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第五部 第一节

清晨四点钟,月亮落下去了,夜色漆黑。德内兰家一切还都在熟睡中。这所旧砖房的门窗紧闭着,屋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房子的一边是一大片零乱的菜园,再过去就是让-巴特矿井。房后,是通向旺达姆的冷清的道路,旺达姆是一个大镇,坐落在树林后面,离这里约有三公里。

德内兰因为昨天在井下待了一些时候,累坏了,正脸冲着墙打呼噜,忽然在梦中听见有人叫他。最后他终于醒来,听到真的有人在窗外叫他,立刻跑过去,打开窗户。矿上的一个工头正站在菜园里。

“什么事?”他问。“先生,出乱子了,有一半人不肯上工,也不准别人下井。”他睡意未消,脑袋懵懵懂懂,没完全听明白工头的话,只觉得寒气袭人,好像在身上泼了一瓢冰水。“强迫他们下去,混帐东西!”他结结巴巴地说。“到现在已经一个钟头了,”工头又说,“所以我们才来找您。只有您或许能说服他们。”“好吧,我就去。”现在他的头脑才清醒过来,心里十分不安,急忙穿好衣服。女厨子和仆人谁也没有起来,这时候简直可以任意来打劫他的家。这时,从楼梯口的另一边,传来惊惶的低语声;他走出房门的时候,看见女儿们的房门开了,两个女儿穿着匆忙披上的白睡衣一起走出来。

“出了什么事,爸爸?”大女儿露西已经二十二岁,高高的身材,棕色的头发,面带傲气;而小女儿约娜刚满十九岁,身条娇小,满头金发,妩媚动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他为了安慰女儿们才这样回答说,“大概有些捣乱分子在那儿胡闹,我去看看。”

但是,她们喊叫着不肯放他,一定要他吃点热东西再出去,要不然又会和往常一样,回来犯胃病了。他一再跟她们争辩,发誓赌咒地说他实在没工夫。

“你听我说,”约娜搂着他的脖子说,“你喝一小杯朗姆酒,吃两块饼干再走,要不然,我就这样待着不放手,你走也得把我带走。”

他虽然说饼干太噎嗓子,不得已还是让步了。说着,两个女儿便每人拿着一个烛台,在他前面走下楼去。在楼下的餐室里,她们忙着伺候他,一个倒朗姆酒,另一个跑到食品室去拿饼干。她们自幼失去母亲,父亲对她们十分娇惯,完全是放任自由长大的,教养很差。大女儿一心要登台演唱,小女儿像中了魔一样喜爱绘画,在绘画上显示了独特的大胆风格。但是,由于事业上的不顺利,不得不节减家中的开支,迫使这两个无拘无束的姑娘一变成为十分精明细心的主妇,就是账上差一分钱也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现在,虽然她们有艺术家的豪放态度,掌握家财却很吝啬,一分钱也不肯多花,和商人们争斤论两,不断翻改旧衣服,这样,总算在家境日益拮据的情况下,维持住了家庭的体面。

“爸爸,你吃呀!”露西一再说。

后来,她看出他满腹心事,神情忧郁,一言不发,就又害怕起来。

“事情还是严重啊,不然,你为什么这样愁眉不展?……好吧,我们跟你一块儿留在家里,那顿午饭,我们不去吃也没有关系。”

她指的是预定好的上午的出游。埃纳博太太要先坐轻马车到格雷古瓦家接赛西儿,然后再来接她们一块儿到马西恩纳去,铁工厂经理太太请她们吃午饭,顺便参观一下车间、高炉和炼焦炉。

“当然,我们留在家里。”约娜也说。

但是,德内兰先生生气了。

“你们说什么!我再告诉你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给我好好钻回被窝里去睡觉,按照原来说定的,九点钟穿好衣服等着。”

他吻了吻她们,然后匆忙走了,只听见他的靴子踏着菜园子冻地上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约娜小心仔细地把酒瓶塞好,露西把饼干锁起来。餐室里整洁而又简单,显示出他们的饮食的俭朴。她们两个趁着这么早就下楼来的机会,看了看昨晚是否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好。如果有一块餐巾丢在一边,佣人也要挨骂的。最后,她们又上楼去了。

德内兰从菜园中的小路抄近道直穿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他那面临危险的财产,想着他在蒙苏公司的股金——他梦想着要使它增加十倍的那一百万法郎,今天受到了这么大的威胁。他接连不断地遭到一系列的恶运:出乎意料的庞大修理费,令人倾家荡产的开采条件,然后,恰恰在刚要赢利的时候,又遇到了这种可怕的工业危机。如果他这里发生罢工的话,那他就算完了。他推开一扇小门,隐约看到矿井的建筑物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更加黑暗,只有几盏像晨星那么寥落的挂灯悬在那里。让-巴特矿井并不像沃勒矿井那么地位显著,但是,照工程师们的说法,设备更新使它成了一个漂亮的矿井。不仅它的竖井加宽了一米半,井深达到了七百零八米,而且还安装了新的设备:新罐笼、新提升机,全套设备都是根据最新科学成就设计的。甚至在建筑结构的美观和风格方面也费了一番苦心,选煤棚装饰着雕刻,井楼上装着一座大时钟,收煤处和机房的房顶,圆圆的像文艺复兴时代的小教堂,上面矗立着用青红两色砖砌成螺旋纹的烟囱。抽水机安装在本矿区的另一个竖井上,也就是专门留做汲水用的加斯冬-玛里老矿井。让-巴特矿井的出煤井口左右,只有两个附属井口,一个是蒸汽通风机的通风口,另一个是安全井口。

深夜三点钟,沙瓦尔就第一个来到了井上,他号召伙伴们放下工作,说服他们向蒙苏的工人看齐,要求每车煤增加五生丁。不久,四百名井下工人便挥着手喊叫着拥出更衣室,来到收煤处。那些打算上工的人赤着脚,手里提着安全灯,胳膊底下夹着铁锹或尖镐;另一些人还穿着木屐,披着防寒大衣,堵住了井口。工头们扯着嗓子喊叫着维持秩序,要求他们讲道理,不要阻拦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下井。

沙瓦尔看见卡特琳穿着短裤和上衣,头上紧箍着小蓝帽也来上工,便发起火来。他起床的时候,就声色俱厉地告诉她,要她睡着别起来。但是她不愿意停下工作,仍旧跟在他后面跑来了;因为他从来不给她钱,她常常还要担负自己和他两个人的开支,如果她再一个小钱也挣不到,可该怎么办呢?她一直受着掉入马西恩纳妓院的威胁,没吃没住的推车女工只有到那个地方了此残生。

“妈的!你来干什么?”沙瓦尔吼叫道。

她嗫嚅着说她因为没有别的进项,想来上工。

“臭婊子,你这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马上给我滚回去,要不我就把你踢回去!”

她害怕地退到一边,但并没走开,她决心要看看事情的结果。

德内兰顺着选煤场的台阶来到现场。尽管灯光微弱,他那敏锐的眼光立刻看清了这种场面,湮没在黑影中的这一群人——挖煤工、井下井口工、井上井口工、推车女工、甚至徒工,每一张脸他都熟悉。在新的而且很干净的宽敞大厅里,提升机的蒸汽机发出轻微的咝咝声,罐笼吊在纹丝不动的钢缆上,铁板路上堆满拖车,这些中止了的工作在等人去做。人们刚刚领走八十盏安全灯,其余的全在灯房里亮着。毫无疑问,只要他发一句话,全部工作便会重新恢复生气。

“怎么了,我的孩子们,出了什么事情?”他用响亮的嗓音问道。“什么事惹你们发火?说给我听听,咱们商量商量。”

平时,他虽然要求工人们多干活,但他对工人总是显出慈父的样子。他脾气暴躁专横,但他竭力用有感召力的亲切态度来征服他们。他常常想法使工人们爱戴他,而工人们则认为他十分勇敢,对他特别尊重。他经常和工人们一起待在掌子面上,每当矿井里发生什么可怕事故时,他总是不顾危险地跑在最前面。曾经有两次发生瓦斯爆炸后,连最有胆量的人都不敢向前的时候,他却叫人用绳子系着他,把他放到井下去。

“我说,”他又说,“你们不要让我后悔对你们的信任。你们知道,我没有答应让宪兵站岗……放心大胆地说吧,我听着。”

这时候,大家谁也不出声,都很窘地避开他。最后还是沙瓦尔开口了:

“事情是这样的,德内兰先生,我们不能再干下去了,我们要求每车煤多加五生丁工钱。”

德内兰露出吃惊的样子。

“什么,多加五生丁?这是根据什么呀?我并没有像蒙苏公司那样,埋怨你们坑木支得不好,向你们提出新的工资办法啊。”

“就算是这样,但是,蒙苏的伙伴们还是对的。他们不接受新的工价,并且要求增加五生丁工钱,因为按照目前的包工合同,是没办法把活儿干好的……我们也要求增加五生丁,你们大家说,对不对?”

许多人同声表示赞成,人们又激烈地挥动着胳膊嚷叫起来。人们逐渐围过来,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

德内兰的眼中闪出一股怒火,同时攥紧了手,因为他喜欢使用强权手段,生怕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动手抓住一个人的脖子。他还是想慢慢商量,讲道理。

“你们要求增加五生丁,按照你们的工作来说,我也认为是值得的,只是我力不从心。我要是给了你们,我自己就完了……你们要了解,首先必须让我活下去,然后你们才能活下去。我实在无法可施了,哪怕再稍稍提高一点成本都会使我破产的……你们还记得吧,两年前那次罢工的时候,我曾经让过步,因为那时候我还能办得到。但是,那次增加工钱仍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至今我挣扎两年了……今天,我宁肯立刻扔下这一摊子不干,也不愿意还不知到哪里去凑钱来给你们下个月的工钱。”

沙瓦尔面对着这么坦率地向他们道出自己处境的老板,冷笑了一下。其余的人低着头,根本不相信哪一个矿主会不从工人头上赚几百万,这种话,他们听不进去。

但是,德内兰继续辩解。他谈到他与蒙苏公司之间的斗争,说蒙苏矿一直伺机趁他哪一天不慎趴下的时候,立刻把他吞掉。这是一场无情的竞争,他必须节约开支;况且,让-巴特矿深度大开采成本高,虽然煤层很厚,也只是刚能抵消这个不利的条件。上次罢工,要不是他怕工人们走掉,必须和蒙苏比着干的话,他是决不会增加工资的。他又用未来威吓工人们说如果他们逼得他把矿井卖掉,使他们受蒙苏公司的残酷压榨,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他并不是远远地蹲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神龛里的宝座上的人,他不是一个雇用代理人来榨取矿工血汗而自己根本不露面的股东。他是一个实业家,他不仅是用金钱,而且用自己的心血、健康和生命来冒险。停工干脆就意味着他的灭亡,因为他没有存煤,可是需要交出订货。另一方面,他不能让他投在那些机械上的资本睡大觉。他怎样保证自己的信誉呢?谁付给朋友们入股的利息?这不是要彻底破产么?

“这就是说,我的好孩子们,”他结束时说,“我一定要你们相信……总不能要一个人去自杀,是不是?不论是我给你们增加五个生丁,或者是我容许你们罢工,都等于让我自己割断自己的脖子。”

他不言语了。人群里发出一阵嗡嗡的低语声。一部分矿工似乎在犹豫。有几个人回到井口旁边去了。

“至少,”一个工头说,“应该让大家各随己便……谁愿意上工?”

卡特琳是最先走去的人中的一个。但是,愤怒的沙瓦尔一面把她推回来,一面叫喊道:

“我们都是一致的,只有黑心的家伙才背弃伙伴们!”

于是,和解似乎是不可能了。喊声又响起来,井口旁边的人被挤走了,差一点被挤扁在墙上。失望的经理一时曾想独自蛮干,用暴力压服这群人;但是,这是徒劳的愚蠢举动,他不得不躲开了。他在收煤处的办公室里待了几分钟,坐在一把椅子上气喘嘘嘘,心慌意乱,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束手无策,一筹莫展。最后,他平静下来,打发一个工头去把沙瓦尔找来。当沙瓦尔同意谈判的时候,他挥手叫大家离开。

“你们都走开,让我们两个人单独谈谈!”

德内兰的意思是打算试探一下这个小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开头几句话,他就听出他爱慕虚荣、妒嫉心十足。于是,他就顺水推舟,阿謀奉承起来,并佯装不理解像他这么个能干的工人为什么要这样葬送自己的前途。听他的口气,好橡他早就看中他了,想要很快地提拔他,最后竟直截了当地答应,将来提拔他做工头。沙瓦尔听他讲着,一言不发,最初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放松开来。他的脑子里激烈地盘算着:如果他坚持罢工,只有永远给艾蒂安当下手;同时也产生了另一种野心,那就是去当头目。一股热流涌上他的脸,他踌躇满志,有些飘飘然了。另外,他从清早就等待着那一群罢工者,到这个时候还不来,恐怕不会来了,一定是受到了什么阻碍,也许是宪兵吧,那么,他只好屈服了。但是,他仍然摇头表示拒绝,愤怒地使劲拍着胸脯,装出不能受贿赂的样子。最后,他没有向老板谈他和蒙苏工人的约会,就答应去劝说伙伴们,叫他们下井。

德内兰没有露面,工头们也躲在一边,他们听着沙瓦尔站在收煤处的一辆斗车上,高谈阔论,足足作了一个钟头的说服演说。一部分工人在指责他,有一百二十个工人气得走开了,他们坚决要按照他以前让他们采取的决定那样办。这时已经七点多了,天已大亮,是一个白霜满地的晴朗天气。忽然,矿井又震撼起来,停顿的工作恢复了。先是提升机的曲柄一上一下,卷起和放开绳筒上的钢缆。接着,人们在嘈杂的信号声中开始下井,罐笼装满了人,坠入深处,随后又升上来,矿井吞噬着它的规定的口粮——徒工、推车女工和挖煤工。在铁板路上,井上井口工隆隆地推起斗车,犹如滚动的雷声。

“他妈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哪?”沙瓦尔看见正在等着下井的卡特琳就叫道。“你快给我下井吧,别在那儿磨蹭了!”

当埃纳博太太同赛西儿九点钟坐车来到的时候,露西和约娜早已收拾好了,她们打扮得非常雅致,尽管身上的衣服已经翻改过许多次了。德内兰看见内格尔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感到惊奇。怎么,还有男人参加?埃纳博太太和颜悦色地解释说,有人吓唬她,说路上净是坏人,所以她认为还是带一个保镖为好。内格尔笑着,要她们放心。没有什么可怕的,和往常一样,顶多有一些人吓唬吓唬,但谁也不敢往车窗玻璃上扔一块石头。还在为自己的成功而扬扬得意的德内兰,叙述了让-巴特矿的暴乱被压下去的经过。现在,他认为平安无事了。这些女士们在通往旺达姆的公路上上了车,大家都为这美好的天气而兴高采烈。他们谁也没有觉察到,远处的田野颤动得越来越剧烈,人群正在行进,如果他们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一听,就会听到他们那急速的步伐声。

“那么,就算说定了!”埃纳博太太重复说,“今天晚上,您来接两位小姐,并且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格雷古瓦太太也答应要来接赛西儿的。”“我一定去。”德内兰回答说。马车向着旺达姆方向奔去。约娜和露西探出身来向站在路旁的父亲笑了笑,内格尔策马紧跟在飞转的车轮后面,仪态潇洒豪爽。

他们穿过树林,走上从旺达姆到马西恩纳的大道。当他们快到塔尔塔雷的时候,约娜问埃纳博太太是否到过翠岗。埃纳博太太虽然在这个地区已经住了五年,但她承认从没到过那里。于是,他们就绕道从那里经过。塔尔塔雷在森林边上,是一块荒芜的火山地,土质贫瘠,寸草不生,多少世纪以来,这下面就有一个遭火灾的煤矿燃烧着。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当地的矿工们常常说起这段故事:地下的索多姆遭了天火,因为那里的推车女工们净干淫荡的肮脏勾当,上天震怒,立即降火烧死她们,火势之猛,使她们没能来得及逃上来,至今还在这个地狱深处被火烧着,烧成暗红色的石灰岩上敷着一层明矾似的粉霜,像长了癞疮一样。从裂缝里滋出的硫磺犹如一朵朵黄花。一些大胆的人,夜间抖胆向这些窟窿里看过,他们发誓说看见了火焰,那些罪恶的灵魂正在地下的烈火中燃烧,发出吱吱的响声。许多飘忽不定的流火在地面上滚来滚去,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气,使垃圾和魔鬼的肮脏厨房更加恶臭难闻。因此,在塔尔塔雷这片令人厌恶的土地上,翠岗就成了奇景,那里四季如春,树无枯期,芳草长绿,一年可收三季庄稼。这是一个天然温室,地层深处燃烧着的煤层不断为它加温,使这里永远不会有积雪。腊月里,草木凋零,树林光秃秃的,使旁边的这块绿洲更显得光彩夺目,严霜对它毫无影响。

很快,马车便飞驰在平原上。内格尔说这种传说太可笑,他解释如何由于煤粉发热而经常引起矿底着火,如果控制不住火就会永远烧下去。他并且引述了比利时的一个矿井的实例:为了灭火,人们把一条河改道引入这个矿井,把整个矿都淹没了。他突然不说了,因为现在每一分钟都有成群结队的矿工迎着马车走来。矿工们一声不响地走过,斜眼瞪着这辆迫使他们让路的豪华的马车。人愈来愈多,马在斯卡普河的小桥上不得不慢步走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使这些人都跑到大路上来了?女士们害怕起来,内格尔开始预感到在这动荡的田野里可能会发生某种骚乱。他们好不容易赶到马西恩纳以后,才算松了一口气。炼焦炉和耸立的高炉,在好像要压灭它们的太阳之下冒着浓烟,空中撒落着无穷无尽的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