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亚历山大广场 战斗开始。鼓号齐鸣,我们下地狱

战场诱人,战场!

鼓号齐鸣,我们下地狱,我们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我们对它,连同它上面的、下面的、空中的所有的一切,全都不感兴趣。连同它所拥有的全部的人类,连同它的那些男人和女人,连同它那全部的坏蛋和歹徒,没有一个值得信赖。如果我是一只小鸟,我就会拾起一堆粪土,用我的两只脚将它们抛向空中,然后飞走。如果我是一匹马,一条狗,一只猫,那我能做得最好的事情就莫过于把我的屎拉到这个地球上,然后尽可能快地跑掉。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热闹,我没有兴趣,再喝他个一醉方休,我倒也不是不能这样做,喝,喝,喝,那地狱般的龌龊就会重新开始。亲爱的上帝创造了这个尘世,这话应该是一个牧师告诉我的,为什么。可是,他把它造得比牧师们所知道的还要好,他也允许我们对着这整个的魔术撒尿,他还给了我们两只手,外加一根绳子,弄走这些龌龊,这个我们办得到,那地狱般的龌龊于是就过去了,祝你们愉快,我的祝福,鼓号齐鸣,我们下地狱。

我要是能够抓住赖因霍尔德,我就不会再生气了,我就会抓住他的脖子,掐断他的脖子,叫他活不成,我的心里就会好受一些,我就会感到满足,那样才算公平,我的心情就会平静。可是这个狗娘养的,他把我害得好惨,他让我再次沦为罪犯,他弄断了我的胳膊,他正在瑞士的什么地方嘲笑我。可怜我像条丧家犬似的到处乱跑,任他愚弄,没有人帮我,甚至连警察也不帮我,他们还要抓我,好像是我杀了米泽似的,这个流氓还在这件事情上对我进行陷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受够了,也做够了,我再也无能为力了。我没有反抗,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我杀不了赖因霍尔德,那我就自杀。鼓号齐鸣,我们下地狱。

那是谁呀,走在亚历山大大街上,两条腿一前一后地缓慢移动?他的名字叫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他干的那些个事,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一个无赖,一个重刑犯,一个可怜虫,一个失败的人,他现在来了。可恨的拳头打倒了他!可怕的一拳击中了他!别的拳头打过之后又把他放了,留下一道伤口,留下他一个人,伤口可以愈合,弗兰茨仍是老样子,只管继续赶路。现在,那只拳头紧抓不放,那只拳头大极了,它全心全意地晃动着他,弗兰茨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他知道:我的生命已经不再是我的了。我不知道,我现在必须做什么,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这下可是彻底地完了。

时间是11月份,大约晚上9点,那帮弟兄们在明茨大街厮混,电车,公共汽车,还有卖报纸的,各种声音裹在一起,嘈杂极了,警察们带上警棍离开营房。

在兰茨贝格大街,有一队红旗正在前进:醒来吧,这世间被上帝罚入地狱的人们。

“穆哈-菲克斯”,亚历山大大街,绝无仅有的上好雪茄,以下各壶为精制啤酒,严禁玩牌,我们请尊敬的客人们自己留意衣帽间,因为我概不负责。老板。早餐从早上6点至中午1点七十五芬尼,一杯咖啡,两个煮鸡蛋和一个黄油面包。

弗兰茨在普伦茨劳大街的那家咖啡馆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人家都冲着他欢呼:“牛皮大王先生!”他们摘掉他头上的假发,他解下他的那条假臂,给自己要了啤酒,把大衣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那里有三个人,他们脸色灰暗,不错,是囚犯,大概是逃出来的,不停地胡侃,胡扯。

我渴了,我对自己说,跑这么大老远的,干吗呀,那里有个酒家,里面没准有波兰佬,我把我的香肠和香烟拿给他们看,他们买了,根本也不问我的这些东西都是打哪儿来的,他们给我烧酒,我把东西全放那儿了。早上,他们出门,引起我的注意,我跑进那个酒家,东西都还在,我的香肠和香烟,我就拿起它们走了。干得漂亮,是不是?

警犬,它们有什么能耐呀。我们那里有五个家伙穿墙跑了。这是怎么回事,待我细细地跟你说。那些墙的两边都钉上了金属片,铁片,至少八毫米。但他们却是通过地下,喏,就是水泥地,他们挖了一个洞,一到晚上就挖,一直从那里挖到了墙底下。警察紧跟着跑来说道:我们应该是听得见声音的呀。咳,我们睡着了。我们会听见这种声音吗,为什么非要是我们呢?

一阵大笑,好不快活,哦,你这个欢乐的女人,哦,你这个幸福的女人,我们这一桌子轮流开唱,砰。

当然,没过多久就来人了,你猜是谁,是警察局的警官,大警官施瓦普,他装模作样地说道:这件事情他前天就已经听说了,但他当时正在出差。出差。只要有事,他们就总是出差去了。一杯啤酒,给我也来一杯,三根香烟。

一个年轻的姑娘在为一个个子高高的金发男人梳头,他则在唱歌:“哦,太阳堡,哦,太阳堡。”休息一会儿,他又来劲了,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个太阳:

“哦,太阳堡,哦,太阳堡,你的枝叶是多么的青葱繁茂。那是1928年的夏天,我不在柏林,不在但泽,我也不在柯尼斯堡,那我究竟在哪里?哎呀呀,你们不知道:在太阳堡,在太阳堡。

“哦,太阳堡,你的枝叶是多么的青葱繁茂。你是一座实实在在的监狱,你那里从早到晚首先充满人道。你那里不打人,没有折磨,没有虐待,没有刁难,你那里所有的东西,能够满足一个人吃喝和抽烟的需要。

“床上是漂亮的羽绒被,烧酒、啤酒和香烟,哎呀,我们这里的日子过得真好,我们的看守对我们照顾周全,用心,也用手,我们愿意把军靴给这些官员,你们应该给我们香烟,用心,也用手。你们应该让我们喝个痛快,用心,也用手,军靴,还有战时的军服,我们愿意让你们卖掉,我们不会改做,你们可以立即卖掉,卖的钱我们正需要,因为我们是可怜的囚犯。

“有那么一两个傲慢的同行,想要把我们出卖,我们要打断他们的骨头,他们应该三思而行,他们应该和我们一起找乐,否则,我们就要教训他们,要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闹着玩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位长官先生,为什么,他还没有半点觉察。最近来了一个人,本想对太阳堡这座自由的监狱进行彻底审查,但他的感觉却很不好。他感觉如何,他感觉如何,你们听我现在一一道来。我们在那家酒馆集合,两个官员和我们坐在一起,我们来到馆子中间,看,谁来了,到底是谁来了,到底是谁来了。

“听那咚咚声,听那咚咚声,是那位审查官先生来了,你们在说什么呢?我们在说干杯,你应该长寿,审查官老弟应该活着,你应该气得去撞天花板,你应该喝一杯白兰地,你坐到我边上来。

“这位审查官都说了些什么呢?我是审查官先生,咚咚,他站在了那里,我是审查官先生,咚咚,他站在了那里,我要叫人把你们这些囚犯和官员全都关起来,你们将会受到严惩,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咚咚,他站在了那里,咚咚,他站在了那里,咚咚。

“哦,太阳堡,哦,太阳堡,你的枝叶是多么的青葱繁茂,他被我们气得脸色发青,于是回去冲着他的老婆大发雷霆;咚咚,这位审查官先生,咚咚,他站在了那里,咚咚,他站在了那里。啊呀呀,你现在碰了一鼻子灰,你可千万别生我们的气啊。”

棕色的裤子和黑色的毛巾衫!一个人从一个包裹里抽出一件棕色的囚服。要把它拍卖给出价最高的人,无情地杀价,棕色之周,一件衣服,买得便宜,值一杯白兰地。谁用得上它呢?高兴,快乐,哦,你这个欢乐的女人,你这个幸福的女人,兄弟,你情人的名字是,我们再喝一杯。然后是一双帆布鞋,这鞋对监狱的地形十分熟悉,鞋跟是草制的,便于逃跑,然后又是一条床单。哎哟,你怎么不把它交给管理员呀。

老板娘悄悄地溜进来,轻轻地把门关上:小声点儿,前面有客人。一个人的眼睛开始去找窗子。他的邻居笑了起来:根本就没有窗子。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瞧——他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揭开地上的一个盖子:地窖,最好马上就到隔壁的院子里去,你用不着爬,路都很平整。只是别忘了戴帽子,免得引起怀疑。

一个老头咕哝道:“你刚才唱的那支歌真好听。不过,还有些别的。也都不是假的。你知道这一首吗?”他拿出一张纸来,是信纸,皱巴巴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死囚。”“可别太伤心了。”“伤心是什么意思。这是真的,也会跟你的一样好听的。”“别哭,别哭,喉咙会哽住的,所以你别哭。”

死囚。从前的他,虽然贫穷,却也洋溢着青春朝气,他走的是正路,他景仰一切高贵品德,对下流和邪恶一无所知。可是那不幸的恶毒精灵站在了他生命的十字路口,人家怀疑他干下一桩恶行,他落入捕快之手。(追捕,追捕,可恨的追捕,那群该死的狗对我穷追不舍,它们是怎么追我的哟,它们几乎置我于死地。这种情况一直在继续,一直在继续,你不知道如何拯救自己,你不知道,你跑不了那么快,你跑,尽你所能地快跑,最后人家还是追上来了。您现在抓到了弗兰茨,我现在扑倒在地,我现在落到了这步田地,那好吧,干杯,祝您胃口好,干杯。)

他的叫喊,他的申明,他的愤怒,全都拯救不了他,证据确凿,他定是法网难逃。虽然那些睿智的法官手忙脚乱(追捕,追捕,可恨的追捕),在他们对他进行宣判的时候(那群该死的狗是怎么追我的哟),可是他的无辜又于他何补,只会损害他的名誉。人类,人类,他失声呼号,你们为什么要践踏我,我没有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情。(这种情况在继续,你不知道如何拯救自己。继续,继续,你在奔跑,你跑不了那么快,尽你所能吧。)

当他以一个陌生旅人的身份再次走出监狱的高墙时,世界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他自己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漫无目的地跑到河边,桥已经断了,他心情沉重,他怀着满腔的怒火返回,消失在夜幕之中。谁也不愿意给他面包吃(追捕,追捕,可恨的追捕),他于是失去耐心,开始自力更生。这一次他是真的有罪了。

(有罪,有罪,有罪,啊,就是它,你肯定会有罪,你肯定有过罪,你怕是肯定还会再有一千个罪!)这样的行为将受到更为严厉的惩罚,这是道德和伦理的要求,他一边哀怨,一边再次走向那间牢房。(弗兰茨,哈利路亚,你听见了它,还会再有一千个罪,还会再有一千个罪。)是的,再到外面去扑腾一下,抢劫,杀人,猎取财物,把人类,这种野兽,毫不留情地一网打尽。他走了,但他马上又会满载而归的。那最后的陶醉犹如昙花一现,罪孽和惩罚却达终生之久。(追捕,追捕,可恨的追捕,他当时是对的,这件事他做得对。)

他现在没有丝毫的抱怨,任人指责,任人践踏,他默默无语,低头屈服,学会虚伪,学会乞求。他一声不吭地做自己的事,日复一日,始终如一,他的肉体虽然还未变成一具僵尸,他的精神却早已破碎不堪。(追捕,追捕,可恨的追捕,他们马不停蹄地追捕我,我一直都在尽我所能地做事,我现在陷入了肮脏的泥潭,这不是我的罪过,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叫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我一直就是这个人,注意。)

他今天走完了他的尘世之路,在这明媚的春光里,他被人送进坟墓,囚犯最好的牢房。监狱的钟声响起,与他诀别,这个对世人而言已是无可救药的浪子只有死在监狱里。(注意了,尊敬的先生们,你们还不了解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他不会为了六分钱出卖自己,如果他非要下地狱不可的话,那么,肯定会有很多很多的人跑到亲爱的上帝那里去替他报名,而且他们肯定还会在里面说:我们先来,弗兰茨随后就到。亲爱的上帝,你用不着惊奇,这个人之所以如此大踏步地跑来,这全是他们拼命追捕的结果,他现在正乘着一辆巨型的马车而来,他在尘世的时候曾经是那么的渺小,他肯定要在天上让人见识一下他是谁。)

他们仍在贴着桌子唱歌、闲聊,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此前一直在打盹,他现在开始变得活跃和精神起来。他重新穿戴整齐,他把那只胳膊安上,我们在战争中失去了它,仗总是要打的。只要人还活着,战争就不会停止,关键是,要有组织。

随后,弗兰茨站在了咖啡馆的铁台阶旁,站在了大街上。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下起了大雨和倾盆大雨,天虽然很黑,普伦茨劳大街仍然是热闹非凡。对面的亚历山大大街上正在非法集会,警察也在场。弗兰茨于是转过身来,慢慢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