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第四节

秘密会议定于星期四两点钟在寡妇德喜儿的欢乐舞厅举行。德喜儿把所有的矿工都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她为这些孩子遭受的痛苦感到非常气愤。自从她的酒馆生意萧条以来,她更是怒不可遏。以往罢工,喝酒的人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少,酒鬼们唯恐违背禁令,都闷在家里门也不出了。所以,在主保节日一向熙熙攘攘的蒙苏,宽阔的大街上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一片凄凉。顺着柜台和人们的肚皮直流啤酒的景象看不见了,地面上也不再酒流成河。大路旁边的卡西米咖啡馆和进步咖啡馆里,老板娘面色忧郁,两眼盯着大路;就是在蒙苏本镇,从兰芳咖啡馆、皮凯特咖啡馆、泰德古贝咖啡馆,直到迪松咖啡馆,这一溜店铺都空无一人,只有工头们常去的圣埃路瓦咖啡馆还能卖几杯啤酒。这种萧条状况一直蔓延到沃尔坎,虽然那里的妓女们由于时光不好把价钱从五十生丁减到了二十五生丁,仍然拉不到嫖客。整个蒙苏陷入了凄凉哀伤的气氛之中。

“他妈的!”德喜儿寡妇两手拍着大腿嚷道,“这都是宪兵们闹的!就是他们把我关进监狱,我也要给他们找点儿麻烦!”

她把所有做官当差的人和老板都看作是宪兵,这个词是表示轻蔑的通用字眼,不过她所说的宪兵却是指人民的一切敌人。所以,她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艾蒂安的要求。她说,她的整个买卖都是属于矿工们的,她可以免费出借舞厅,并且愿以她本人的名义散发请帖,因为法律要求这样做。其实,如果法律不许可,她觉得更好,那样她可以大吵一阵。第二天,艾蒂安把他事先叫矿工村里会写字的人抄好的五十来封信带给她,要她签了字,然后分送给各个矿井的代表以及他认为可靠的人。公开的议程是讨论坚持罢工的问题,其实是等待普鲁沙来作一次演说,开导工人们集体加入第一国际。

普鲁沙来电报说星期三晚上到这里,但是到了星期四早晨,艾蒂安仍没见自己的老工长到来,心里很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不能在开会以前跟他交换一下意见,他感到很沮丧。刚九点钟他就到了蒙苏,一心认为普鲁沙也许没在沃勒停留直奔这里来了。

“没有,没见您的朋友来呀,”德喜儿寡妇回答说,“不过,一切都准备好了,您来看看吧。”

她把艾蒂安领进舞厅。大厅里的装饰和往日一样,天花板下,挂着几条纸花串,当中是一个彩色的纸花环;墙上依然挂着那些写着圣人圣女名字的金色牌子。只是角落里的乐台换成了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厅里斜着摆满了长凳。

“好极了,”艾蒂安说。“我跟您说,”寡妇又说,“这儿就跟您家里一样,可以爱怎么嚷就怎么嚷……要是宪兵们来的话,我拚了命也不能让他们进来。”

艾蒂安尽管心里焦急,望着她仍不禁发笑,她在他眼中是那样肥胖,胸前高耸着的一对大乳房,一个就够一个男人拥抱的;据说她过去每周六个男人就够了,而现在每晚就得要两个情夫。

这时候,艾蒂安看到拉赛纳和苏瓦林走了进来,感到非常惊奇;当寡妇把他们三个丢在空旷的舞厅里的时候,他惊异地说:“怎么!你们来了!”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们并没有参加罢工,苏瓦林下了夜班以后,只是出于好奇才到这里来的。至于拉赛纳,两天以来他就显得不大痛快,他那圆圆胖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他那和善的笑容。“普鲁沙没有来,我心里真着急,”艾蒂安接着说。酒馆老板拉赛纳眼睛转向别处,从牙缝里回答说。“这我倒不感到奇怪,我不等他了。”“怎么?”这时,他决定把话说出来,朝艾蒂安脸上望了一眼,扬扬得意地回答说:“你要愿意我告诉你,我就告诉你。我也给他写了一封信,我请他不要来了……是的,我认为我们自己的事应该自己来办,用不着问别人。”艾蒂安气得要命,浑身打战,两只眼睛盯着拉赛纳的眼,不禁结结巴巴地连声说道:“你竟干出这种事来!你竟干出这种事来!”“一点不错,我这样干了!但是,你知道我是否相信普鲁沙!他是个聪明可靠的人,可以跟他共事……可是我告诉你,我不赞成你们的想法!什么政治呀,政府呀,我不管这些!我所要求的就是使矿工们得到较好的待遇。我在井底下工作过二十年,我在那里吃尽了苦,受够了累,所以我发誓要为现在仍然在井底下工作的穷伙伴们争得一些利益;但是我非常清楚,用你们那一套不仅什么也争不到,而且会把工人的命运弄得更悲惨……等他们饿得没办法,不得不再回到矿井里去的时候,他们会受到更苛刻的压榨,公司会像对待一只逃跑后又被赶回窝来的狗那样,狠狠地用棍子揍他们……这就是我竭力防止发生的事情,你明白吧?”

他挺着肚子,劈开两条粗腿稳稳地站着,声音越来越高。他那自然、流利而清晰的谈吐,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有耐性和有理智的人的性格。认为一下子就可以改变世界,使工人们代替资本家,像分一个苹果似地平分财富,这难道不是异想天开吗?至少要等千年万载,这样的事也许会实现。这样的奇迹去他的吧!假使不想碰得头破血流,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走正路,首先要求可能的改革,然后利用各种机会改善劳动者的命运。因此,要是由他来管事,他自信能使公司答应比较好的条件。相反地,如果人们坚持罢工,非都饿死不可!你就算了吧!

艾蒂安听他说下去,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艾蒂安竟大喊起来:“他妈的!你还有点血气吗?”艾蒂安一时真想揍他几个嘴巴,为了按捺这种念头,他大步闯到大厅当中,在板凳中间撞出一条道,拿板凳出气。“怎么也得把门关上了讲,”苏瓦林提醒说,“没必要让别人听见。”苏瓦林自己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安详地坐在讲台后的一把椅子上。他卷了一支烟,用他那温和而又敏锐的眼睛望着他们俩,抿着嘴微笑。

“发火顶不了什么事,”拉赛纳断然说,“原先我认为你是个明白人,你嘱咐同伴们要冷静,叫他们待在家里不要乱动,并且凭借你的威望维持了秩序,这很好。可是现在,你却把他们往泥坑里推!”

艾蒂安在长凳中间来回走着,每当走到这位酒馆老板跟前,就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冲着他的脸喊着回答:

“去你的吧!我倒很愿意冷静些。不错,我给他们定下了纪律!不错,我也劝过他们不要乱动!但是,不应该最后叫人嘲笑咱们!……你心里一直很冷淡,可是我,有时候简直觉得晕头转向了。”

这可以说是他的自白。他嘲笑自己那种新信徒的幻想,嘲笑自己的宗教梦想,自认为正义不久就会到来,所有的人都将成为弟兄。如果你想看着人们像豺狼一样互相吞食直到世界末日的话,那么袖手旁观则是一个真正的好办法。不行!必须干预,否则就永远没有正义,富人就会永远吸穷人的血。

所以,他觉得自己从前说要把政治问题同社会问题分开,那是胡说,是不能自我原谅的。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懂。后来他就看书,钻研,现在他的思想成熟了,并自称有了一套。然而,他还解释不清楚,他的话里混杂着他研究过而后又放弃的各种学说。其中,占主要地位的是卡尔·马克思的思想:资本是剥削的结果,劳动者有权利和义务收回这笔被掠去的财富。实际上,起初他赞成蒲鲁东,妄想利用庞大的交换银行的互助贷款来取消一切中间人。接着他又对拉萨尔②的合作社感到兴趣,这种合作社由国家出资建立,以便逐渐把世界变成一个工业城市。但是,后来他发觉这种合作组织很难管理,就又放弃了建立这种制度的想法。最后,他又接受了集产主义思想,主张一切生产工具都归集体所有。但是,这个新的梦想,不久也破灭了,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去实现这个新的梦想,他的感情和理智使他不能同意狂热者的那种坚决要求。他只是主张,应该首先夺取政权,别的以后再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为什么站到了资产阶级一边?”他又站到酒馆老板面前来,激烈地继续说。“你自己不是常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吗?”拉赛纳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是的,我说过。到节骨眼上,你会看到我不会比别人懦弱……但是我不愿同那些为了捞得一个地位而把水搅混的人。”

这下子,艾蒂安也脸红了。两个人心里充满了敌对的情绪,不再喊叫,而是互相进行恶意的挖苦。正是这一点才使得他们滥用理论,使这一个变成激进的革命者,使另一个假装审慎而谁都不再遵守自己的真正信念,却去扮演并非自己选择的角色。苏瓦林听着他们争吵,他那漂亮的姑娘般的脸上露出无言的轻蔑,这是一种准备无声无息地牺牲、不想获得烈士英名的人的那种逼人的轻蔑。

“那么,你这话是冲我说的喽?你嫉妒吗?”艾蒂安问道。“我嫉妒什么?”拉赛纳回答说。“我并不想装大人物,也不会为了当秘书而在蒙苏建立支部。”对方想打断他的话,但他又说:“就明说吧!其实你根本看不起‘国际’,你只是急于想当我们的领袖,只是想利用跟那个出名的诺尔联合理事会保持联系来当一个大人物罢了!”沉默了一会。艾蒂安浑身颤抖着说:“好……我认为我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我经常向你讨教,因为我知道,在我来这儿以前,你老早就在这儿进行斗争了。不过,既然你身边不能容人,以后我就自己干……并且我先告诉你,就是普鲁沙不来,会还是要开,就是你不愿意,同事们还是要参加‘国际’的。”

“哼!参加,还不一定……”酒馆老板咕哝说。“必须说服他们缴纳会费才行。”“完全用不着。‘国际’同意正在罢工的工人缓期缴纳。我们以后再交会费,而且‘国际’还会马上来帮助我们。”这下子拉赛纳火了。“好!我们走着瞧吧……我也参加会议,我要说话。是的,我不容许你欺骗朋友们,我要向他们指明什么是他们自己的真正利益。我们看他们到底听谁的话,是听他们已经认识了三十年的拉赛纳的话,还是听来到这里不到一年、就把我们这里闹得乌烟瘴气的艾蒂安的……不行,不行!去你妈的吧!现在我们就要决一雌雄!”

他说完就走了,砰地一声关上门,震得挂在天花板下面的花串直颤动,连墙上的金色牌子也跳了起来。接着大厅又陷入沉闷的平静。

苏瓦林仍然坐在桌子前面,神色安详地吸着烟。艾蒂安一声不响地在屋子里转了一会以后,发了半天牢骚。人们离开这个懒胖子而接近了他艾蒂安,这能怨他吗?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为自己沽名钓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矿工村对他那样友好亲切,矿工们对他如此信赖,他现在对矿工们有这样大的威信。听到人们责备他为了个人野心而把工人们往泥坑里推时,他非常气愤,拍着胸脯表明他的兄弟般的友爱。

他突然在苏瓦林面前站住,喊道:“我告诉你,我要是叫一个朋友流一滴血,我就立刻滚到美洲去!”

机器匠耸了耸肩膀,抿着嘴微笑了一下。“哦,流血,”他轻声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大地是需要血的。”艾蒂安逐渐冷静下来,拉过一把椅子,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把臂肘支在桌子上。这张像美女一样的脸上两只沉思的眼睛,有时发出两股红光而显得冷酷无情,这对他的意志起着一种特殊作用,使他有些不安。不用同伴开口,他就被这种沉默征服了,他一点一点地感到自己被苏瓦林所控制。

“我说,你要是我的话,你怎么办?”他问道。“我要采取行动难道不对吗?……我们最好还是参加国际工人协会,不是吗?”苏瓦林慢慢地喷了一口烟,用他的口头禅回答说:“哼,愚蠢!但是在目前来说,也只有这样。而且,他们的‘国际’不久就会行动,他很关心这个。”“谁?”“他!”他低声说出这个“他”字,态度非常虔诚,并且朝东方看了一眼,他指的是那位导师,毁灭者巴枯宁。“只有他才能一锤定天下,”他继续说,“至于你那些进化论学者都是胆小鬼……在他的指导下‘国际’三年之内必然砸烂旧世界。”

艾蒂安竖着耳朵注意听着。他渴望增加点知识,弄清这种主张毁灭的信仰,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机器匠只是片言只语不清不楚地说了几句,好像他有意不让他弄懂似的。

“你倒是讲给我听听……你们的目标是什么?”“毁灭一切……不要国家,不要政府,不要财产,不要上帝,也不要信仰。”“我明白了。可是这把你引向何处呢?”“引向混沌的原始公社,引向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都从头开始。”“那么使用什么办法呢?你打算怎么办?”“用火,用毒药,用刀子。敢于烧杀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人民的复仇者,才是采取实际行动而不讲书本上的空话的革命者。要用一系列的恐怖谋杀,来恫吓统治者,唤醒人民。”

苏瓦林说话当中,样子变得极其可怕。他沉醉在这种幻景中,不知不觉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暗淡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神秘的火焰,两只纤细的手紧抓住桌子边,好像要把它捏碎。艾蒂安害怕地望着他,心里想着他先前曾听过他讲的那些心腹事:把地雷埋在沙皇皇宫下面;像宰野猪似地用刀子杀死警官;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他的情妇,在一个阴雨的早晨,在莫斯科当众被绞死,当时他混在人群中用眼睛最后一次吻着她。

“不,不!”艾蒂安自言自语地说,同时使劲挥了一下手,要把这些可怕的幻影赶走。“我们这里还不到这种地步。杀人,放火,绝对使不得!这太可怕了!这是不正当的,所有的同伴都会起来把凶手掐死。”

他的种族使他不能接受这种毁灭世界的狠毒的梦想,他对像刈过的麦田一样夷为平地的世界始终不能理解。世界毁灭之后,人们又怎么办?人怎么样重新生长起来?他需要一个答案。

“把你的计划跟我谈一谈。我们要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

于是苏瓦林两眼出神地望着空间,平静地作出结论:

“关于将来的一切推论都是罪恶的,因为这会阻碍真正的毁灭,妨害革命的进展。”

尽管这个答复使艾蒂安浑身直冒凉气,仍不免使他发笑。而且,他很愿意承认这些思想里存在着有用的东西,这种极为简单的办法对他很有吸引力。不过,要是把这些话讲给同伴们,会让拉赛纳抓到最好的把柄。应该实际一些。

德喜儿寡妇请他们去吃午饭,他们应声就走进酒吧间。这间厅屋除了星期天,总是用一个活动隔板跟舞厅隔开。他们吃完煎鸡蛋和干酪以后,机器匠就要走,艾蒂安挽留他,他说:“在这里听你们讲一些没有用的蠢话有什么用!……这些事我早已经看够了。再见吧!”

于是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卷,带着他那种温和,但是固执的神情走了。

艾蒂安越来越感到焦虑。时间已经一点钟,普鲁沙确实要失约了。一点半,代表们陆续到来。他必须接待他们,因为他想验收入场证,以防公司的那些奸细混进来。他检验每一张请帖,打量着每一个人;很多人没有请帖,但是只要他认得,也放他们进来。两点钟的时候,他看到拉赛纳在柜台前抽完一斗烟,谈着话,不慌不忙地也来了。他这种平静的嘲讽态度,更使艾蒂安焦躁不安,尤其是还来了一些像扎查里和穆凯之流的轻浮家伙,他们纯粹是来寻开心的。这些人并不拿罢工当一回事,他们认为什么也不干很好玩。他们围坐在桌子前,用仅有的二十生丁买了一杯啤酒,嘻嘻哈哈地嘲弄着那些正经来开会的同事们,说他们是来当土佬儿的。

一刻钟过去了,大厅里的人们有些不耐烦了。失望的艾蒂安果断地挥了一下手,决定进来开会,正在这个时候,探出头去向外张望的德喜儿寡妇叫道:

“瞧,您那位先生来了!”

果真是普鲁沙。他乘着一辆马车赶来了,马跑得气喘吁吁。他立刻从车上跳下来。他身材修长,衣着入时,头方且大,穿件黑呢大衣,俨然是一个富裕工人的节日打扮。五年来,他没有摸过一下锉,他注重装束,特别是发型,对于自己在讲坛上所取得的成就,自鸣得意。但是,他的手脚依然笨拙,两只大手上被机器啃掉的指甲也没有长出来。他活动非常积极,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不懈地奔波于全省各地,传播他的思想。

“啊!请不要怪我!”为了避免询问和指责,他首先开口说。“昨天上午在普勒伊开会,下午在瓦朗赛开会。今天在马西恩纳跟索瓦尼亚一块儿吃午饭……最后,我才抓到一辆车。把我累坏了,你听听我的嗓子。可是这不要紧,我还是要讲话的。”

他已经走到欢乐舞厅的门口,突然站住了。

“糟糕!我把会员证忘了!真不像话!”

车夫正在停放马车,他回到车前,从车箱里抽出一个黑色小木头匣子,夹在腋下。

艾蒂安容光焕发,紧跟在他身旁,拉赛纳则显得很狼狈,不敢把手伸给他。但是普鲁沙已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匆忙对于那封信解释了两句:多么古怪的想法!为什么不召开这次会议呢?只要能够开,总是应该开的。德喜儿寡妇请他先喝点什么,他谢绝了。用不着!他讲话是不喝什么的。只是有一样,他很忙,下午他还打算赶到儒瓦塞勒去,要到那里和勒古若谈谈。

于是,大家一齐走进舞厅,马赫和勒瓦克来晚了,就跟在这两位先生的后面。然后,为了能够不受拘束,把门锁上了,这一来,那些爱嚼舌头的家伙闹得更厉害了,扎查里高声对穆凯说,他们在这里面很可能每人搞出一个孩子来。

一百多矿工在空气闭塞、地板上还发着上次跳舞留下的热气的舞厅里,坐在长凳上等候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些新来的人陆续坐在空位子上。人们望着里尔来的这位先生,他身上的黑呢大衣引起一阵惊异和不安。

根据艾蒂安的提议,立刻组成了一个主席团;由他提名,其他人举手通过。普鲁沙担任主席,选出马赫和艾蒂安为主席团委员。他们挪动了一下椅子,主席团坐好。这时主席在桌子后面忽然不见了,人们都在找他,原来他是躲在桌子底下放他一直拿在手上的那只小木头匣子。他很快又出现了,然后用拳头轻轻敲了敲桌子请大家注意,开始用沙哑的声音说:

“公民们……”

一扇小门打开了,他不得不停住。原来是德喜儿寡妇从厨房那面绕过来,用一个托盘端进来六杯啤酒。

“不要因为我而打扰了你们。”她轻轻地说。“在讲话的时候会口渴的。”

马赫把托盘接过来,普鲁沙继续讲话。他说,在蒙苏受到工人们这样的热情欢迎,他十分感动,他请大家原谅他来晚了,同时谈到自己的疲于奔波和嗓子有病。接着他让要求发言的拉赛纳公民发言。

拉赛纳立刻站在桌旁靠近啤酒杯的那一边,用一把倒转过来的椅子当讲坛。看来他十分激动,他先咳了一声,然后用响亮的声音说:

“同事们……”

拉赛纳所以对各个矿井的工人具有一定的影响,就是因为他善于辞令,和他那能够一连谈上几个钟头也不厌倦的温和态度。他不作任何手势,仪态庄重,笑容可掬,口若悬河,讲得天花乱坠,会使每个人不禁喊道:“对,对,说得对极了,你说得有理!”但是,今天他刚一开口,就感到人们当中隐隐约约有一种反对情绪,所以他非常谨慎。他只谈论坚持罢工的问题,希望先博得大家的喝彩,然后再把矛头指向第一国际。当然,为了荣誉不允许向公司的要求让步。但是,假使要旷日持久地坚持下去,会有多少灾难,前途又多么可怕啊!他虽然没有明说要屈服,却在泄大家的气。他指出各矿工村的人现在都饿得要死,他问主张坚持罢工的人有什么指靠。只有他的三四个朋友想同意他的说法,因而使绝大多数人的冷淡的沉默显得更加突出,他的发言逐渐激起了大家的反对。他一看不能说服大家,就恼羞成怒地断言:假使他们听从外来人的教唆和摆弄,将来一定会吃苦头的。有三分之二的人气愤地站起来,要求制止他再说下去,因为他侮辱了工人,把他们看作是不会处世的孩子。然而他却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不顾会场上的骚乱,继续说下去,他粗暴地叫嚷说:还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尽自己的义务!

普鲁沙站起来。因为没有铃,就用拳头敲着桌子,用沙哑的嗓门连声喊道:

“公民们……公民们……”

最后,会场总算平静了一些,他征求大家的意见之后,制止了拉赛纳的发言。曾代表各矿井的工人与经理进行过谈判的代表们,领导着其余的人,这些人都由于饥饿而狂怒了,脑袋里充满了新思想,因而这好像是预先商定好的一次投票。

“你有吃的!你当然不在乎,”勒瓦克向拉赛纳挥动着拳头吼叫道。

马赫满脸通红,被这番伪善的发言气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艾蒂安从主席的背后探过身来劝他冷静些。

“公民们,”普鲁沙说,“请允许我谈几句。”

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他开始讲话。他的嗓音沙哑,发音艰难,但是他已经这样惯了,他经常按照他既定的日程,带着发炎的嗓子到处奔走。他的声音越讲越高,激动人心。他张开两臂,有节奏地摆动着肩膀,像传道士一样口若悬河,并在每句话的末尾把声音压低,以加强这样单调的声音的说服力。

他的发言,着重讲述了“国际”的伟大和好处,这是他每到一个新地方首先要讲的。他说明“国际”的宗旨就是解放劳动者,并介绍“国际”的庞大的组织机构,基层组织是市镇,再上则依次是省、国家和全人类。他的双臂慢慢地比划着,越比越高,描画出未来世界的宏伟。然后他谈到内部的管理。他宣读了会章,讲到代表大会,指出了事业日益重要的意义和扩大的计划,即从争取提高工资开始,现在已经到了清算旧社会的阶段,以便消灭雇佣制度。今后不再有国际之分,全世界的工人都为寻求正义而团结起来,共同去扫除腐朽的资产阶级,最后建立起自由的社会,不劳动者不得食!他高声吼叫着,嘴里喷出的热气把屋顶下的纸花吹得微微颤动,他的声音在熏黑了的屋顶下发出回声。

会场上,人头像海浪般地浮动。有几个人大声喊道:

“好!……我们参加!”

他继续讲道,用不了三年就可以在全世界取得胜利。他列举了“国际”已经在那里获胜的国家。四面八方的人纷纷参加“国际”。从来没有一个新兴宗教有过这么多信徒。到劳动者当家做主时,他们就要统治资本家,那时候就该资本家挨拳头了。

“对!对!……该他们下井挖煤了!”

普鲁沙打手势要求大家安静。现在,他谈到罢工问题。原则上他是不同意罢工的,因为罢工不仅见效太慢,而且还会加重工人的苦难。但是,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以前,在不得不罢工的时候,还是应该罢工的,因为罢工可以破坏资本。谈到这里,他指出“国际”是罢工工人的靠山。他列举了一些实例:在巴黎,青铜制品工人罢工的时候,资本家听说“国际”给工人们寄来了援助款,吓得一下子就答应了工人们的全部要求;在伦敦,“国际”出钱把矿主从比利时招来的那些矿工送回了比利时,从而拯救了一个煤矿的矿工。只要工人们参加“国际”,公司就会吓得发抖,工人们加入了这支劳动大军,决心相互以性命相保,绝不愿再作资本主义社会的奴隶。

热烈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谢绝了马赫递给他的一杯啤酒。他刚要再开口,又被一阵欢呼声压回去了。

“好!”他急忙对艾蒂安说,“时机已经成熟……快!会员证!”

他立刻钻到桌子底下,把那个黑色小木头匣子拿出来。

“公民们,”他喊道,压下了人们的暄噪。“这是会员证。请你们的代表到前面来,我把会员证交给代表,由他们分发给大家……其他问题以后再说。”

拉赛纳蹿上来,再次表示反对。这时,也要讲话的艾蒂安激动起来。于是会场上乱成一片。勒瓦克伸出拳头,像要打架似的。马赫站起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可是人们一句也听不清。在这种倍加混乱之际,地板上腾起一阵尘烟,犹如素日跳舞时飞起的灰尘,使散发着推车女工和徒工们身上的熏人臭味空气更加污浊了。

突然,那扇小门打开了,德喜儿寡妇的肚子和胸脯先挤了进来,她用雷一般的声音嚷道:

“快别喊啦,天哪!……宪兵来啦!”

原来是当地的宪兵队长带着四名宪兵来了,他是来作调查和制止开会的,但他来得晚了点。德喜儿寡妇已经在门里边跟他们胡缠了五分钟,说这是她的家,她有权利和自己的朋友们聚会。但是他们把她推开了,于是她急忙跑来通知她的孩子们。

“从这儿跑,”她接着说,“院子里有一个可恶的宪兵把着。没关系,我的小劈柴棚子直通小胡同……你们快点吧!”

宪兵队长开始用拳头砸门了,由于没人去开门,他威胁着要把门砸开。一定是有奸细告了密,因为他喊嚷着说这个会议不合法,这里有很多没有请帖的矿工。

会场上越发混乱。但是人们不能就这样散去,对于是否参加“国际”,或者是否继续罢工的问题,都没有表决。大家一起争着发言。最后,主席想出了一个办法,采取口头表决。于是无数只手举了起来,代表们忙着声明他们代表他们没有来开会的同伴们参加“国际”。这样,蒙苏的一万名矿工就都成了“国际”的成员。

随后,人们开始乱哄哄地逃散了。德喜儿寡妇为了掩护他们撤离,跑去顶住大门,宪兵们的枪托砸在门上,震得她的背直颤。矿工们一一跳过长凳,顺着厨房和小劈柴棚向外跑。拉赛纳是最先逃走的一个,勒瓦克跟在他后面,他忘了他的嘲骂,想去向他讨一杯啤酒喝,恢复一下精神。艾蒂安拿起小木头匣子同坚持最后撤退的普鲁沙和马赫一起等着。他们三个刚走出去,门锁就被打开了,宪兵队长出现在寡妇面前,她的胸脯和肚子仍挡着他不能进来。

“把我们家全打烂,对你们也不会有什么用!”她说,“你看,一个人也没有。”

宪兵队长是个行动迟缓,不喜欢惹事的人,他只是威胁着要把她关进监狱,然后在扎查里和穆凯的嘲笑声中领着四个宪兵回去报告了。扎查里和穆凯两个人十分赞赏同伴们这种玩笑,他俩对军队毫不放在眼里。

在外面的小胡同里,艾蒂安拿着小木头匣子跑着,另外两个跟在后面。他突然想起了皮埃隆,问为什么没看见他;马赫一边跑一边回答说皮埃隆病了:他害的是一种讨好病,怕受连累。他们想挽留普鲁沙,然而普鲁沙一面跑一面说,他要立刻动身到儒瓦塞勒去,勒古若正在那里等待指示。于是两个人大声祝他一路平安,同时马不停蹄地拚命穿过蒙苏跑了。他们喘着气。断断续续地互相大声交谈。艾蒂安和马赫信心十足地笑着,确信以后一定会胜利:一旦“国际”寄来援助款,公司就得哀求他们复工了。但是在他们怀着这种令人兴奋的希望、穿着笨重的鞋子在石铺路上咔咔响的奔跑中,还存在着另外一种东西,一种阴沉残暴的东西,一场风暴将席卷各个矿工村,吹遍这个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