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一章

这是纽约州莱科格斯,塞缪尔·格里菲思的家。莱科格斯这个城市位于乌的加和阿尔巴尼之间,人口两万五千左右。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家里的人逐渐聚拢来准备吃饭。这一回,准备工夫比平时更周到些,因为一家之主塞缪尔·格里菲思先生出了四天门才回来。他到芝加哥去参加了衬衫及硬领制作业的会议。西部一些暴发户竞争者把定价压低了,东部的制作商就不得不让步,并进行整顿。他刚回来,午后不久他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回来了,要到工厂办公室去,到吃晚饭才回来。

格里菲思太太对这个讲求实际而又自信的人,脾气早摸透了。这个人很自信,总认为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简直是不可改变的,至少多半是这样。因此,她并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到时候他会回来跟她打招呼的。

她知道,他最喜欢吃羊腿,就对相貌平常但很干练的女管家特鲁斯台尔太太说,要她准备羊腿。其余的菜、甜食等确定以后,她就把念头转到大女儿麦拉身上。这个女儿几年前在史密斯学院毕业,还没有结婚。至于原因,格里菲思太太虽说从不愿公开承认,心里却很清楚,那就是因为麦拉长得不很好看。鼻子太长,眼睛太小,下巴不够圆,显不出女孩子惹人喜欢的样子来。她多半显得太喜欢思考、好学,对城里一般的社交生活一向没有兴趣。也不像有些女孩子虽然长得并不美,可是自有一种手腕。至于那些特别足以吸引男子的魅力,那就更谈不到了。在她母亲看来,她实在太爱挑剔,才智太高,她的灵性要高出她这个天地里的水平。

她一向在比较奢侈的环境中长大,不必为居家过日子那类麻烦的琐事操心。不过要在社交和爱情方面打出自己的一条路来,倒也有她的难处,这两个目标,要是没有美貌和魅力,那就像叫花子要发大财那样难。从十四岁起,十二年来她看到,在她那个小天地里,别的一些少男少女都生活得快快乐乐,可她大半限于读书,爱好音乐,设法尽量穿得整整齐齐、吸引人,要不就去访访朋友,希望能够碰巧遇到一个知心人,可是结果即便还不是很辛酸吧,也就够悲哀的了。尽管父母和她自己的物质条件特别优越,还是不行。

她这时走过母亲的房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那副神态,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似的。她母亲正盘算着想出一个什么办法,叫她活泼起来。就在这时,小女儿蓓拉在斯纳特克学校放学以后,顺便到有钱的邻居芬琪雷家玩了一会儿回来,朝她跑过来。

跟她个子高、皮色黑里略带淡黄的姊姊比起来,蓓拉虽然个子矮一些,却要标致、结实得多。一头深棕色——几乎是黑色的——头发,棕黄而红润的皮肤,和蔼的棕色眼睛里闪耀着热切而富有寻根究底意味的光芒。她除了体格结实、轻盈以外,还具有充沛的生命力和活泼的精神。她的胳膊和腿优美而灵活。她显然是看见什么欢喜什么,随和地享受人生,因此跟姊姊不一样,对成年男子和小伙子特别有吸引力,对男女老少都如此,这她父母也很清楚。到了适当的时候,没有人向她求婚的危险性是没有的。她母亲看到,现在已经有太多的成年男子和男孩子围着她转了,因此,替她选择一个合适的人做丈夫的问题已经摆在面前了。她现在已经表现出一种倾向,就是到处交朋友,不仅跟本城一些极受尊敬而比较保守的世家子女交朋友,而且不合她母亲脾胃的是,也跟本区后来搬来的,因而社会地位差一些的人家的子女交朋友。这些人家有卖咸肉的,做罐罐的,做真空吸尘器的,做木器、藤器的,做打字机的,等等。这些人家固然是本城财力充足的阶层,不过在社交场中被看作“好享乐的一伙”。

格里菲思太太认为,现在这些跳舞、上馆子、坐汽车到别的城市去玩,实在太滥了,又没有适当的人监护。不过跟她姊姊麦拉对比起来,又叫人少担些心事。格里菲思太太对她目前的交朋友、爱玩乐所以往往要担心,甚至要表示反对,也不过是为了适当地监护,以便将来能太太平平、合乎宗教的规矩结婚。她一心想保护她。

“听我说,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她女儿跑进房来,把书一丢,走到生着火的壁炉边的时候,她问。

“想想看,妈,”蓓拉毫不介意,甚至答非所问说,“芬琪雷家今年夏天要放弃他们在绿林湖的房子,搬到松树湾附近十二号湖去了。他们要在那里盖一座新平房。桑德拉还说,这回就盖在湖边,不像这里离湖那么远。他们还要盖一个铺硬木的大阳台。还有一个船坞,大得能放一艘三十英尺长的电动汽艇,芬琪雷先生打算给斯图尔特买这么一艘船。这美不美?她还说,要是您同意的话,我可以到那里去住一个夏天,总之,我乐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吉尔要是高兴,也可以去。就在埃默雷别墅和东门旅馆的湖对面,知道吧。就在芬特家那边,知道吧,乌的加的芬特家,就在莎伦附近他们家的下面。这不是太美了吗?这不是太棒了吗?但愿您跟爹下个决心,什么时候也在那里盖一所房,妈。我看,如今这里每个有点钱的人差不多都搬到那边去住啦。”

她口若悬河,又不停地扭动身子,一会儿望着壁炉里的火,一会儿又朝两扇高高的窗外望去。从这里能望见前面的草坪,还能望见冬季黄昏时分灯光通明的威克基大街全景。她把话讲完以前,她母亲简直插不上嘴。不过,她总算插嘴说了一句:“是吗?啊,安东尼家、尼科尔森家和泰勒家呢?我没听说他们要搬走。”

“啊,我知道,安东尼家、尼科尔森家和泰勒家并不搬。谁会想到他们搬?他们太老派啦。他们是不会搬的,对吧?没有人想到他们会搬。不过,不管怎么说吧,绿林湖到底跟十二号湖不一样。这你自己也明白。两岸有点钱的人,一定会一个个都搬过去的。桑德拉说,克伦斯顿家明年也要搬了。我打赌,这以后就会轮到哈里特家了。”

“克伦斯顿家、哈里特家、芬琪雷家,还有桑德拉啊,”她母亲一半觉得好玩,一半觉得厌烦地说,“克伦斯顿家呀,你呀,贝蒂娜呀,桑德拉呀,这些天来,我听到的尽是这些。”因为克伦斯顿家和芬琪雷家,虽说在这些新搬来的、讲求享受的人家里比较发旺,可舆论对他们特别有闲话。他们把克伦斯顿钨丝公司从阿尔巴尼搬到这里,把芬琪雷真空吸尘器公司从布法罗搬到这里,在莫霍克河南岸盖起大厂房;至于在威克基大街盖了豪华的新屋,在西北二十英里外绿林湖边盖了避暑的别墅,那就更不在话下。总之,他们在跟这一带有钱人比阔气,叫人很不满意。他们喜欢穿最时髦的衣服,汽车和种种娱乐也是最新式的。经济能力较差的人,原来认为他们的地位、他们的一切陈设,都可以固定不变,又很有趣,引人注目,可这样一来,就发生问题了。克伦斯顿家和芬琪雷家,是莱科格斯其余有身份的人中的眼中钉:太喜欢出风头,太气焰逼人。

“叫你不要跟贝蒂娜,或是那个莉塔·哈里特,或是她的哥哥多来往,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这些人太目空一切。他们到处跑来跑去,吹牛,夸耀自己。你爹对他们的看法,跟我一模一样。至于桑德拉·芬琪雷,要是她跟贝蒂娜来往,又要跟你来往,那就不准你多跟她来往。再说,我还说不准你爹赞不赞成你这样也没有个伴儿,独个儿到什么地方去玩。你年纪还太轻。至于你要到十二号湖上芬琪雷家去的事,啊,除非我们都去,否则不许你去。”格里菲思太太喜欢按照一些望族而同时也是富裕人家的习惯、办法办事,生气地盯着女儿。

可是蓓拉听了这些话既不觉得不好意思,也没什么反感。相反,她知道她母亲的性子,知道她母亲是宠爱她的,也知道她母亲跟她爹一样,为了她长得美,在本地社交场中风头健,高兴得什么似的。她爹认为她简直是十全十美的了。通常只要她微微一笑,就能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年纪还太轻,年纪还太轻,”蓓拉不满意地说,“您听见没有?到七月里,我就要十八岁了。在您跟爹看来,我要多大才能出去走动不用你们伴着,这我倒想知道。你们俩要到哪里去,我就非得跟着去;我要到哪里去,你们俩也非得跟着。”

“蓓拉!”母亲责备她。沉默了一会儿,女儿很不耐烦地站在那里。她接着说:“当然了,否则你要我们怎么办?要是你二十一二岁了,还没有结婚,那你就不妨一个人出去。不过现在这个年纪,你就绝不该这么想。”蓓拉把美丽的头往旁边一扭,这时,楼下门开了,他们家的独生子吉尔伯特·格里菲思,面孔和身材很像他那位住在西部的堂兄弟克莱德,不过神态不像克莱德,不像他那么缺少意志力。他进来,上楼去了。

他是个身体结实、以自我为中心、爱虚荣的年轻人,年纪二十三岁,跟他两个姐妹比起来,严肃得多,讲求实际得多。而且在生意方面,也许精明强干得多;讲到这生意经一道,两个姐妹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的行动举止生气勃勃,可没有耐性。他认为,他的社会地位是绝对稳固的。除了商业上的成就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起。话虽如此,他对于本地社交场中的动态,倒非常注意,认为他自己和他的家庭是本地社会上最重要的。他老认为他这一家在当地社会上有名望、地位高,因此做起事、说起话来,也就照此格式办理。在偶然的旁观者看来,此人机警敏锐、趾高气扬。像他现在这个年纪,本应该活泼爱玩,可是他却不然。不过,他总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引人注目。他嘴里长了个很锋利的舌头,虽然还说不上雄辩,这是他的一种天赋,有时候能说些切中要害的刻薄话。由于他的家庭和他自己的地位关系,他被看作莱科格斯所有够格的年轻单身汉中间最受人欢迎的一个。不过,他实在太关心自己,在他那个小宇宙里,再也没有什么余地能对别人做深刻而真正透辟的了解了。

蓓拉听见他从下面上来,走进她房间后面他自己的房间,就马上走出母亲的房间,跑到门口喊道:“啊,吉尔,我能进来吗?”

“当然可以。”他正在起劲地吹口哨,因为有什么玩儿的地方要去,正准备换一身晚上穿的衣服。

“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吃晚饭。吃过晚饭到威南特家去。”

“啊,自然有康斯坦丝了。”

“不,没有康斯坦丝,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以为我不知道?”

“别再啰唆了。你来就光为这件事吗?”

“不,并不是为了这件事。你看怎么样?芬琪雷家打算夏天在十二号湖上盖一所房子。就在湖边,在芬特家旁边。芬琪雷先生还打算替斯图尔特买一艘三十英尺长的汽艇,还要在湖上盖一个船坞,还有日光浴室呢。这多够劲,嗳?”

“不要说‘够劲’。不要说‘嗳’。你能费点心思,把土话扔掉吗?你讲话的神气就像一个女工。学校里教你的就是这一套吗?”

“你还在说不要讲土话呢。你自己呢?你就在这里做了好榜样,我注意到了。”

“啊,我比你大五岁。再说,我是个男人。你可曾听见麦拉也说过那些话吗?”

“啊,麦拉。不过我们还是别提这个吧。只要想一想人家要盖新房子啦,人家在夏天会多么快活。你想不想我们也搬去?要是我们愿意,我们也能办到,只要爹和妈也同意就好了。”

“啊,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她哥哥回答说,其实他也同样很注意,“除了十二号湖,还有别的地方啊。”

“谁说没有了?不过,我们这里的熟人都不在其他地方。阿尔巴尼和乌的加的上等人不到那里又到哪里去?桑德拉说的,那里要变成一个经常都很热闹的中心,沿西岸尽是些漂亮房子。不管怎么说吧,克伦斯顿家、伦勃特家、哈里特家,都很快就要搬去了,”蓓拉语气非常肯定而倔强,“这样一来,绿林湖留下来的人就不多了,最上等的人也不多了,即使安东尼家、尼科尔森家还待在这里。”

“谁说克伦斯顿家也要搬去?”吉尔伯特问。他也非常注意起来。

“怎么了,桑德拉说的!”

“谁告诉她的?”

“贝蒂娜。”

“啊,他们倒是愈来愈快活了,”她哥哥怪腔怪调、不无妒意地说,“莱科格斯很快就会变得地方太小,容不下他们了。”他急忙把蝴蝶结拉到中间,因为领结太紧,手有点痛,就做了个怪脸。

吉尔伯特虽然最近参加了父亲的衬衫及衣领业,担任了制作部分的总监督,同时很可能将来管理全部的企业,可是对那个年轻的格兰特·克伦斯顿还是很眼红。那是个年纪跟他相仿的年轻人,长得很惹人喜欢,很漂亮,在年轻一点的姑娘们看来,他实在更好,更有吸引力。克伦斯顿仿佛认为不妨一方面适当地享受社交的快乐,一方面替父亲办点事,可以两不误,而这正是吉尔伯特不以为然的。要是做得到的话,年轻的格里菲思真想责备克伦斯顿生活放荡。不过到现在为止,克伦斯顿还能不越轨。而且克伦斯顿钨丝公司的营业显然蒸蒸日上,成为莱科格斯的重要企业之一了。

“啊,”他隔了一会儿接着说,“要是由我来管理他们的营业,决不会像他们那样把场面铺得太大。再说,他们也不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富翁啊。”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到底还是觉得克伦斯顿这一家跟他自己和他的父母不一样,虽然并非那么热衷于社会地位,却表现得办起事来更大胆,他真是有点妒忌他们。

“而且,”蓓拉兴致勃勃地接着说,“芬琪雷家还准备在船坞上造一所跳舞厅。桑德拉说,斯图尔特盼望你今年夏天也到那里去多玩一阵呢。”

“啊,他盼望吗?”吉尔伯特回答说,有点妒忌,也有点讽刺,“你是说,他希望你去多玩一阵吧。今年夏天我得工作。”

“他绝没有说这类话,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而且,我们要是真去的话,也并不丢脸啊。我看绿林湖是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了。就只是一些味同嚼蜡的聚会。”

“是这样吗?妈妈听了才高兴哩。”

“自然你会把这话告诉她喽。”

“啊,不,我才不会呢。不过我看,我们还不必跟着芬琪雷家或是克伦斯顿家上十二号湖去。你如果要去,那你就去好了,只要爹答应你去。”

正在这时,下面的门又响起来,蓓拉忘记跟她哥哥争辩的事,奔下去迎接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