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二十章

在后来几周中,罗伯塔和克莱德在附近交通线上的各处相会以后,就发现还有一些缺点。这主要是罗伯塔和克莱德他们俩对这个房间的看法,以及他们俩可以怎样利用这个房间。克莱德到现在为止,虽然在思想意识上从不肯公然承认他对罗伯塔,跟一般年轻人对姑娘们怀着传统的尊重心理有什么不同,不过,她既然已经搬进了这个房间,他就免不了有进一步的欲念。这种欲念是怎么也去不掉的,尽管也可以说是不应该有的,却是非常合乎人性的,也差不多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就是要进一步、更进一步,跟罗伯塔发生更加、更加密切的关系,并且要在一切方面控制罗伯塔这个人,以及她的思想、她的行动,最后要使她完完全全成为他的人。不过是怎样的一种他的人呢?是通过结婚,通过结婚以后一般必然随之而来的那种传统的、长久的生活方式吗?到现在为止,他还从没有明确地这么想过。因为,不论是她或是任何一个社会地位赶不上格里菲思家的这类姑娘(譬如说,赶不上桑德拉·芬琪雷、贝蒂娜·克伦斯顿),那他跟她们调情的时候,就决不会想到应该结婚,这主要是由于他那些新攀上的亲戚的态度,他们在这里的地位非常高啊。要是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到这里来以前,他也许并不是这样的,不过如今,他总认为他的社会地位要比罗伯塔这一类的人高,因此也就当然应该占些便宜。而且,这里还有那些认识他的人,至少有一些可以跟他说说话的人。另一方面,因为她的性格对他有一种非常的魅力,暂时他还不敢说她配不上他,或是说假定他可以或者应该跟她结婚,婚后就也许得不到幸福。

这时,另外一件事又使情况更加复杂起来。这就是冷风、霜夜的秋天逼近了。时间已经快十月一号了。离莱科格斯不远的一些露天游乐场在九月中以前还可以玩一玩,如今都已停业了。讲到跳舞,除非是在附近各处城市的跳舞厅还可以,并且她对这些地方很不赞成,无法去,因此,这种娱乐也暂时放弃了。至于莱科格斯的教会、电影院、饭馆等等,由于克莱德在这里的地位关系,怎能让人家在这样的公共场所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呢?他们俩讨论的结果,认为他们去不得。因此,现在她的行动既然是自由自在的,那么,除非他们的关系来一个调整,让他可以到吉尔平家来看她,否则他们就没有地方可去了。可是,他也知道,这是她连考虑也不肯考虑的。开始的时候,他也没有勇气把这一点提出来。

她搬家以后,大约第六个星期,是在十月初的一个晚上,他们站在一处街道的尽头。星光很亮。天气很凉。树叶开始脱落了。罗伯塔在这一季总是穿一件白底绿条、垂到臀部的冬季大衣。她的帽子是棕色的,边上围了一条棕色的皮边,式样跟她很相配。他们一再地接吻,他们初次见面以来一直是这么热烈,不过现在更加热烈就是了。

“天冷起来了,不是吗?”克莱德说。这时候是十一点钟,天气很冷。

“是啊,我看真是这样。改天我得穿一件厚一些的外套。”

“我真不知道我们以后怎么办,你说对不对?又没有什么地方好去,每天晚上这样逛马路可不是滋味。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可以间或到吉尔平家里来看你,怎么样?这里跟牛顿夫妇家里不一样。”

“啊,我也知道。不过,他们每晚都用那间起坐间,一直到十点半,或是十一点。再说,他们家两个女儿总是进进出出,总要到十二点,而且她们总在家里。我看我没有什么办法。再说,我记得你说起过,你不希望人家看见我这样跟你在一起;你要是来,我就不能不把你介绍给他们。”

“啊,不过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克莱德大胆说。他觉得罗伯塔太小心谨慎,要是她真像她说的那么爱他,那对他就应该随便一些。他说:“为什么我不能间或来看看你呢?不必让他们知道,不是吗?”他拿出表来,擦燃一根火柴,只见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把表给她看了一下。“这时候那里不会有什么人了,不是吗?”

她摇摇头表示反对。这个想法不只是叫她害怕,而且叫她厌恶。克莱德竟然提到这句话了,真是胆子太大了。而且,这个主意本身就包含了她过去暗暗害怕的那些心理和那些强烈的冲动。这一切虽说在她心里是存在的,可她还是不愿意接受。这里面夹杂有一些罪恶、下贱、可怕的东西。这她不干,这是肯定的。可是同时呢,在她心里,她一向抑制的、她一向害怕的那种主宰一切的欲念,正怦怦地跳动,逼着她去照办。

“不,不,我不能让你这么干。这不正当。我不干。说不定有人会看见。说不定有人会认识你。”她的道德观念突然那么强烈,弄得她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的拥抱。

克莱德觉察到这种突然的反抗是多么强烈,要占有而又深怕不能占有的欲念,就逼得他更紧了。十来种勾引她的借口从他的嘴里泻出来:“啊,这样夜深,还有谁会看见我们?什么人也没有。只要我们高兴,那为什么不能到那里待一会儿呢?谁也不会听见我们。我们不必说得声音太响就是了。即便在街上,也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到屋子那边去,看有什么人没有。”

她过去一直不许他走近离那座房子半段马路以内。她这时不仅慌忙反对,而且很坚决。不过这次克莱德非常倔强。罗伯塔一向不只把他看作情人,而且把他看作上司,有点怕他,就无法阻止他走过去。他们离那座房子只有几英尺远方才停下来。除了有一只狗在叫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屋子里一点灯光都看不见。“看见吧,什么人都没有,”克莱德肯定地说,这是存心想叫她放心,“只要我们高兴,那为什么不能进去待一会儿?有谁会知道呢?我们不用大声大气。再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呢?人家也这样做的。一个姑娘要是高兴,带一个男朋友到她房间里坐一会儿,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啊,是吗?啊,也许对你们这一等人并不可怕。不过我很清楚什么才是正当的,而且我认为这并不正当,我不干。”

罗伯塔说这句话时,她的心痛苦而慌乱地跳起来。她说这些话时,表现出一种倔强的个性,这是他过去从没有见过的。即便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能这么对他。这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要是她以后还是这么一种态度讲话,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爱她了。

他心里马上阴沉起来。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太小心了,凡是一点点享受人生或是寻求欢乐的事,她总是过分胆小。别的姑娘们就不是这样,像丽塔,还有厂里别的姑娘们。她还装得说是爱他呢。他在马路尽头树底下紧抱着她,亲她,这些她倒并没有拒绝。可是,只要稍微再隐秘些,或是再亲热些,那她就不同意了。她到底是哪一类的姑娘呢?这样追求她,到底有什么用?会不会又像霍旦丝·布里格斯那么一个老样子,像她那一套花腔,像她那样躲躲闪闪的?自然,罗伯塔跟她绝对不像,不过她总还是那么固执啊。

她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知道他在冒火,而且像这样冒火,这还是第一回。

“那么,好吧,要是你不愿意,那你就不必勉强,”他这样说,语气显然冷冷的,“我还可以到别处去。我注意到了,凡是我想干的事,你就从不愿意干。我们以后怎么办,我倒很想知道一下你是怎么个想法。我们决不能够每晚逛马路啊。”他的语气很阴沉,也预兆着前途的黯淡,他们俩过去争吵的时候,他从没有像这一回这么耍脾气,这么苛刻。而且他所说到别处去的话,罗伯塔听了又是震动,又是害怕,这样,她自己的心理差不多马上就变了过来。在他自己的天地里,他肯定老是看到一些姑娘!厂里老是跟他挤眉弄眼的那些姑娘!她见过她们这样的,而且老是这样干。那个罗莎·尼柯夫里奇,好粗俗,可也很俏。还有那个弗洛拉·勃伦特!还有那个玛莎·勃达罗,嘿!像他这样好的人品,竟然给这些卑鄙龌龊的人在后面追,真不像话。不过,也因为这一点,她深怕他会有一个想法,以为她太不容易对付,不像他在上等社会里接触惯了的那种又有经验,又有胆量的人,因此就把目标转移到她们哪一个身上去。这样她就会抓不住他了。这个想法叫她很害怕。她原来倔强的态度,马上变为恳求和劝说了。

“啊,克莱德,千万别跟我生气,好不好?你也知道,我要是做得到,就一定会做的。在这里,我不能够做这类事。你还不明白吗?你也明白的。啊,人家一定会发现的。要是有人看见我们,或是认清了是你,你自己觉得怎么样?”她用恳求的姿态,先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跟着又搂住他的腰。他也觉察到,尽管她刚才反对得那么激烈,她可还是非常爱他,爱到了极点。“请你别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用哀求的口气说。

“那么,你当初从牛顿家里搬出来,又为了什么呢?”他悻悻地问,“要是你不让我间或来看看你,那我就不知道今后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好去。我们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了。”

这个想法把罗伯塔弄得很是踌躇不决。他们这种关系,显然不是传统的界限所能限制得住了。可同时她又觉得她万万不能够同意。这太不合规矩,太不道德,太坏了。

“我原以为我们所以搬家,”她有气无力、柔声柔气地说,“就只是因为我们可以在星期六、星期天到别处去走走。”

“可是现在星期六、星期天我们能到哪儿去呢?到处都关门了。”

这叫他们俩都感到为难的事又把她难倒了。她只是无可奈何地大声说:“啊,但愿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

“啊,只要你愿意,那就容易得很。可是,你一向就是这样,你就是不肯嘛。”

她站在那里,晚风摇撼着干枯了的、沙沙作响的树叶。她对他一向担心的问题,现在显然逼在她身上了。凭她过去受了良好的教养,现在能不能照他所说的那样做呢?她心里有两种力量在斗争,弄得她摇摆不定。这两种力量是同样强烈、同样迫切。她一方面想接受,尽管在道德观念上、社会视听上,觉得这很痛苦,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想根本拒绝这类在她看来是大胆而不正当的主意。不过,虽说她有后面这种想法,由于她对他的狂恋,她觉得除了温顺地恳求他以外,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我不能啊,克莱德,我不能。要是做得到,我一定做,可是我做不到。这样做不正当。要是我做得到,我一定做,可是我做不到。”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只见黑漆漆的夜色里一团苍白的颜色,她看他是不是能够认识到这个道理,能够同情她,能够改变主意,赞成她的想法。可是,这明显的坚决拒绝的表示使他很生气。他现在是绝对不改变的了。在他看起来,这一切很像他对霍旦丝·布里格斯献殷勤的时候所遭到的那一系列的失败。告诉你吧,像这类的事,他现在是怎么也受不了了。她如果要这样做,好吧,随她去做好了,可是对他可不行。他现在可以找到很多姑娘,有的是姑娘们,而且对他要好得多了。

她见他很生气,耸了耸肩膀,紧接着就转身要离开她,一面还说:“啊,要是你认为是这样,那么,好吧。”罗伯塔吓呆了,站在那里。

“请你别走,克莱德。请你别离开我。”她突然悲怆地叫起来,她那倔强的神情、她那勇气马上很可怜地起了强烈的变化,“我不要你走。我这么爱你,克莱德。要是我做得到,我一定做。这你也知道。”

“啊,当然,我知道,不过用不着你对我说。”(这是因为他过去对霍旦丝和丽塔的经验才促使他采取了这么一种态度。)他一转身,挣脱了她的胳膊,在黑夜里沿着街道快步走去。

这害得他们俩都非常痛苦的突然变化使罗伯塔愣住了。她叫道:“克莱德!”接着,她在后面追赶了一阵,一心希望他会停下来,让她再恳求他一番。可是他头也不回。相反地,他只是快步朝前走。她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追上他,必要的话,就用力一把拉住他。她的克莱德啊!她就在后面追赶了一阵,可是她发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这样哀求人、恳求人,这样委屈自己啊。这么一转念,她就突然收住了脚步。因为,一方面她过去所受的传统教育命令她要坚持到底,不要这样自轻自贱,可是另一方面,她追求爱情、追求彼此了解、追求友谊的种种欲念却命令她要赶紧趁着还来得及、趁着他还没有走开,赶上去。他那漂亮的脸、漂亮的手啊。他那双眼睛啊。他的脚步还响着回声。可是一向灌注在她心里的那些传统观念是那么顽强,因此,尽管她心里非常痛苦,这两种力量的斗争终于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她就停下来,只觉得往前走也不好,停下来也不好,他们美好的友谊会这样突然决裂,这叫她既不明白,又受不住。

痛苦折磨着她的心,她的嘴唇也变得苍白了。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响,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常在她嘴边的克莱德这个名字也说不出声来了。她只是心里想着:“啊,克莱德,千万别走,克莱德。啊,千万别走。”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他一股劲愤愤地走着,那一步步远去的脚步声和回声在她那无限痛苦的耳朵里也渐渐听不清了。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使她目眩、使她悲痛的爱情的突然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