠坏了工人们的看法。

“当我一想起,”他大声说,“这些家伙在我们的矿井里一天能挣到六法郎,比现在工钱多一倍的时候,心里多么不平静啊!那时候他们生活得很好,甚至竟追求起享乐来……今天要他们再恢复早先那种简陋的生活,他们当然会感到难受的。”

“格雷古瓦先生,”埃纳博太太插嘴说,“请再吃一点鲟鱼……味道很不错吧?”经理继续说:“但是,说实在的,这能怨我们吗?我们也受到沉重的打击……自从工厂一个接一个倒闭以来,我们要使存煤脱手也非常不容易,需要量一天天缩小,我们当然不得不降低成本……这一层工人们却不愿体谅。”一阵沉默。仆人端上来烤竹鸡,侍女同时给客人们斟上香伯丁葡萄酒。“印度在闹饥荒,”德内兰低声说,好像是对自己说一样。“美国停止订购我们的铁和生铁,这对我们的高炉是个严重的打击。一切都互相牵连着,远处一震动就会震撼整个世界……可是帝国却还以热中于工业而自豪!”他啃着竹鸡翅膀,然后提高嗓门说:“最糟的是,要降低成本,理所当然得提高产量,否则就会影响工资,那时工人就有理由说还是他们受损失。”

这种坦率的自白引起了一番争论。但太太小姐们对此不感兴趣。再说,每个人都刚刚吃出点味道,正在忙着顾自己的盘子。这时候仆人又走进来,刚要开口又犹豫起来。

“有什么事吗?”埃纳博先生问,“要是有电报就拿给我……我正在等着回音呢。”“不是,老爷,是丹萨尔先生在前厅……但是他怕打扰老爷太太们。”经理向大家表示抱歉,并让总工头进来。总工头走进来,站在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这时候大家都转过脸去望着这个气喘吁吁地赶来报告消息的大块头。矿工村里依旧很平静,只是有一件事已经肯定,他们要派一个代表团来见经理。也许几分钟之内就到这儿。

“好,谢谢,”埃纳博先生说,“你知道,我一直在等着消息!”

丹萨尔刚走,大家立刻又说笑起来,拚命地吃着俄国生菜,并且说必须一秒钟也不耽误才能把它吃完。这时人们开心极了。当内格尔问侍女要面包时,侍女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了一声:“是,老爷,”显得那样慌张,仿佛她背后有一群人就要屠杀抢劫似的。

“你还能说话呀,”埃纳博太太取笑她说,“他们还没有到这儿呢。”

人们给经理送来了一叠信件和电报,经理愿将其中一封高声念给大家听。信是皮埃隆写的,措辞恭顺,他报告说他是不得已才跟同伴们一起罢工的,不然就会遭殃。他还说,他甚至没有拒绝参加代表团,尽管他非常不赞成这种行动。

“这就是劳工自由!”埃纳博先生大声叫道。

于是人们又谈论起罢工来,大家问他有什么看法。

“哦!”埃纳博先生回答说,“这样的事我们看得多了……这跟上回一样,不过是要偷懒一个星期,至多不过半个月。他们将到酒馆里去乱闹一阵,等他们饿急了,还得回到矿上来。”

德内兰先生摇了摇头说:

“我可不那么放心……这次他们似乎更有组织。他们不是有个互助基金会吗?”

“不错,可是仅仅有三千法郎,你认为他们能成什么气候?……有个名叫艾蒂安·郎蒂埃的工人,我怀疑他就是他们的头儿。这是一个出色的工人,假如像对付从前那个人所共知的、现在还用他的思想和他的啤酒毒化着沃勒矿井的拉赛纳一样,也把他开除,那就会给我带来麻烦……没关系,过一个星期就会有一半人下井的,半个月以后一万工人就会全部下井。”

埃纳博先生确信如此。他唯一的顾虑就是害怕董事会把罢工的责任加在他的身上,因而失掉宠信。近来,他已经感到自己不如过去那样受宠了。所以,他放下已经舀起来的一勺俄国生菜,又看着从巴黎拍来的回电,想彻底弄明白每一个字的含义。大家都原谅他,这顿午宴变成了战斗打响之前在战场上的一顿战地午餐。

这时候,女士们也加入了谈话。格雷古瓦太太对这些将要忍饥挨饿的穷人表示非常怜悯,赛西儿则已经计划着去分发面包票和肉票。然而,埃纳博太太听人们说蒙苏的矿工那样穷困,却感到惊讶。难道他们还不幸福吗?公司给房子住,给煤烧,还给免费治病!由于她对这群人毫不关心,她所知道的仅仅是她背熟了的使巴黎来访者感到惊讶的那一套,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这些,因而她对这些人这样忘恩负义的行为非常气愤。

在这段时间里,内格尔一直在吓唬格雷古瓦先生。赛西儿并不使他讨厌,为了讨婶母的欢喜,他愿意娶赛西儿。但是他没有露出丝毫爱慕的热情,像他自己所讲的那种有经验而不着急的青年一样。他自命为共和党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极严厉地对待工人,也不妨碍他同贵妇人在一起时,俏皮地同她们开玩笑。

“我也不像我叔叔那样乐观,”他又说,“我担心会出大乱子……所以,格雷古瓦先生,我劝您还是紧闭上皮奥兰的大门,他们会抢您的。”

格雷古瓦先生的和善面孔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他正要像父亲般地比妻子对工人们表现得更加慈爱。“抢我!为什么要抢我?”他惊奇地喊道。

“您不是蒙苏煤矿公司的一位股东吗?您什么也不干,专靠别人的劳动过活。总之,您是个可恶的资本家,这就够了……您瞧着吧,一旦革命成功,那就会把您的财产看作是抢来的钱,强迫您交出来。”

这一下子,格雷古瓦立刻失去了天真的平静,失去了素日那种漫不经心的沉着。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财产是抢来的?那难道不是我祖上千辛万苦挣来的吗?不是他们留给我们的吗?我们不是为生意冒过各种风险吗?难道今天我们把收入胡花了吗?”

埃纳博太太看到赛西儿和她的母亲吓得脸都变了色,急忙插嘴说:“保尔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但是,格雷古瓦先生已经气坏了。当仆人送上一盘大虾时,他糊里糊涂地拿起三只,立刻咬起虾腿来。

“啊!我并不是说没有挥金如土的股东。比方说,有人跟我说,部长们因为给公司办了些事,就收到蒙苏的贿赂。就说那位大人物吧,我这里不说他的名字,他是位公爵,是我们股东里最有势力的一位,他那种挥霍无度的生活实在太不像话,他在女人身上,在酒宴上,在没有用的奢侈讲究上,不知挥霍了多少百万……像我们这样的老实人过着安分的生活,我们不搞投机事业,只要能依靠我们跟穷人们分得的一份合理地生活就满足了!……这是哪儿的事呢!除非那些工人是最残暴的土匪,否则他们连一个别针也不会抢我们的!”

内格尔看到格雷古瓦先生动了肝火,感到很有趣,但是也不得不安慰他几句,使他平静下来。大虾盘子一直在传递着,只听到嚼虾壳的卡哧卡哧声,这时候,话题又转到政治上来。格雷古瓦先生还在哆嗦,但是不论怎样,他认为自己是慷慨好施的人。他很怀念路易·菲利浦。德内兰则拥护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他说皇帝正在让步的危险斜坡上向下溜滑。

“大家想想一七八九年吧,”他说,“法国大革命正是由于贵族们的合谋和追求新奇的哲学才促成的……哼,今天资产阶级以狂热的自由主义,疯狂的破坏,及其对老百姓的讨好等,也在玩弄着同样愚蠢的把戏。是的,是的,你们现在正在给魔鬼磨牙,好使他们把我们吞掉。你们就放心吧,它们将会把我们吞掉的!”

女士们让他住嘴,并问起他的两个女儿的消息,以岔开话题。露西现在马西恩纳跟一个女友一起唱歌,约娜正在画一个老乞丐的头像。但是,他在介绍女儿们的情况的时候,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两眼一直盯着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电报、早把客人们忘到脑后的经理。德内兰先生觉得在这些薄薄的纸张后面是巴黎,是董事们决定罢工进程的命令,他仍然不能放下他的心事。

“到底打算怎么办?”他突然问道。

埃纳博先生一惊,然后含糊其词地回复了一句:

“看看再说吧。”

“当然,你们的腰板硬,等等看没什么,”德内兰高声说道,“可是假

使罢工扩大到旺达姆,我可就完蛋了。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让-巴特矿整顿一新,我只有这么一个矿井,只有依靠它不停地生产,才能维持……跟你实说吧,我现在可真为难啊!”

这种不由自主地坦白似乎打动了埃纳博先生。他谛听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计划:在罢工没有转机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借此良机使事情恶化下去,一直使邻矿破产为止,然后用低价把它买过来呢?这是重新获得董事们宠信的最保险的办法,董事们多少年来一直梦想着把旺达姆霸占过来。

“既然让-巴特矿使你这样发愁,何必不把它让给我们呢?”他笑着说。

德内兰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诉苦,他喊道:

“我一辈子也不出让!”

大家见他发起火来,感到很有趣。饭后的点心一端上来,大家终于忘掉了罢工的事情。一个苹果排大受赞扬。然后太太小姐们讨论起菠萝蜜的做法来,大家认为菠萝蜜也同样味美。水果,葡萄和梨结束了这顿丰盛的、充满愉快的午餐。当仆人给大家斟上代替过于平常的香槟酒的莱茵葡萄酒时,大家一齐兴奋地谈起来。

在用点心的这种融洽的气氛中,内格尔和赛西儿的婚事无疑有了很大的进展。婶母向侄子使眼色敦促他,于是年轻人表现得很亲热,他那温和的面孔使刚刚被他所讲的抢劫之事吓坏了的格雷古瓦一家重新高兴起来。埃纳博先生看到妻子跟自己侄子那样声气相求,刹那间那种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他好像在他俩互相交换的目光中觉察到他们曾发生过肉体关系。但是,想到摆在面前的这桩婚事,他又放了心。

希波利特端来咖啡,这时候侍女惊恐万状地跑进来说:

“老爷,老爷,他们来了!”

这是代表们来了。外面门响,他们感到有一阵恐怖的气流从附近的房间里穿过。

“叫他们到客厅里去吧,”埃纳博先生说。

同席的人个个惊惶不安,面面相觑。室内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他们又开起玩笑,有人装着要把剩下的白糖装进口袋里,有人说要把餐具藏起来。但经理一直保持着严肃的态度。当工人代表被引到客厅去,传来沉重的脚步踏在隔壁房间地毯上的声音时,笑声落下去了,谈话声变成了低低的耳语。

埃纳博太太放低声音对丈夫说:

“我希望你先把你的咖啡喝了。”

“当然,”他回答说,“让他们等着去吧。”

经理很紧张,他的样子好像只注意着自己的杯子,耳朵却听着房间那面的声音。

内格尔和赛西儿站了起来,他叫她冒险地从门上的钥匙孔望了一眼。他们抑着笑声,说话的声音很低。

“您看见他们了吗?”

“看见了,……有一个大胖子,后面跟着两个小矮个儿。”

“他们的面貌很凶吧,嗯?”

“不,他们的样子很温和。”

突然,埃纳博先生离开座位,说咖啡太热,等一会再喝。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嘱咐大家要谨慎一些。大家又坐下来,围着桌子一句话不说,再也不敢活动一下,都竖起耳朵听着远远传来的男人们那种使人听了不舒服的粗声大气的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