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二十五章

在直接讯问的全部过程中,梅森的心境自始至终像一只烦躁不安的猎犬,一心想咬住猎物的脚后跟,像一只猎狐的犬,只差最后一跳就能咬住它的猎物了。这时激动着他的是一种急切而高涨的愿望,要把刚才的证词彻底驳倒,要证明这篇证词从头至尾都是谎言,而事实上,至少一部分确实如此。杰甫逊刚结束讲话,他就跳上去面对着克莱德。克莱德见梅森这样气势汹汹一心想整垮他,仿佛要动手打他似的。

“格里菲思,她在船上朝你那边走拢来时,你手里拿着照相机,是吧?”

“是的,先生。”

“她绊了一下,摔倒了,你无意中用照相机打到她,是吧?”

“是的。”

“你既然这么忠诚老实,我想你不见得能记得你在大卑顿岸上树林里曾经对我说过,说你从没有过照相机吧?”

“是的,先生,这我记得。”

“那当然是撒谎喽?”

“是的,先生。”

“而且,跟现在再撒一次谎一样,信誓旦旦?”

“我现在并没有撒谎。我前一次为什么那么说,我已经解释过了。”

“你为什么那么说,你已经解释过了!你为什么那么说,你已经解释过了!而且,因为你在那里撒过谎,你就希望别人在这里会相信你吗?”

贝尔纳普站起来要提出异议,可是杰甫逊把他拉住了。

“嗯,这是实在的情形,不管怎么说。”

“并且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叫你在这里再一次撒谎,当然喽,即便是想把自己从电椅上救出来的那种强烈的愿望也不成,是吧?”

克莱德脸色发白,微微发抖;他那发红而累坏了的眼皮一味直眨。“嗯,我也许撒过谎。不过,发过誓以后就不会了,我想不会。”

“你想不会!啊,我明白了。不论在哪里,你尽管撒谎好了,而且不论何时何地,不过当你因为杀人而受审的时候,那就例外了!”

“不,先生。不是这样。不过,我刚才说过的话是确实的。”

“而且,你凭《圣经》起誓,说你回心转意了,是吧?”

“是的,先生。”

“而且,说奥尔登小姐很伤心,使你回心转意的,正是这一点,是吧?”

“是的,先生,事实是这样。”

“嗯,那么,格里菲思,当她在那边乡下等你的时候,她写了所有这些信给你,是吧?”

“是的,先生。”

“你平均每两天就接到一封,是吧?”

“是的,先生。”

“而且,你也知道,她在那边很寂寞,很不幸,是吧?”

“是的,先生,不过我方才解释过了……”

“啊,你解释过了!你是说,你的律师替你解释过了!他们在牢房里每天让你练习到时候该怎么回答,是吧?”

“不,先生,他们没有!”他大胆回答说,一面看到了杰甫逊的眼色。

“嗯,那么,当我在熊湖问你这个姑娘是怎么死的,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对我讲,那样,这些麻烦、怀疑、调查不都可以省了吗?你已经在两位律师帮助下把所有这一切盘算了整整五个月了,可是,据你看来,你要是在那时早讲,公众不是会比现在更愿意听信你所说的话吗?”

“不过,这并不是我跟哪位律师一起编出来的。”克莱德坚持说,一面还是望着杰甫逊。杰甫逊正用全部精神上的力量支持他。“当初我为什么那样说,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

“你已经解释过了!你已经解释过了!”梅森大声吼道。他知道,每逢克莱德被逼得太紧,这个杜撰的解释就成了他的挡箭牌,或是防御工事,他就躲在背后。这样,他就越发禁不住冒火,这个小坏蛋!因此,他一面继续讯问,一面强抑住狂怒,竟然发起抖来。

“在你们到那边去以前,当她写这些信给你的时候,你觉得这些信写得很伤感,是吧?”

“嗯,是的,先生。这是说,”他不当心地踌躇了一下,“至少其中有些地方很伤感。”

“啊,我明白了,现在又不过是其中有些地方了。我还以为你就只是说,你认为这些信写得很伤感。”

“嗯,我是这么说的。”

“嗯,是这么说的。”

“是的,先生,是这么说的。”可是克莱德的目光开始不安地投向杰甫逊。杰甫逊正像一道光束似的盯住他。

“记得她给你的信这样写的吧?”说到这里,梅森拣出其中的一封,打开读起来:“克莱德,你要是不来,我一定会死的,亲爱的。我是这么孤独。事到如今,我简直要发疯了。我真希望能一走了事,永不回来,或是永不再麻烦你。不过,既然你不肯写信,只要你能给我一个电话,甚至即便是隔一天一次也行。而且正当我这么需要你,这么需要你一句鼓励的话的时候啊。”梅森的声音动人心弦。他的声音是悲戚的。当他这么读的时候,人们可以觉察到,一束怜悯的电波如同声音、光线一样,不只透过他的全身,而且透过这座又高又窄的法庭上每一听众的全身。“你也觉得这些话伤感吗?”

“是的,先生,很伤感。”

“当时也觉得伤感吗?”

“是的,先生,当时也觉得伤感。”

“你知道这是真挚的感情吧?”梅森咆哮说。

“是的,先生。我知道。”

“据你的说法,在大卑顿湖心的时候,一种怜悯心深深地感动了你。那么,在莱科格斯,这种怜悯心,即使是一小部分吧,为什么没有把你感动得在佩顿太太家里拿起电话筒,说一声你来了,借以安慰一下这个孤独的姑娘呢?是不是因为你那时对她的怜悯心,还赶不上她写了那封威逼你的信以后?还是因为你有一个阴谋,生怕给她电话打多了也许会引起注意?你在大卑顿怎么就会突然这么怜悯她,而在莱科格斯就无动于衷呢?这是不是像自来水龙头,你要开就开,要关就关?”

“我从没有说我毫无恻隐之心。”克莱德大胆回答说。他刚才还看见杰甫逊的眼睛一眨。

“嗯,你把她撇在一边等着,一直到她由于自己的恐惧和不幸不得不威逼你为止。”

“嗯,我已经承认过我对她的态度是不应该的。”

“哈!哈!应该!应该!就凭你承认这一点,凭我们这里已经掌握的这一切证据,包括你自己的在内,你就希望能作为一个自由人从这里走出去,是吧?”

贝尔纳普怎么也抑制不住了。他提出了异议。他非常愤慨地对法官说:“这简直是卑鄙,法官阁下。难道可以允许区检察官每提问一次就来一次演讲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可提出异议的地方,”庭上反驳说,“请区检察官恰当地提问。”

梅森对这指责满不在乎,就又朝克莱德这边回过头来。“你做过证,说你在大卑顿湖心船上的时候手里拿着那只你过去否认过的照相机,是吧?”

“是的,先生。”

“她在船尾,是吧?”

“是的,先生。”

“请你把那只船抬进来好吗,伯顿?”说到这里,他对伯顿喊了一声。即刻有区检察处的四名警士从公案后边西面那扇门走出去,过了一会儿,把克莱德和罗伯塔坐过的那只船抬进来,放在陪审团面前。他们在搬运的时候,克莱德直发冷,眼睛直瞪瞪望着前面。正是这只船!他眨巴着眼睛,身子直发抖。这时,听众骚动起来,他眼睛瞪着前面,睁得大大的,只听见一阵好奇和注意的嗡嗡声掠过法庭。接着梅森手里拿着那只照相机上下摇动,一面喊道:“好吧,现在你就在这里,格里菲思!还有这架你从没有过的照相机。下来,到这条船上去,拿着这架照相机,做给陪审团看你究竟坐在哪里,奥尔登小姐坐在哪里。而且尽量做得准确,你怎样打了奥尔登小姐,打在什么地方,她在哪里摔倒的,怎样摔倒的。”

“抗议!”贝尔纳普宣告说。

接着是一次冗长的、令人疲倦的法律方面的辩论,最后,法官许可这种做证的方式暂且继续一会儿。在辩论临了的时候,克莱德说:“不过我并没有故意打她。”梅森回答说:“嗯,我们听到过你这么做证的。”跟着,克莱德走下来,被摆弄了一下,终于走上那条船中央那个座位坐下来,而另外三个人紧紧抓住那只船。

“现在,纽柯布,请你到这里来,坐在奥尔登小姐原来坐的地方。他说她是怎么一个姿势,你就做那个姿势。”

“好的,先生。”纽柯布说,一面走过来坐下。这会儿,克莱德想搜寻杰甫逊的眼色,可是找不到,因为他的身子有点背着他。

“现在,格里菲思,”梅森接着说,“做给纽柯布先生看,奥尔登小姐怎样站起来,往你这边过来。表演给他看。”

克莱德这时觉得很气馁,知道这是在作假,人家在恨他,一面再一次站起来,而且神情慌张,这些离奇怪诞的情形使他说不出的尴尬。设法表演给纽柯布看,罗伯塔怎样站起来,连走带爬,接着绊了一下,摔倒了。然后,他手里拿着照相机,尽量凭他的记忆,他就这样表演一下他怎样无意中胳膊往前一伸,打到了罗伯塔。他不清楚究竟打到哪里,也许是下巴、面颊,他说不准,不过当然不是故意的,并且据他当时想起来,力量不大,不致真正伤害她。不过,既然克莱德说过他记不清,那么,这种证词是否充足呢?贝尔纳普和梅森为这一点又争论了很久。不过,最后,奥勃华兹法官认可这样做证,理由是这样可以相对地说明不论何人在站“不稳”或是站“不住”的情况下,要推倒他,究竟需要轻轻一推,还是用力推,需要轻轻一击呢,还是重重地一击。

“可是,天啊,拿纽柯布先生这样的体格,在他身上表演的这套滑稽戏,怎么能说明像奥尔登小姐这样身材和体重的姑娘所能出现的情况呢?”贝尔纳普坚持说。

“好吧,那么我们请一位像奥尔登小姐那样身材、体重的姑娘来。”他马上招呼泽拉·桑德斯,让她待在纽柯布原来的位置上。不过,虽然这样,贝尔纳普还是继续说:

“这又有什么用?情况并不一样。这条船并不是在水上。对于意外的一击,任何两个人的抵抗作用或是生理上的反应,就没有完全一样的。”

“那么你是反对做这种表演?”(这是梅森,他回过头来带着讥讽的意味问。)

“啊,你高兴就做好了。不过这并不说明什么,谁都看得清。”贝尔纳普提示似的坚持说。

这样,克莱德就在梅森的指点下对泽拉一推,“用的力”就像他当初无意之中推罗伯塔那样。(他这么想。)她往后倒退了一步,退的不多,不过这样一退双手就能抓住两边的船帮,把自己稳住。陪审团就得出一个印象,认为克莱德由于犯了罪,怕死,也许存心捏造出一些情节,实际的情况一定比这恶毒得多,尽管贝尔纳普原以为他提出的那些论点,已经足以消除陪审团的这种印象了。因为,对于这么一下和头顶上的另一下可能有多么大的力量,几位法医不是已经做过证了吗?伯顿·伯利对照相机里发现一根头发的事不是也做过证了吗?还有,那个女人听见的那一声呼叫呢?这又怎么说?

不过,这一场结束后,法院就宣布退庭,明天续审。

第二天早上,木槌一敲,梅森又来了。还是那么精神,那么顽强,那么气势汹汹。克莱德在牢房里度过了不安的一夜,又经过杰甫逊和贝尔纳普大力鼓气,就决心尽量装得冷淡、坚决而无辜的样子,不过,实际上却并没有勇气这样。他深知本地的舆论是一致反对他的,都相信他犯了杀人罪。梅森一开头就气势汹汹、辛辣地说:

“你还是坚持说你回心转意了,是吧,格里菲思?”

“是的,先生,我是回心转意了。”

“明明白白是淹死了却会苏醒过来的事,你听说过吗?”

“我不大明白。”

“你当然知道,有些人,以为是淹死了:最后一次沉下去,上不来了。可是有时被打捞上来,又活了,用急救的方法救活了——摆弄一下他们的胳膊,放在一根木头上或是一只啤酒桶上滚一滚。这你听说过吗?”

“是的,先生,我想,我听说过。我听说过,有些人,人家以为他们淹死了,可是给救过来了。不过究竟怎么救的,我就没有听说了。”

“你没有听说过?”

“没有,先生。”

“也没有听说过在水里可以待多久还能救活吗?”

“没有,先生,我从没有听说过。”

“比如说,有人在水里淹了一刻钟之久,可是也许还能救活,这你从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先生。”

“这样说来,你游上岸以后,根本就没有想到,甚至那时,你也许可以求救,还可能把她救活,是吧?”

“没有,先生,我并没有想到。我以为她那时已经死了。”

“我明白了。不过,她还在水里活着的时候,这又怎么说呢?你不是游得挺好吗?”

“是的,先生,我游得相当好。”

“比如说,穿着衣服和鞋游上五百英尺把自己救了。是不是这样?”

“嗯,我那时是游了这么远,是的,先生。”

“是的,你确实游了这么远,而且,我应该说,拿一个不会游三十五英尺去抓住那只打翻了的船的人来说,游得真挺不错。”梅森下结论说。

这时,贝尔纳普原想提出撤销这句评论的话,可是杰甫逊劝阻了他。

接着,克莱德不断地被追问到他划船、游泳的经验,逼得他不能不承认他曾经有好多次坐了独木舟这样一种容易出事的船到湖上去玩过,可是从没有遇到过什么意外。

“你第一次带罗伯塔到克伦湖上玩,是坐独木舟的吧?”

“是的,先生。”

“不过那一回没有遇到什么意外?”

“没有,先生。”

“那时候你很爱她,是吧?”

“是的,先生。”

“不过,那天,她坐这只结实的圆底船淹死在大卑顿的时候,你已经不爱她了?”

“嗯,那时候我怎么感觉,我已经说过了。”

“当然喽,这中间并没有什么关系,就是在克伦湖上的时候,你是爱她的,不过在大卑顿……”

“那时候我怎么个感觉,我已经说过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想摆脱掉她,不是吗?她一死,你就马上逃到另一个姑娘那里去。这你并不否认,不是吗?”

“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已经解释过了。”克莱德坚持说。

“解释过!解释过!而且你希望每一个公正、规矩、明智的人都相信你这个解释,是吧?”梅森火冒三丈,简直控制不住了。克莱德对梅森这个说法也不敢说什么话。法官已经预料到杰甫逊对这一点会提出异议,因此就在异议提出以后吼了一声:“支持异议。”不过,梅森照样接着说下去。“绝不可能是你,格里菲思,划得有点不当心,比如说,你自己把船打翻了吧?”他走过去,斜瞟了他一眼。

“没有,先生,我并没有不当心。这是一次我无法防止的意外。”克莱德虽然脸色很苍白,很累,可是还相当镇静。

“一次意外。比如说,就像堪萨斯市那次意外一样。这类意外你倒是很熟悉,不是吗,格里菲思?”梅森一面冷笑,一面慢吞吞地问道。

“这件事是怎么样发生的,我已经解释过了。”克莱德不安地回答说。

“把姑娘们引上死路的这类意外,你倒是很拿手,不是吗?你是不是老是在她们死的时候就逃掉?”

“我抗议。”贝尔纳普跳起来吼道。

“支持异议,”奥勃华兹厉声喊道,“本庭不得涉及其他意外事件。请检察官紧凑些,只限与本案有关的发言。”

关于堪萨斯市那次意外事件,杰甫逊当初曾经提出过解释,梅森现在就对杰甫逊反击了一下,觉得很得意,就接着说:“格里菲思,在你这么意外的一击把船打翻,你和奥尔登小姐都落水以后,你们两人相距有多远?”

“嗯,当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很近,不是吗?当然不会超过一两英尺,凭你在船上站着的情形?”

“嗯,我没有注意到。也许是这样,是的,先生。”

“近到只要你有心就能抓住她,紧紧抱住她,不是吗?当初她要摔倒的时候,你跳起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是的,我就是为这跳起来的,”克莱德慢吞吞地说,“不过并不是近到能抓住她。我沉到水里,这我很清楚,当我冒起来的时候,她又离得远一些了。”

“嗯,确切说有多远?从这里到陪审席这一头,还是到那一头,还是一半远,还是怎么样?”

“嗯,我说过我没有怎么注意。我想,是从这里到那一头那么远吧。”他撒了谎,至少多算了八英尺。

“不是真的吧?”梅森装得很诧异似的叫道,“这里这只船翻了,你们两人离得很近跌到水里,等你冒出水面的时候,她已经距你二十英尺远了。你不觉得你当时记忆力有点太糟了吗?”

“嗯,我冒出水面的时候,觉得是这样。”

“嗯,现在,船翻了,你们俩都冒出水面,那时候你离船有多远?船在这里,你在听众那边什么地方,我是说距离多远?”

“嗯,我说过,我第一次冒出水面的时候,没有太注意。”克莱德回答说,一面对着他面前这段距离不安地、疑惑地望着,很清楚,有一口陷阱正在等着他,“我想,大概从这里到您的桌子那边栏杆的地方。”

“那么,大约是三十五英尺。”梅森狡猾地,觉得大有希望似的提示说。

“是的,先生。也许是这样。我不怎么说得准。”

“现在,你在那一头,船在这一头,那时奥尔登小姐在哪里?”

克莱德觉察到梅森心里一定有一个几何学或是数学上的什么算法,想凭这一点来证明他犯了杀人罪。他即刻警惕起来,一面朝杰甫逊这边望着,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无法把罗伯塔说成离得太远。他说过她不会游泳。跟他比起来,不是她离那只船要近一些吗?那是当然的。他就傻里傻气,瞎想一气,认为最好说她离得有一半那么远,大致不会更远了。他就这么说了出来。梅森马上就说:

“嗯,那么,她离你或是离船,不会超过十五英尺左右那么远。”

“不会,先生,也许不会。我想不会。”

“嗯,那么,你是不是说你无法游这么一点距离,把她托起来,然后游到离她十五英尺远的那只船吗?”

“嗯,我说过了,我冒出水面的时候,有点晕头晕脑,而且,她正朝四周乱抓,尖声直叫。”

“不过,船在那边,据你自己说,不过三十五英尺远,而且,我该说,在那么一段时间里,竟然移动了这么一段距离,也够快的了。并且,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过后你能游五百英尺,游到岸上,却无法游到船那边去及时把船拖到她那里,让她自己起来?她那时正挣扎着要浮上水面,不是吗?”

“是的,先生。不过我开头吓慌了,”克莱德阴沉地解释道,他这时意识到陪审员和听众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的脸,“并且……并且……”(大家的怀疑和不信任加在他身上的压力,这时集中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压着他。他的神经支持不住了,就迟迟疑疑、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了。)“……我想,我当时并没有能及时想到该怎么办。并且,我生怕如果游到她身边……”

“我明白了。一个心灵上、道德上的懦夫,”梅森冷笑说,“只要想得慢对你有利,就慢慢想,想得很快对你有利,就快想。是这样吧?”

“不是的,先生。”

“嗯,如果不是,那么告诉我,格里菲思,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你一出水心里就相当镇定,在动身穿过树林以前,先停下来把三脚架藏好,而要救她的时候,你就慌了,连一件事情都做不成?为什么你一上岸就能这么镇静,考虑这样周密?这你怎么说呢?”

“嗯……呃……我跟您说过了,事后我认识到此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是啊,这我们全都知道了。不过,你是否想到过,在水里这么惊慌,然后要停下来干这么谨慎小心的事——把三脚架藏起来,这需要头脑非常冷静才行吧?你对这一点怎么会想得这么周到,而在这以前,对那只船就什么都想不到了?”

“嗯……不过……”

“虽然你说过所谓的你回心转意了,可是你并不要她活!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回事?”梅森吼起来,“这不是恶毒可悲的真相是什么?她正在沉下去,就跟你希望她沉下去的心思一模一样。你就干脆让她沉下去!是不是这样?”

他一面吼,一面几乎全身颤抖起来。而克莱德呢,那只船正在他的面前,并且,罗伯塔沉下去时,她那对眼睛、她那呼叫声,这些当初那么可悲、那么可怕的情景,这时又涌上心头,他害怕得只是缩在他的位子上,梅森把真实的情况解释得这么逼真,真是把他吓坏了。因为,关于罗伯塔落水后他不愿把她救起来这一层,他从来没有承认过,即便是对杰甫逊和贝尔纳普也没有承认过。他只是故意隐瞒,一口咬定说,他是存心想救她的,不过情况来得太快,并且她的呼叫声和她当时的动作把他吓坏了,以致在她惨遭不幸以前,他无从下手。

“我……我存心想救她,”他含含糊糊地说,脸色也发灰了,“不过……不过……我说过的,我也昏了头……并且……并且……”

“知不知道这是在撒谎!”梅森大吼说,一面更朝他逼近些。他那两只结实的胳膊举得高高的;那张破了相的脸,眉头蹙紧,眼珠突出,活像屋檐上面目狰狞的复仇之神或愤怒之神。“你为了救自己的命,明明游过五百英尺远,因此,你是能够毫不费力把她救起来的。可是你却蓄意凭你的残忍、狡猾手段,听任这个可怜的、受尽了折磨的姑娘死掉,是吧?”因为,如今,他深信自己已经知道克莱德实际上是怎样害死罗伯塔的。克莱德的态度和神情有些地方使他产生了这个信念。现在,他就下定决心,只要他做得到,就要从他身上把这一点逼出来。贝尔纳普立刻站起来抗议,说他的当事人受到伤害,使陪审团心目中对他产生不公正的偏见;说他确实有权要求,现在就提出要求,宣告审判受到破坏。这一个要求,后来由奥勃华兹法官驳回了。不过,这样一来,克莱德赢得时间,可以盘算一下,然后做出答复。不过他还是那么细声细气,没有力量:“不!不!我没有。如果做得到,我是要把她救起来的。”可是,全体陪审员都注意到,他那种态度完全不是在说真话,而实在是心灵上、道德上懦怯的人的样子,正跟贝尔纳普一再坚持说他的一样,不过比这还要恶劣:他实在是犯了害死罗伯塔的罪。因为,每位陪审员都在一面听,一面心里想,他既然能够在事后从容游上岸,那他为什么无法把她救起来呢?再不然,至少也该能游到船边,抓住那只船,然后帮助她抓紧船帮啊?

“她只有一百磅重,不是吗?”梅森愤激地接着说。

“是的,我想是的。”

“你呢,你那时候多重?”

“大致一百四十磅。”克莱德回答说。

“一个一百四十磅的男人,”梅森一面回过头来对着陪审团,一面冷笑说,“怕游近一个正在下沉、又弱又病、才只一百磅重的小姑娘,生怕她会紧抓住他,把他拖下水去!而且是一只很好的船,结实得承得住三四个人,又只有十五到二十英尺那么远!这怎么说啊?”

为了着重说明这一点,让这一点深入人心,他就在这时顿了一下,一面从口袋里抽出一条很大的白手帕,擦了擦颈子、脸和手腕,因为激动和用力,这些地方都湿了,一面回过头来对伯顿·伯利叫道:“不妨请你把这只船拿出去吧,伯顿。反正暂时用不着它。”四名警士即刻把船抬出去。

接着,他回复了平静的态度,再一次回过头来问克莱德:“格里菲思,罗伯塔·奥尔登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摸起来什么感觉,这你是很清楚的,是吧?你跟她是够亲密的了吧?”

“我知道颜色,也可以说,我认为我知道。”克莱德一面往后闪了一下,一面说。一想到她的头发,他就一阵痛楚,一阵发冷。旁人几乎可以看出他这种变化。

“摸上去什么感觉,这你也清楚的吧?”梅森继续追问,“在某小姐出现以前,在那些热恋的日子里,你一定常摸。”

“我不知道,我清楚不清楚。”克莱德回答说,一面看到杰甫逊递过来的眼色。

“嗯,大致的感觉。是粗糙的,还是细密的,像丝一样,或是粗糙的,这你一定知道喽。这你是知道的吧?”

“像丝一样,是的。”

“嗯,这里就有一缕。”他这时接着说,主要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别的,不如说是为了折磨克莱德,磨垮他的神经,一面朝他的桌子走过去。桌上有一个信封,他从信封里抽出一缕长长的、淡棕色的头发。“这像是她的头发吧?”接着,他把这一缕头发用力塞给克莱德。克莱德又惊骇,又难过,就往后一缩,仿佛这是什么不洁净或是有危险性的东西。不过,隔了一会儿,就尽量镇定下来。陪审团警觉的眼睛把这一切都注意到了。“啊,别怕,”梅森讥笑地逼着说,“这不过是你已故的那个情人的头发。”

克莱德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又注意到陪审团仔细注视着的眼睛,一面把那缕头发接到手里。“这看起来,摸起来,像是她的头发吧?”梅森接着说。

“嗯,总之,看起来像是的。”克莱德颤抖着回答说。

“还有。”梅森接着说,一面快步朝桌子走去,回来的时候拿着那架照相机。照相机的快门和透镜之间有罗伯塔的两根头发缠住了。这是伯利放在里面的。他把照相机递给他。“把这架照相机拿好。这是你的,虽说你发誓说不是你的,再看看里面的两根头发。看到了吧?”他把照相机朝克莱德一塞,仿佛要用照相机打他似的,“这两根头发,推断起来,是在你轻轻打到她,脸上留下这些伤痕的时候,缠住的。你能不能告诉陪审团,这些头发究竟是她的,还是不是她的?”

“我说不准。”克莱德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怎么回事?大声说。别装出一副道德、心灵上懦怯鬼的样子。这些头发是她的,还是不是她的?”

“我说不准。”克莱德还是这么说,不过对这两根头发连看也不敢看一眼。

“看清楚。看清楚。把这两根头发跟另外这一缕比较一下。我们知道这些是她的头发。而你也知道这架照相机里的头发是她的,是吧?别装得这么恶心的样子。她活着的时候,你老是摸这些头发的。她死了,这些头发不会咬你的。这两根头发跟另外这一缕头发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这另外一缕头发,我们清清楚楚知道是她的,同样的颜色,摸起来同样的感觉,全都一样,是吧?看清楚!回答!一样还是不一样?”

在这种压力之下,虽然有贝尔纳普在旁边,克莱德被逼得不能不看一眼,并且还摸了一下。可是,他还是很谨慎地回答说:“我说不准。看起来,摸起来,像是有点一样,不过我说不准。”

“啊,你说不准?而且你明明知道你拿这架照相机残忍而恶毒地打她的时候,这两根头发就给缠住了,就一直给缠在里面。可是你还说你说不准。”

“可是我并没有恶毒地打过她啊,”克莱德坚持说,一面望着杰甫逊,“并且我说不准。”他自己心想,他决不让这个人这么威吓他,可同时却又觉得自己非常虚弱,想吐。梅森由于在心理上收到了这么一种效果,即便是别的不说,觉得是得到了胜利,就把照相机和那缕头发放回到桌上,一面说:“嗯,已经有人充分做证,说这架照相机从湖里打捞上来的时候,这两根头发就在上面。而且,你自己也发过誓说这架照相机在掉进水里以前,是拿在你的手里的。”

他回过头去想了一下别的什么事,想出一点什么新的论据来折磨克莱德,接着又问:

“格里菲思,关于往南穿过树林的事,你到三里湾是什么时候?”

“我看,大概是凌晨四点,天快亮了。”

“在这以前,轮船开出以前,你都做了些什么?”

“啊,我只是到处走走。”

“在三里湾?”

“不,先生,就在三里湾附近。”

“我看,是在树林里吧,等镇上的人起床以后才进村,免得被人看见觉得奇怪。是这样吧?”

“嗯,我等到太阳出来才进村的。而且,我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

“你睡得好吗?梦美吗?”

“我累了,睡了一会儿,是的。”

“关于那班船、开船的时间、三里湾的一切,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是不是这些情况你事先就知道?”

“嗯,那边谁都知道夏隆和三里湾之间那班船。”

“啊,是吗?有别的什么理由吗?”

“嗯,我们两个人要找一个地方结婚的时候,就都注意到这个地方了,”克莱德很机灵地回答说,“不过我们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火车通到那里。只通到夏隆。”

“不过你确实注意到这是在大卑顿以南?”

“啊,是的,我想是的。”克莱德回答说。

“而且,肯洛奇西面那条路往南沿着大卑顿下面一直通到那里,是吧?”

“嗯,我到那里以后,才发现有那么一条路,至少是一条小路,不过,我并没有认为是一条常走的路。”

“我明白了。那么,你在树林里碰到那三个人的时候,怎么会问他们到三里湾还有多少路呢?”

“我并没有问他们这个,”克莱德回答说,这是杰甫逊要他这么回答的,“我问他们知不知道有什么路可以通到三里湾,还问到那里有多少路。我并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那条路。”

“嗯,他们在这里并不是这么做证的啊。”

“嗯,我不管人家是怎么做证的,反正我是这么问他们的。”

“我看,据你说来,所有的证人都在撒谎,只有你是这些人中间独一无二诚实可靠的人……是这样吧?不过,你到三里湾以后,有没有停下来吃东西呢?你一定很饿了,不是吗?”

“不,我不饿。”克莱德简单回答说。

“你一心只想愈快离开那个地方愈好,是吧?你生怕那三个人也许到了大卑顿,听到奥尔登小姐的事,就会说起遇见过你,是这样吧?”

“不,不是这样。不过,我不想在那里停留。我已经说过为什么这样了。”

“我明白了。不过,你到夏隆以后,觉得比较安全了,比较远了,你就没有错过时机吃东西了吧?那里的味道挺不错吧?”

“这我不知道。我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片夹肉面包。”

“还有一点馅饼,我们都调查清楚了,”梅森接着说,“过后,你跟车站上的那堆人挤在一起走,就像你刚从阿尔巴尼来似的。你过后对每一个人也都是这么说的。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这样。”

“嗯,拿一个在不久才回心转意、真正是无辜的人来说,你觉得这是不是小心得太过分了?像那样躲起来,在黑夜里等着,还假装是刚从阿尔巴尼来的。”

“这一切我都解释过了。”克莱德坚持说。

梅森另一个打算是要羞辱克莱德,因为罗伯塔对他一往情深,而他却竟然在三家不同的旅馆给罗伯塔登记了三个假姓名,使得她在三天之内成为三个不同男子的情妇。

“你为什么不分开住呢?”

“嗯,她不愿意这样。她要跟我在一起。再说,我并没有多少钱。”

“即便是这样,你在那里为什么这么不尊重她,而在她死后,对她的名誉却又如此关心,以至你不得不逃走,把她惨死的秘密埋藏在你的心底。据你的说法,是为了保护她的姓氏和名声。这怎么讲?”

“法官阁下,”贝尔纳普插嘴说,“这不是提问,这是在演说。”

“我撤回这个问题,”梅森反击说,然后接着说,“再说,你承不承认你是个心灵、道德上懦怯的人,格里菲思,你承认吗?”

“不,先生。我不承认。”

“你不承认?”

“不,先生。”

“那么,如果你撒了谎,并且对谎话发了誓,那你就跟那些心灵上、道德上不懦怯的人一样,就理应以做伪誓、伪证的人那样看待,论处。这对不对?”

“是的,先生。我想是这样。”

“嗯,如果你并不是一个心灵上、道德上懦怯的人,在你说无意地打到她以后,你有什么理由说你应该把这个姑娘抛到湖里。而且,你明明知道,由于她的惨死,她父母马上会多么悲痛,而你竟然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就这么走开,还把三脚架和你的衣服藏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杀人凶手那样偷偷溜掉,这怎么说?如果你听说有别人这么做,你会不会认为这是一个阴谋杀害,而且在谋杀已遂以后,存心想逃掉的那种人的行径?还是你认为,这不过是某一个人狡猾、欺诈的行径,而这个人又不过是个心灵上、道德上的懦怯鬼;他诱奸过的姑娘意外地死去,这消息也许会妨碍他得意的前程,因此他就设法逃避这意外死亡的责任?是哪一种呢?”

“嗯,不管怎么说法,我并没有害死她。”克莱德坚持说。

“回答这个问题!”梅森大声怒吼着。

“我要求庭上指示见证人毋需回答这个问题,”杰甫逊站起来插嘴说,眼睛先盯着克莱德,然后又盯着奥勃华兹法官,“这纯粹是诡辩,跟本案的事实并无实际关联。”

“我也这么说,”奥勃华兹法官回答说,“见证人毋需回答。”克莱德听了以后,只是眼瞪蹬望着前面。这个意外的帮助使他很受鼓舞。

“嗯,再有,”梅森接着说——贝尔纳普和杰甫逊这么戒备,一再削弱他每次进攻的力量和影响,这使他更加激怒,更加懊恼,因此也就更加下定决心,决不被他们打垮,“你说过,你在到那里去以前,你打算只要你能做到,就不跟她结婚,是吧?”

“是的,先生。”

“你说过她要你跟她结婚,可是你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吧?”

“是的。”

“嗯,你记不记得她放在她提箱里的那些烹饪指南、盐瓶、胡椒瓶、刀叉等东西?”

“是的,先生。我记得。”

“你认为她在卑尔兹动身的时候,箱子里带着这些东西,心里想的是什么?是想在什么地方住一个小房间,并没有结婚,只是你每星期或是每个月去看她一次吗?”

贝尔纳普还没有提出异议,克莱德就很敏捷地做出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答复。

“关于这一点,她心里怎么想的,我说不准。”

“比如说,可不可能你在打电话到卑尔兹的时候告诉过她——在她给你写信,说要是你不去找她,她就要到莱科格斯来之后打的电话——说你要跟她结婚?”

“不,先生,我没有说过。”

“你心灵上、道德上还没有懦怯到这个地步,被威逼得不能不做这一类事吧?”

“我从没有说,我是心灵上、道德上懦怯的人。”

“不过你决不会被给你诱奸了的姑娘威吓住?”

“嗯,那时候我并不认为应该跟她结婚。”

“你觉得她赶不上某小姐可以成为合适的配偶?”

“我认为,如果我不再爱她,那就不该跟她结婚。”

“即便是为了挽救她的名声,还有你自己的品行,也不该跟她结婚吗?”

“嗯,我那时候认为,我们在一起,是得不到幸福的。”

“我想,这是在你大大地回心转意以前吧。”

“是的,是在我们到乌的加以前。”

“在你对某小姐还是那么狂热的时候吗?”

“我爱着某小姐,是的。”

“在你从没有答复的这些信里,你记不记得,她跟你说的这些话。(说到这里,梅森走上前去,把开头七封信中的一封拿在手里,读起来。)‘我觉得什么事都是颠三倒四、捉摸不定,虽然我现在努力抑制自己别这么想,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我们的计划,而且你要照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到我身边来。’‘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我们的计划’,她这么写,究竟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除非是指我要去找她,暂时把她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并不跟她结婚,当然喽。”

“并不,我并没有这么说过。”

“不过在同一封信里,她在后面写道:‘在回来的时候,我并没有直接回家。我决意在荷马停一停,看看妹妹、妹夫,因为,即便下一次还能见到他们,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真是一点也没有把握。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就是体体面面地见他们,要就是从此永远也不见他们。’她这所谓‘体体面面’,你认为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指偷偷地住在一个什么地方,不结婚,可是生一个孩子,由你寄给她一点钱,然后也许再回来,冒充是一个单身而无辜的人,或是结过婚,丈夫死了,还是什么的?你是不是认为她这意思是指跟你结婚,至少结婚一个时期,让小孩也有个姓?她提到的这个‘计划’,决不可能连这一点都不如吧?”

“嗯,也许她以为不可能,”克莱德存心规避说,“不过我从没有说过要跟她结婚的话。”

“好吧,好吧,这一点我们放一放再说,”梅森坚韧不屈地说,“不过,现在再看这一封。”说到这里,他就开始读第十封信:“‘你比原来的计划提前几天来对你实在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是吧,亲爱的?即使我们不得不用很少的钱来维持生活,我知道,我们总会有办法的。至少在你我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总是有办法的,而这段时间至多也许不会超过六个月或八个月。你明白,到时候你如果要走,我会同意放你走的。我是很能节省的。此外没有别的路好走了,克莱德,虽说为了你,现在我也希望能有别的路好走。’‘节省’,‘八个月以前不放你走’,你认为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住在一个小房间里,你每星期来看她一次吗?还是像她在信里想的那样,你已经确实同意跟她一起走,跟她去结婚了?”

“我不知道,除非她以为她也许可以强迫我。”克莱德回答说。这时许多林区居民、农民、陪审员简直在嗤笑、冷笑了。克莱德无意中用了“强迫我”这个词使他们狂怒起来。克莱德还说:“我从来没有同意过。”

“除非她能强迫你。你对这件事就是这么一个想法,是吧,格里菲思?”

“是的,先生。”

“关于这一点,跟别的任何事情一样,你愿意立刻起誓吗?”

“嗯,我对这一点已经起过誓了。”

这时,梅森、贝尔纳普、杰甫逊和克莱德都感觉到在场大多数人一开始就对他非常厌恶和愤怒的情绪,现在更加高涨,澎湃,震撼了一切。这种情绪充满了整个法庭。可是,梅森所需要的时间,现在正有的是。在这些时间里,他不妨从大批证据中随意挑选一些出来,以便在下一步嘲笑克莱德,使他晕头转向,折磨他。因此,他这时看了看他的记事摘要——为了他的方便,厄尔·纽柯布已经替他把这些摘要排列成扇形放在桌上——他又开口说:

“格里菲思,昨天你在你的律师杰甫逊先生,”(说到这里,杰甫逊先生一面强笑了一下,一面微微一鞠躬。)“引导之下做过证了。你说起七月里,正当你开始这次死亡旅行的时候,在芳达和乌的加再次遇见罗伯塔·奥尔登之后回心转意的事。”

贝尔纳普还来不及提出异议,克莱德已经说出了“是的,先生”这句话,不过贝尔纳普还是做到了把“死亡旅行”的字样改为“旅行”。

“你在跟她一起到那里以前,你一直没有能像你过去那样喜欢她。是这样吧?”

“没有能像当初有一度那样喜欢她,是的,先生。”

“你真正喜欢她的时间究竟有多久,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我是说,在你开始不喜欢她以前的那段时间。”

“嗯,从我第一次遇见她,一直到我碰到某小姐为止。”

“可是,在这以后就不喜欢了?”

“啊,我不能说在这以后就完全不喜欢。我还是有点把她放在心上,我想,是很把她放在心上,不过总还是赶不上过去那样。我想,我替她难过的心思怕要胜过别的心思。”

“现在,让我们看一看,比如说吧,这是在去年十二月一日以后,到今年四月或是五月,是不是这样?”

“我想,大致是这么一段时间,是的,先生。”

“嗯,在这一段时间里,十二月一日到四月或是五月一日,你跟她来往很亲密,是吧?”

“是的,先生。”

“即便是你对她并不很爱。”

“嗯,是的,先生。”克莱德有些踌躇地回答说。一提到性的罪行,那些乡巴佬的脸就突然抽搐起来,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可是在那些晚上,虽然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她那个小房间里,对你无比忠诚,你自己做证时也这么说过,她在家里坐着,而你却去参加舞会、聚会、宴会,去兜风,等等。”

“啊,我并不是总不去。”

“啊,是吗?不过,关于这一点,特雷西·杜布尔、杰尔·杜布尔、弗雷德里克·塞尔斯、弗兰克·哈里特、伯却特·泰勒的证词,你也听到了,是吧?”

“是的,先生。”

“嗯,他们都是撒谎,还是说的是真实情况?”

“嗯,我想,他们差不多根据他们所记得的说出了真实的情况。”

“不过他们记得不顶准确,是这样吧?”

“嗯,我并不是老是不去。也许我每星期出去两三次,也许四次,不过不会更多了。”

“其他的时间你就给奥尔登小姐了?”

“是的,先生。”

“她在这封信里也是这么说吗?”说到这里,他就从罗伯塔那一沓信里取出另一封,打开拿在面前读道:“‘一晚又一晚,自从那个悲苦的圣诞节晚上,你抛弃了我以来,差不多每一晚都是这样,我差不多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是在撒谎,还是没有撒谎?”梅森恶狠狠地问。克莱德觉察到要是在这里指摘罗伯塔撒谎,那危害性就太大了,他于是有气无力、满面羞愧地回答说:“不,她并没有撒谎。不过,不管怎么说,有几个晚上我确实是跟她在一起的。”

“可是,你也听见吉尔平太太和她丈夫在这里做证说,从十二月一日起,奥尔登小姐每晚差不多老是孤零零一个人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还说他们替她很难过,认为很自然应该让她跟他们一起玩儿。他们也劝过她,可是她不愿意。你听到他们这样做证的,是吧?”

“是的,先生。”

“可是,你还是坚持说你有时跟她在一起?”

“是的,先生。”

“可是,同时还爱着某小姐,设法陪伴某小姐?”

“是的,先生。”

“还设法让她跟你结婚?”

“我希望她这样,是的,先生。”

“可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除了另一方面的兴趣以外还有多余的时间,你就继续跟奥尔登小姐发生关系。”

“嗯……是的,先生。”克莱德再一次踌躇起来。这些情况的揭发把他的品德糟蹋成这么卑鄙的程度,这使他很慌乱;可他总还觉得自己并不像人家所说的这么坏,至少他并不是存心要这么坏。别人——莱科格斯社交场中这些年轻人,不也是这么干的吗?再不然,就是他们说得像真的一样。

“嗯,你这些博学的律师们把你说成一个心灵上、道德上懦怯的人,你觉得他们是不是替你选择了分量非常轻的字眼?”梅森讥笑说,就在这时,狭长的法庭后排,有一个愤怒的林区居民严肃发出要求报仇的声音,那个人说:“这个上帝诅咒的龟儿子,为什么不宰了他,叫他完蛋?”奥勃华兹立刻敲起木槌要求维持秩序,并且下令把这个破坏秩序的人抓起来,同时把没有坐好的人全都赶出去,这道命令也执行了。破坏秩序的人被抓起来,规定第二天早上提审。之后是一片肃静。梅森接着说:

“格里菲思,你说过你在莱科格斯动身的时候,并不打算跟罗伯塔·奥尔登结婚,除非你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是吧?”

“是的,先生。那时,我是这么打算的。”

“因此,你肯定认为你是一定要回来的?”

“是的,先生,我这样认为。”

“那么,你为什么把你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锁起来呢?”

“嗯……嗯……这是,”克莱德踌躇了,这一下攻击来得那么快,而且跟刚才说的事全然不相关,这使他简直来不及对付,“嗯,您知道,我并不是有绝对的把握。我不知道我最后是不是得走,不管我自己愿不愿意。”

“我明白了。这样,要是你在那边出乎意外地打定了主意,就像你后来那样……”(说到这里,梅森对他假笑了一下,好像是说,你以为有谁会相信你?)“你就不会有时间回来从从容容整理东西,然后再动身,是吧?”

“嗯,不,先生,也不是这个原因。”

“嗯,那么是什么原因?”

“嗯,您知道……”克莱德说到这里,因为事前没有想到这一层,再加上他没有那种机智,不能很快抓住一个恰如其分、言之成理的答复,就又踌躇起来。每个人,尤其是贝尔纳普和杰甫逊,都注意到这一点。然后,他接着说:“嗯,你知道,要是我不得不走,即便是走一个短时期,我当初就认为我也许得走一个短时期。因此,我就认为,我也许得把我所需要的东西仓促之间带走。”

“我明白了。你可以肯定说,这并不是指万一警察发现克里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究竟是谁,你也许得急匆匆就离开吧?”

“不是指这个,先生。不是这样。”

“因此,你也并没有告诉佩顿太太说那个房间你不租了,是吧?”

“并没有,先生。”

“那天做证的时候,你说过什么你没有足够的钱,没有力量为了任何暂时结婚的计划到那里去把奥尔登小姐带走,即便是婚后的时间只有六个月也不行,是吧?”

“是的,先生。”

“你在莱科格斯动身去旅行的时候,总共有多少钱?”

“大致五十美元。”

“‘大致’五十美元?你是不是准确知道你有多少钱?”

“我有五十美元,是的,先生。”

“你在乌的加、草湖,后来又到夏隆去,一共花了多少钱?”

“我想,我路上花了大致二十美元。”

“你知道准确的数目吗?”

“不是完全准确,不,先生,不过大致是二十美元左右。”

“嗯,让我们看一看,能不能准确地算一算清楚。”梅森接着说。这时,克莱德再一次觉察到又有一口陷阱在等着他了,就又不安起来,因为,还有桑德拉给他的那些钱呢,其中有一部分已经花了。“从芳达到乌的加,你自己的车票要多少钱?”

“一元两角五。”

“你和罗伯塔在乌的加住旅馆房钱多少?”

“四美元。”

“当然喽,当晚得吃晚饭,第二天早上得吃早餐,这要多少钱?”

“两顿大约三美元。”

“你在乌的加就花了这么多吗?”梅森间或对旁边一张纸瞟一眼。这张纸上记着一些数目字和附注,可是克莱德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是的,先生。”

“后来证明是你在乌的加买的那顶草帽要多少钱?”

“啊,是的,我把这一点给忘了,”克莱德不安地说,“是两美元,是的,先生。”他感到现在他得更加当心才行。

“还有你到草湖去的车钱,当然是五美元喽。不错吧?”

“是的,先生。”

“后来你在草湖租了一只船。这要多少钱?”

“一小时三角五。”

“你租了多久?”

“三个小时。”

“那就是一元零五分。”

“是的,先生。”

“还有那一晚住旅馆收你多少钱?是五美元吧?”

“是的,先生。”

“你不是还买了午饭点心带到湖上去,是吧?”

“是的,先生。我想大概是六角钱。”

“到大卑顿要花多少钱?”

“火车到肯洛奇是一美元,两个人坐汽车到大卑顿是一美元。”

“我看,这些数目你倒很清楚。你当然清楚喽。你并没有好多钱,这一点关系很重大。后来从三里湾到夏隆多少钱?”

“船票七角五。”

“你没有把这些数目准确地算一算吗?”

“没有,先生。”

“嗯,要算一算吗?”

“嗯,您知道一共多少吧?”

“是的,先生,我知道。总共二十四元六角五分。你说你花了二十美元。不过这里就相差四元六角五分。这你怎么说?”

“嗯,我想是我没有算得很准确。”克莱德说。这些数目字算得这么准确,使他很生气。

可是,梅森这时狡猾地低声问:“啊,是啊,格里菲思,我忘了。你在大卑顿租的船要多少钱?”他一心想听一听克莱德对这一点怎么说,因为他为了这口陷阱已经花了很大的力气。

“啊,啊……啊……那是……”克莱德又踌躇起来。因为,据他现在回忆,他在大卑顿甚至连租船费多少也没有问,他那时一心以为他跟罗伯塔都不会回来了。可是,此时此地,这个问题却以现在这个方式第一次向他提出来。至于梅森,他意识到这下子可把他抓住了,就紧逼着问:“呃?”克莱德于是回答了他,不过这只是胡乱揣测罢了:“啊,每小时三角五,跟草湖一样,看船人这么说的。”

不过,他说得太快了。而且,他并不知道那位看船人也在后面,准备到这里来做证,说明他根本没有问起租费多少。梅森接着说:

“啊,是这样,是吗?看船人跟你说的,是吧?”

“是的,先生。”

“嗯,现在你记不记得你根本没有问过看船人?并不是每小时三角五,而是五角钱。不过,当然喽,这你不会知道的。因为你那么急于划到湖上去,而且你反正不想回来付这笔钱了。因此,你就连问也没有问一声,明白了吧。明白了吗?现在你想起来了吧?”说到这里,梅森把从看船人那里弄来的那张账单拿出来,在克莱德面前用力直晃。“是每小时五角钱,”他重复说,“人家定价比草湖高一些。不过,我要知道的是,你刚才对别的一些数字这么清楚,既然这样,你对这个数字怎么就不清楚了?你有没有想到过把她带到船上去,从中午一直到晚上,一共要花多少钱?”这一下攻击来得那么快,那么厉害,克莱德立刻慌了神。他心慌意乱地在头脑里瞎转,咽了口口水,神情不安地望着地板,窘得连杰甫逊也不敢看一眼。关于这一点,不知怎么搞的,杰甫逊可没有让他练习过啊。

“嗯,”梅森大喊道,“对这一点有什么解释吗?你所有别的支出,每一项都记得住,可就是这一项记不住,连你自己不也觉得奇怪吗?”这时,每位陪审员全都再一次紧张起来,纷纷向前俯着身子。克莱德觉察到他们对这件事很注意,想听个究竟,而且可能非常怀疑,就回答说:

“嗯,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会把这一点搞忘了。”

“啊,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喽,”梅森鼻子一哼说,“一个人想在一片荒凉的湖上害死一个姑娘,自然要想的事情很多,如果你忘掉了其中某些事情,这也不足为怪啊。不过你一到三里湾,可就并没有忘掉问船上账房到夏隆去的票价,是吧?”

“嗯,我记不得是问过,还是没有问。”

“嗯,他倒记得的。他在这里对这一点做过证了。你在草湖特地问过房钱多少。你在那边问过船的租金。你甚至问过到大卑顿的汽车票价。可是在大卑顿就没有想到问一问船的租金,这多遗憾!不然的话,现在你对这一点就不会那么不安了,是吧?”说到这里,梅森朝陪审员们望了一眼,仿佛在说:你们懂了吧!

“我想,就只是因为我没有想到。”克莱德重复说。

“我相信,这是一个非常圆满的解释。”梅森讥笑地接着说。接着,马上又连忙问:“七月九日,在卡西诺,有十三元两角这笔午饭钱。我想,这你并没有碰巧也忘了吧。这是罗伯塔死后第二天的事,这你记得,还是记不得?”梅森很富于戏剧性,逼得紧,说得快,简直不给他时间考虑或是喘息。

克莱德听到这句话,几乎跳起来。这一问,这一下攻击把他简直弄慌了,因为他并不知道人家已经把吃中饭这回事也调查出来了。“还有你记不记得,”梅森接着说,“你被捕的时候,从身上搜出了八十多美元?”

“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他回答说。

关于八十美元的事,他已经忘掉了。不过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这又怎么说呢?”梅森恶狠狠地逼着问,“要是你在莱科格斯动身的时候身边只有五十美元,被捕的时候有八十多美元,自己又花了二十四元六角五分,再加上午饭十三美元,那么,多下来的钱是哪里来的?”

“嗯,我现在还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克莱德阴沉地回答说。因为他觉得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并且还受尽了委屈。这是桑德拉的钱,世界上不论什么也不能逼他说出这笔钱的来源啊。

“你为什么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梅森吼着说,“你以为你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而且,你以为我们在这里是干什么的?回答或是不回答问题,随你高兴吗?你是在为你自己的生死问题受审判,可别忘了这一点!尽管你对我说了许多谎话,可不允许你无视法律。你现在是在这十二位陪审员面前,他们现在等着要知道。现在,到底怎么说?你这钱是哪里来的?”

“我向一个朋友借的。”

“嗯,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什么朋友?”

“我不愿意说。”

“啊,你不愿意!嗯,你在莱科格斯动身的时候身边有多少钱,你对这一点撒了谎,这是明明白白的事。而且是在起誓以后撒谎。这你可别忘了!是你尊重的神圣誓言。是这样吗?”

“不,不是的,”克莱德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这一下打击逼得他认清了此中的利害,“我到十二号湖以后借了这笔钱。”

“向谁借的?”

“嗯,我不能说。”

“这样,这句话就没有意思了。”梅森反驳他。

从这以后,克莱德就开始显得畏畏缩缩。他的声音也低沉了。每次梅森命令他大声说话,要他把头转过来让陪审团能看清他的脸,他也照办了,可是心里对这个人愈来愈厌恶。这个人想要把他所有的秘密一桩桩一件件都逼出来啊。他提到桑德拉的事,可是桑德拉至今还是他的心上人,他决不泄露足以牵连到她的事。这样,他这时就相当倔强地用眼睛瞪着陪审员们。这时候,梅森捡起几张照片。

“这些还记得吧?”他这时问克莱德,一面把模糊而带着水迹的罗伯塔的照片给他看。此外有克莱德和别的一些人的照片,其中一张也没有桑德拉的脸,这些照片是他第一次到克伦斯顿家做客时照的。此外还有四张是后来在熊湖照的。其中一张,他手里拿着一只六弦琴,手指还抚着琴弦。“记不记得这些是在哪里照的?”梅森问,一面先把罗伯塔的照片拿给他看。

“是的,我记得。”

“是在哪里?”

“那天我们在大卑顿南岸的时候。”他也知道照相机里有这几张照片,并且还告诉过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可是人家竟然能洗出来。想到这一点,不由得使他惊诧不已。

“格里菲思,”梅森接着说,“你的律师在不知道我们已经把这架照相机打捞起来以前,曾经为了这架你发誓说你并没有的照相机,派人到那里去钓鱼,钓啊钓的,想把它钓起来,这他们没有告诉过你吗?”

“他们从没有跟我说起过这件事。”克莱德回答说。

“嗯,这太遗憾了。不然的话,我可以让他们省许多麻烦。嗯,这些是在这架照相机里发现的照片,而且是你那次回心转意以后照的,记得吧?”

“我记得是在什么时候照的。”克莱德阴沉地回答说。

“嗯,这是你们两人最后一次上船以前照的,在你准备把那些话最后告诉她以前照的,她在那里被害死以前照的,据你做证说,正当她非常伤心的时候照的。”

“不,在前一天才是这样。”克莱德反驳道。

“啊,我明白了。嗯,跟你所说的她非常沮丧的神情比起来,这些照片,总之,看起来要高兴些。”

“嗯,不过,她并没有像前一天那么沮丧。”克莱德连忙说。因为这是真实的情况,他还记得。

“我明白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先看看另外这些照片吧。比如说,这三张是在哪里照的?”

“我想,是在十二号湖克伦斯顿别墅照的。”

“对,是六月十八九日,是吧?”

“我想,是十九日。”

“嗯,现在,你记不记得罗伯塔十九日写给你的一封信?”

“不记得,先生。”

“不论哪一封你全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先生。”

“可是这些信全都很伤感啊,正像你自己说过的那样。”

“是的,先生,是很伤感。”

“嗯,这封信就是在拍这些照片的时候写的,”他转向陪审团,“我希望陪审团看看这些照片,再听听奥尔登小姐在同一天写给被告的这封信里的一段话。他已经承认他拒绝写信或打电话给她,尽管为她很难过。”他回过头来对陪审团说。说到这里,他打开一封信,读了一长段罗伯塔悲怆恳求的话。“现在,这是另外四张照片,格里菲思。”他交给他四张在熊湖拍的照片,“很高兴,你觉得吧?不很像经历了一场非常可怕的疑虑、担心和邪恶行为以后刚刚才回心转意的人,并且,也不像刚见过他非常残酷地虐待了的女人,他刚想要挽回,她却突然淹死了。凭这些照片看起来,仿佛你在世界上纯粹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是吧?”

“嗯,这些是大伙儿一起照的。我无法不参加进去。”

“不过,水上的这一张。正当罗伯塔·奥尔登沉到大卑顿湖底两三天以后,尤其正当你刚刚对她难得地回心转意,你到水上难道一点都不难过吗?”

“我不希望有谁知道我不久前是跟她在一起的。”

“这我们全都知道。不过,六弦琴的这张又怎么说?看看这个!”他把这张递过去给他看,“很快活,是不是?”他大声咆哮说。克莱德这时又迟疑,又害怕,就回答说: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那时候并不快活。”

“在这里玩六弦琴的时候,你还不快活?她刚死以后的第二天,跟你的朋友一起打高尔夫球、打网球的时候你还不快活?在你花十三美元吃那顿午饭的时候,你还不快活?当你再一次跟某小姐在一起,据你自己做证说,正是在你最中意的地方,那时候你还不快活?”

梅森这时又是咆哮,又是责骂,又凶狠又厉害地讥刺。

“嗯,总之,那时并不快活,不快活,先生。”

“‘那时’是什么意思?不是你到了你最中意的地方了吗?”

“嗯,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当然是的。”克莱德回答说。他想到桑德拉读到这些话以后会怎么想。不错,她自然一定会读到的。这些经过报上差不多每天全都登出来。他是跟她在一起,并且他是希望能跟她在一起的,这他是不能否认的。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并不快活。一被拖进这个可耻而残忍的阴谋,他一直是多么不幸,多么难受啊!不过,现在,他非得设法解释一下不行,好让桑德拉读到这些的时候,能了解他;还有这个陪审团,他也得叫他们了解他。因此,他就一面用干透了的喉咙咽了一口口水,又用干透了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一面接着说:“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替奥尔登小姐非常难过。在那个时候,我是不可能快活的,不可能。那时候,我正设法让人家有那么个想法:她到那里去跟我可并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并不愿为了我没有做过的事被抓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说假话!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撒谎!”梅森大吼说,仿佛他是在向全世界大吼似的;而他这种不相信和蔑视的气焰又能叫陪审团和听众全都相信克莱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撒谎老手。“在熊湖厨房当副手的鲁弗斯·马丁,他的证词,你也听到过了吧?”

“听到过了,先生。”

“你听见他起誓说,他看见你跟某小姐在一处眺望熊湖的地方,说她躺在你的臂弯里,你还跟她接吻。这是确实的吧?”

“是的,先生。”

“而且这正是你把罗伯塔·奥尔登撇在大卑顿湖底以后的第四天。那时候你还生怕被抓起来?”

“是的,先生。”

“即使是你在吻她,把她抱在臂弯里的时候?”

“是的,先生。”克莱德悲凉而无可奈何地说。

“嗯,弥天大谎!”梅森大声喊道,“要不是你自己亲耳听见,你能不能相信这些是在陪审团面前眼泪汪汪说的话?难道你真坐在这里对陪审团发誓说,你一面跟你臂弯里那个上了当的姑娘卿卿我我,情话绵绵,另外一个姑娘远在百英里之外的湖底,可是你却为你当时干的这些事感觉到难过?”

“不管怎么说,情形是这样。”克莱德回答说。

“说得高明!谁也比不上!”梅森吼道。

说到这里,他再一次很疲倦、很感慨地抽出他那一方白白的大手帕,一面向全庭打量了一番,一面拭了拭脸上的汗,仿佛在说:嗯,这真够瞧。接着,他比先前更是精神百倍地说:

“格里菲思,昨天你在证人席上刚刚发誓说过,你在莱科格斯动身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计划要到大卑顿去。”

“没有,先生,我并没有。”

“不过,你们两个到了乌的加伦佛罗旅馆那个房间以后,你见她样子很累,你才提议在你们两人拼凑起来的经济情况许可的范围以内,来一次小规模的旅行,对她的健康可能有些好处。是不是这样?”

“是的,先生。是这样。”克莱德回答说。

“可是一直到那个时候为止,你甚至连阿特隆达克斯也并没有特别想到过。”

“嗯,没有,先生,是说没有想到哪一个湖。我确实想到过我们不妨到一个避暑的地方去,这一带大半是湖区,不过并没有特别想到我所熟悉的哪一个湖。”

“我明白了。你提出以后,是她说起最好你去找几份指南或是地图,是吧?”

“是的,先生。”

“然后是你下楼去找了几份?”

“是的,先生。”

“是在乌的加的伦佛罗旅馆里?”

“是的,先生。”

“不会碰巧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吧?”

“不会,先生。”

“后来,看了这些地图,你们看到草湖和大卑顿,就决意上那儿去。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这样。”克莱德非常不安地撒谎说。他这时真希望当初没有做证说是在伦佛罗旅馆找到这些指南的。也许这里又有什么陷阱了吧?

“你和奥尔登小姐?”

“是的,先生。”

“你选中了草湖,认为那里最好,因为最便宜。是这样吧?”

“是的,先生,是这样。”

“我明白了。现在,这些你记不记得?”他接着说,一面伸手从桌上拿起一沓指南。这些东西全都经过适当的证明,认定克莱德被捕的时候,这些东西是熊湖他那只提箱里的。现在,梅森把这些指南放在克莱德手里。“看看清楚。是不是在熊湖的时候,我在你提箱里找到的东西?”

“嗯,看起来像是我在那里的东西。”

“这些就是你在伦佛罗旅馆架子上找到以后,拿上楼给奥尔登小姐看的指南吗?”

这些指南的事,梅森问得这么仔细,使克莱德相当害怕。他就打开来翻了翻。因为莱科格斯旅馆的印章(“纽约州,莱科格斯,莱科格斯旅馆赠”)是红色的,跟指南上其余部分红色的字很相像,因此,即便是到了这么一个时候,他起初就没有注意到这一层。他翻过来,翻过去,确定这里并没有什么陷阱,就回答说:“是的,我想这些就是。”

“嗯,那么,”梅森狡猾地接着说,“这些指南里,你究竟在哪一份上找到了草湖旅馆的广告和他们的价目表?是不是在这一份上?”说到这里,他把打过印的那一份又递给克莱德。上面有一页,梅森用左手的食指把这一页指出来,正是克莱德要罗伯塔看的那个广告。中间还有一幅地图标出印第安山码头,此外还有十二号湖、大卑顿、草湖和其他很多地方。在这幅地图下面,清清楚楚画着一条路线,从草湖、肯洛奇往南,经过大卑顿的南端,通到三里湾。隔了这么久以后,他现在又看到这张图,就突然断定:梅森想证明的,一定是他事前早知道有这条路的事。他一面有些战栗,有些毛发悚然,一面回答说:“是的,也许是这一份。看起来像是。我想也许是的。”

“你究竟知道是,还是不是?”梅森阴沉而严厉地追问他,“你先读一读这段东西,然后能不能明确说是还是不是?”

“嗯,看起来像是,”他把当初促使他去草湖的那段广告仔细看了一下,跟着躲躲闪闪地回答说,“我想也许是的。”

“你想!你想!现在我们要接触实际问题了,你就有点过分谨慎起来。嗯,再看看那幅地图,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些什么。告诉我,你是否看见上面标着一条路,从草湖往南去的那条路?”

“是的。”隔了一会儿,克莱德有点阴沉而愤愤然地回答说。这个人这么坚决,非要把他逼进坟墓去不可,他真是被他抽筋剥皮,弄得遍体鳞伤了。他用手指指着地图,装得像是依照着指示在看,不过实际上,他所看的只是他在莱科格斯很早就看到过的那些东西,也就是在他动身到芳达去跟罗伯塔碰头以前不久就看过的。而此时此地,这份东西却被用来对付他了。

“请你说一说,这条路通到哪里去?能否请你告诉陪审团,这条路通到哪里,从哪里到哪里?”

克莱德又是心慌,又是害怕,体力也支持不住了,就回答说:“嗯,这条路从草湖通到三里湾。”

“中间经过一些别的什么地方?再不然,这条路附近有些什么地方?”梅森接着说,一面站在他的肩后望着地图。

“肯洛奇。就这样。”

“大卑顿呢?这条路往南是不是靠近大卑顿了?”

“是的,先生,是这样。”

“从乌的加动身到草湖以前,你是否注意到或是研究过这张地图?”梅森紧张而有力地逼着问。

“没有,先生,我没有。”

“从来不知道那边有这条路?”

“嗯,也许我看见过这么一条路,”克莱德回答说,“不过即便是看见过,也并没有注意。”

“当然,你在乌的加动身以前绝不可能有机会看见过或是研究过这张地图、这条路?”

“没有,先生。在这以前,我从没有看见过。”

“我明白了。这一点你是绝对肯定的,是吧?”

“是的,先生。我绝对肯定。”

“嗯,那么,要是你做得到,而且,是在你庄严、神圣的宣誓之后,解释给我听或是解释给陪审团听,这份指南怎么会印着‘纽约州,莱科格斯,莱科格斯旅馆赠’的字样。”说到这里,他把指南折起来,把背面一页翻出来,并且把印在那些红字中间的那个淡淡的红色印章指给克莱德看。克莱德一见这个印章就眼睛直瞪瞪望着,像昏过去了似的。他那原来特别苍白的脸现在又灰白了,又长又瘦的手指一伸一握,红肿而疲倦不堪的眼皮直眨巴,想要抵抗住面前这件该死的事实加在他身上的压力。

“我不知道,”隔了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说,“这一定是在伦佛罗旅馆的架子上的。”

“啊,一定是?要是我把两个见证人带来,在这里宣誓做证,证明在七月三日,在你从莱科格斯动身到芳达去的三天以前,他们看见你走进莱科格斯旅馆,在那边架子上拿了四五份指南,那你会不会还说是七月六日那天,这‘一定是在伦佛罗旅馆的架子上的’?”梅森一面这么说,一面顿了一下,露出胜利的神色朝四周望了望,仿佛在说:啊,要是你有办法,那你就回答吧!克莱德索索直抖,身子发僵,一时间连气都喘不过来,逼得不得不等了至少有十五秒钟,这才打起精神和嗓子,回答了下面这些话:“嗯,这一定是的。我不是在莱科格斯找到的。”

“很好,不过同时,我们还是让这里的诸位先生们看看这个吧。”他就把这份指南递给首席陪审员,首席陪审员接着递给另一位陪审员,这样轮流递过去。这时候,整个庭上传来一片清晰的低语声和嗡嗡声。

等他们一一过目之后,听众原以为接着还会有不断的进攻和揭发,简直没完没了,可是令听众大为吃惊的是,梅森转过头来说:“完了。”庭上很多听众马上开始窃窃私语:“抓住了!抓住了!”奥勃华兹法官也即刻宣布说,时间不早了,由于被告方面还有补充的见证人,检察方面有几个反驳的人,他建议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结束。贝尔纳普和杰甫逊都表示欣然同意。而克莱德呢,法庭上各处的门都牢牢地下了锁,要等到他通过那条路,被押回他的那间牢房以后方才重新打开。他即刻被克劳特和西塞尔在两边押着,通过他这么些天来老是张望着、盘算着的那扇门和那一层石级。他被押走以后,贝尔纳普和杰甫逊立刻彼此对视,一言不发。等到他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门也安安稳稳锁上了,贝尔纳普才说:“……自始至终,那副神情就装得不够劲。已经是可能范围内最好的辩护了,可是勇气不够。他就是没有勇气,就是这句话。”杰甫逊则往椅子上一倒,仍旧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说:“不,毫无疑问,真正的毛病在另一个方面。一定是他真的弄死她了。不过,我看,事到如今,我们不能把这条破船就此扔下不管了。他这一手比我当初预料的已经要高明些了。”贝尔纳普接着说:“嗯,我综合辩论的时候,一定得在最后使出浑身解数狠狠地干他一场。我能做到的也只是这一步了。”杰甫逊有些疲倦地回答说:“说得对,阿尔文,现在多半得看你的了。非常抱歉。不过,与此同时,我看我得到牢房里去走一趟,试试看,给他打打气。明天来,他要是垂头丧气,像是吃了败仗似的,那可不行啊。他非得打起精神来坐在那里,让陪审团感觉到,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他自己可是认为他没有罪。”他站起来,两只手往他那件长大衣口袋里一插,就在这景象惨淡的镇上,在黑沉沉、冷飕飕的冬夜里,去看克莱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