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亚历山大广场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这个人的能耐。他可以和古代的英雄们媲美

这个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从前的水泥工人,后来的家具搬运工等等,现在的卖报小贩,体重大约两公担。他健壮得如同一条眼镜蛇,而且,他又重新成为一家田径俱乐部的会员。他裹着绑腿,蹬着钉鞋,穿着风衣。你们不可能在他身上找出多少钱来,钱持续地,始终是少量地,进入他的腰包,然而,即便如此,人还是应该尝试着去亲近钱。

以前,比如伊达等等,从那时起,内疚,梦魇,烦躁不安的睡眠,痛苦,来自我们原始祖母时代的复仇女神们,都一直在追捕他吗?无能为力。人要对已经有所变化的局势进行思考,一个罪犯,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就是那个在祭坛边上受到上帝诅咒(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我的孩子?)的男人,俄瑞斯忒斯,杀死了克吕泰涅斯特拉,几乎说不出名字,毕竟是他的母亲。(你指的是在哪座祭坛边上?在我们这里,您可以去寻找一座夜间开放的教堂。)我在说,有所改变的时代。哎呀嗬追捕,可怖的野兽,披头散发的女人们,与群蛇为伴,外加没上口套的众狗,整一个令人生厌的动物展览,它们都想伸出嘴去咬他,可就是够不着,因为他站在祭坛的边上,这是关于古代希腊的一幕,然后,全体畜生气急败坏地围着他乱舞,众狗始终居中。正如歌里所唱的那样,没有竖琴的伴奏,复仇女神的舞蹈,缠绕着这个猎物的是疯狂的惊恐,感官的迷惑,准备进疯人院。

它们并不追捕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我们还是说出来吧,祝你胃口好,他在亨施克或别的什么地方喝酒,兜里揣着那条绑带,啤酒一杯接着一杯,中途还来上一份多恩卡特,他感到心花怒放。这就是来自柏林东北区的家具搬运工之流,卖报小贩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在1927年底,同那位著名的古人俄瑞斯忒斯的区别所在。谁都愿意躲在自己的皮囊里不出来。

弗兰茨打死了他的相好,伊达,她姓什么无关紧要,她那时正值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华。这件事情发生在弗兰茨和伊达互相争执的情况下,在她妹妹米娜的家里,在这一过程中,这个女人的以下器官首先受到了轻度损伤:鼻尖及鼻中部的表皮,表皮以下的骨头和软骨,但这些却是到了医院之后才被发现,并在日后作为法庭案卷发挥作用,此外,右肩和左肩处轻度压伤,并伴有出血。然而,随之而来的言语也变得十分激烈。“找婊子的犟种”和“逛窑子的嫖客”这类的用词极大地鼓舞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他虽然已经严重地堕落,但仍旧对荣誉十分敏感,更何况他对此还有其他可以表示激动的理由。他浑身的肌肉只感到一阵阵的哆嗦。他的手上只拿了一只小小的、木质的掼奶油用的搅拌器,因为他那时就已开始了训练并因此而扭伤了自己的手。他通过两次剧烈的挥舞,使这只缠有金属罗纹线的搅拌器同对话的女伴伊达的胸部发生碰撞。伊达的胸部在这一天之前可是绝对的完好无损,这整个的小人儿,她的外表曾经是非常可爱的,当然——倒不如,顺便说一下:这个由她供养的男人的猜疑并非不无道理,她想和他结束而使一位新近露面的布雷斯劳人受益。无论如何,这个娇小玲珑的女郎的胸腔可是肉长的,经不起搅拌器的数次接触。早在第一次撞击的时候,她就嗷嗷地嚎叫起来,不再说下流坯,而只顾着喊哎呀了。第二个动作是在伊达的右边,是通过弗兰茨旋转四分之一圈之后稳稳立定的姿势来完成的。伊达随即一声不吭了,她的嘴则以撅着的方式奇怪地张开着,两只胳膊同时向上伸去。

这个女子的胸部在一秒钟之前的经历同僵硬和弹性、碰撞和对立的定律有着内在的联系。如果不了解这些法则,就根本无从谈起。人们将借助以下公式:

牛顿(流腾)第一定律,其内容是:然后物体,只要没有外力作用推动它去改变它的状态,它就始终保持静止状态(比如伊达的肋骨)。流腾第二运动定律:运动的改变与作用力之间是成正比的,它们的方向相同(作用力是弗兰茨,更确切地说是他的胳臂和他的握有内容物的拳头)。力的大小由以下公式表示:

由力所引起的加速,即对静止所产生的破坏程度,用这个公式来说明:

据此可以推知,而且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搅拌器的螺旋线被紧紧压在了一起,甚至于木头都露了出来。而在另一面,惰性及对立面:肋骨折断,第七—第八肋骨,左下腋一线。

在这种应时的观察中,即便没有复仇女神也完全能够对付。人们可以一段一段地密切关注弗兰茨的行径和伊达的受难。上述方程式中所阐明的一切尽显无遗。剩下的只是罗列一下过程的进展情况,它是这样开始的:即垂直线在伊达一方的消失,向作为粗暴碰撞之后果的水平线的过渡,同时呼吸受阻,剧烈疼痛,惊恐及生理平衡紊乱。如果不是那位妹妹从隔壁的房间里跳将出来,弗兰茨只怕早就会像一头咆哮的雄狮那样,把这个受伤的人儿打死,尽管他和她十分的熟悉。他在那个女人的拧掐之下撤离了,晚上,巡逻的警察在他家附近将他逮住。

“哎呀嗬追捕,”古代的复仇女神们在叫喊。哦罪恶,目睹罪恶,祭坛边上有个受到上帝诅咒的男子,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她们发出怎样的鼾声:你睡了吗?赶走你们的瞌睡。起来,起来。阿伽门农,他的父亲,多年前离开特洛伊踏上征程。特洛伊沦陷了,接着从那里传来报急的火焰,从伊达山越过阿索斯,熊熊燃烧着松脂木火炬一直来到基太隆森林。

顺道提一下,这从特洛伊来到希腊的炽热的烈焰通报是何等的壮丽。这火焰的队伍越过大海,多么伟大,这就是光明,心灵,灵魂,幸福,呼唤!

这暗红的火焰,火红地越过戈尔歌皮斯海,然后被一个守卫发现,他呼喊起来,充满欢乐,这才叫做生活,点燃并继续传递,这消息,这份激动人心和欢乐,一切都交织在一起,跨越大海的怀抱,向着阿拉赫雷翁山冲锋,始终只有呼喊和你所见到的飞奔,火红:阿伽门农来了!我们无法和这样浩大的声势相比。所以我们再次放弃。

我们正在报道中使用的一些结论来源于海因里希·赫尔茨(19)的试验,他曾在卡尔斯鲁厄(20)生活,早逝,从慕尼黑版画收藏馆的照片上看,他很少留过络腮胡子。我们发无线电报。我们通过各个大规模观测站的机械发射台制造高频率的交流电。我们通过谐振电路的振荡产生电波。电磁波呈弹壳状蔓延。然后还有一根玻璃质地的电子管和一只电话机,它的圆盘时多时少地振动着,声音于是就这样传了出来,跟先前进入话机时的它一模一样,而这真是令人惊异,妙不可言,恶意刁难。人们很难为此感到振奋;它发挥着作用,就此完事。

然而,那报告着阿伽门农返回消息的松脂木火炬却是完全不同!

它燃烧着,它火光冲天,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地点,都在诉说它,感受它,万物在它的烈焰中欢呼:阿伽门农来了!所到之地,成百上千的人们热血沸腾:阿伽门农来了,而现在则是成千上万,越过大海的怀抱后竟达上十万之众。

于是,言归正传,他回到了家里。那情形却是两样。完全两样。玻璃镜片在旋转。那女人见他回了家,便把他推进浴池。她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告诉人们,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贱货。她在水中把一张渔网向他撒去,他束手无策,而她已经准备好了一把斧子,就像要去劈柴一样。他呻吟着:“我真可怜啊,被砍中了!”人们在外边问道:“是谁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喊叫?”“我真不幸啊,又来了一下!”古代希腊的这只野兽把他弄死,连眼皮都没眨一眨,她甚至还在外边大言不惭地吹嘘说:“我干成了,我用一张渔网把他罩住,砍了两刀,他叹息了两声之后就四脚朝天了,我又给他补上第三刀,好让他去见阎王。”元老院的元老们听闻之后十分忧伤,但终究还是找到了恰当的措辞:“我们对你勇敢的言论感到惊异。”就是这个女人,古代希腊的这头野兽,凭着与阿伽门农合法的床笫之欢,成为一个男孩的母亲,这个男孩在他出生的时候取名俄瑞斯忒斯。她后来被自己的这个欢乐的结晶所杀,他随即就受到复仇女神们的折磨。

在我们的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这里,情形却并不相同。五周后,他的伊达还是死了,在佛里德里希林苑医院,复杂性肋骨骨折,胸膜撕裂,小面积肺撕裂,并发脓胸,胸膜化脓,肺炎,哎呀,高烧不退,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你自己拿镜子照照,哎呀,你完蛋了,你去了,你那一套可以收起来了。人家解剖了她的尸体,把她埋进兰茨贝格大街的墓地里,地下三米深。她满怀着对弗兰茨的仇恨死去,他对她的暴怒,即使是在她死后也未见消减,她的新男友,那个布雷斯劳人,还来探望过她。如今她躺在地下,已经五年了,仰面朝天,木板开始腐烂,她逐渐溶化,变成脓水,她,这个当年曾经脚蹬帆船鞋、在特雷普托的天堂公园里与弗兰茨共舞的女人,这个爱过、又放荡过的女人,她完全沉默了,不再存在了。

而他则结束了他的四年牢狱生活。这个杀害她的人,四处游荡,生龙活虎,兴旺发达,大吃大喝,播撒着他的种子,继续拓展生命。甚至伊达的妹妹也未能逃过他的手心。他总有一天会被逮住的。又得有人去死,但我不知道是谁。不过,离那一天还很有一段时日。这个他心里清楚。此间,他仍将继续在各家酒馆里享用早餐,以他的方式赞美高悬在亚历山大广场上的天空:你的祖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吹长号的,以及:我的鹦鹉不吃煮得太老的鸡蛋。

特格尔监狱的红色大墙曾经给他带来过何等的恐惧,它现在在哪儿,当时他背靠着它,怎么也不想离去。门卫站在黑色的铁门边上,这门曾让弗兰茨极度地反感,这门仍旧还是和那附着于它的铰链在一起,它不打扰任何人,它一直发挥着良好的通风去浊作用,晚上它被关上,这正是每扇完好的大门的必然经历。现在是下午,门卫站在门口,抽着他的烟斗。太阳出来了,仍旧是那同一个太阳,人们可以准确地预言,他将何时在空中的某一地点出现。它是否出来,取决于居民。41路上正好有几个人下车,他们手里拿着花和小包,看样子好像是要径直往疗养院里去,他们向左沿公路下行,全都冻得厉害。树木站成黑糊糊的一排。犯人们仍旧蹲在他们的牢房里,工作时间里则忙着干活,排成一列纵队走过散步的院子。严格的命令,自由活动时间只能带上鞋、帽子和毛巾。检查牢房时总是老一套:“昨天晚上的汤怎么样?”“还可以做得更好些,只管多放点盐。”他如果不想听,就会装聋:“您隔多长时间换床单?”他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似的。

隔离牢房的一个犯人写道:“让阳光进来吧!这是当今响彻全球的呼唤。只有这里,监狱的大墙后面,它还没有得到回应。难道我们不配享受太阳的照耀?劳改所的建筑方式致使一些建筑物的侧翼面、东北面,常年得不到阳光的照射。没有阳光融进囚室,给住在里面的人带来问候。长此以往,这些人见不到勃勃生机的阳光,必然会精疲力竭,凋零枯萎。”有个专门的委员会准备参观这幢建筑物,看守们于是就从一个牢房跑到另一个牢房。

另一个犯人写道:“致州法院检察署。在州法院大刑事法庭对我的案子进行审理期间,庭长、州法院院长某某博士先生,通知我,说在我被捕之后,有一陌生人将我在伊丽莎白大街76号寓所的物品取走。这一事实已有文件为证。既然此事已有文件为证,那么肯定也由警察局或检察署进行过事后的调查。关于我被捕之后个人物品失窃一事,我是在开庭之日才得知的,而此前并没有哪个方面对我通报过任何有关的情况。我请求检察署,将调查的结果通知我,或者给我寄一份附在文件内的报告的抄件,那样的话,一旦发现此事是由于我的房东方面的失职造成,我就有可能起诉索赔。”

至于伊达的妹妹米娜女士,她过得还行,谢谢,您真是太好了。现在是11点20分,她刚从市场出来,市场在阿克尔大街,是座黄色的城市建筑,它有个出口通往英瓦利登大街。但她选择了通向阿克尔大街的出口,因为这个出口对她而言较近一些。她买了菜花和猪头,外加一点芹菜。她还从市场门前的货车上买了一条又大又肥的比目鱼和一袋甘菊茶;谁说得准呢,这东西总能派上用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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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商标名,是弗洛姆公司生产的一种避孕套。

(2) 拟为当地出产的一种小面包,现已失传。

(3) 德国人爱玩的一种牌。

(4) 柏林市立流浪者收容所设在弗略伯大街15号。

(5) 柏林的一家酒馆。

(6) 流浪艺人,因行骗受到起诉。1928年10月15日的《柏林日报》有相关报道。

(7) 1924年8月伦敦赔款大会通过协议,鉴于德国的支付困难,对德国的战争赔款进行了新的调整。该协议以美国银行家、后来的副总统查尔斯·道威斯的名字命名。

(8) 德安奴恩齐诺(1863—1938),意大利性爱作者,著有小说《情欲》。

(9) 这是德国人对查理曼的叫法。

(10) 一种以制造商命名的茴香烧酒。

(11) 柏林西部的一家舞厅。

(12)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法两国曾为争夺这座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山峰进行激战。

(13) 什切青东边的一座小城,今在波兰境内。

(14) 一个旨在保护共和国、具有社会民主性质的组织,成立于1924年。

(15) 法国北部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军曾为之进行过长时间激战。

(16) 立陶宛境内的一座城市,1914年8月为德军攻陷。

(17) 巴贝尔的国王,公元前587年灭掉耶路撒冷,将犹太人关在巴比伦的监狱里。

(18) 菲利普·谢德曼(1865—1939),社会民主党的政治家,1918年11月9日宣布共和国成立。

(19) 海因里希·赫尔茨(1857—1894),德国物理学家。

(20) 德国西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