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三章

塞缪尔·格里菲思所说在芝加哥联合俱乐部里面碰到的克莱德,比三年前从堪萨斯市逃出来的那个人,已经有了相当的改变了。他现在二十岁,比早先稍高些,结实些,不过并不比早先强壮很多。自然经验也比较丰富了。自从抛开堪萨斯市的家和那份差使以后,他经历了一些人世的艰辛,低微的工作、破房间,又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加上不得不尽力打开一条出路,他就养成了一切凭自己、不依靠别人的品质和说话的才干,三年前,人家才不会说他具备了这些东西呢。他现在穿的衣服,虽然赶不上当初离开堪萨斯市时那么讲究,不过,他身上自有一种表示自己有教养的特点。尽管这还不能够一开始就吸引住别人的注意力,可是也还惹人喜欢。此外,他那谨饬含蓄的态度,跟当初爬上一部篷车从堪萨斯市逃出来时的那个克莱德可大不一样了。

自他从堪萨斯市逃出来以后,凭着各种各样低微的工作挣扎过来,他得出一个结论,自己的前途只能依靠自己来创造。他现在明确认识到,家庭不能对他有什么帮助。他父亲、母亲、爱丝塔,所有的人,他们都太不切实际,太穷。

另一方面,尽管他们处境艰难,他禁不住非常想念他们,尤其是他母亲,还有他孩提时代他家乡的生活,包括他的弟弟、妹妹,爱丝塔也在内。因为他现在认识到,由于她也许同样无法控制的遭遇,她也沦落到跟他差不多悲惨的地步。回想起过去,他就隐隐作痛。这是因为他当初对待母亲的态度,因为他在堪萨斯市的事业突然中断,失掉霍旦丝·布里格斯是一个多大的打击;因为他从那时起遭遇的种种苦恼;还因为他母亲和爱丝塔因他而遭受的苦恼。

逃出来后的第二天,他到了圣路易。火车上两个管制动器的工人发现他躲在车上,结果就在一个灰暗的冬天的早晨,在堪萨斯市一百英里以外的地方,非常不幸地被赶到雪地里去。表和外套也被那两个工人拿走了。他后来捡到一张堪萨斯市的报纸《明星报》,发现闯下那场大祸以后最担心的一点,已经成为事实。在两栏标题下面,就有满满的一栏半登载了事件的全部经过:一个小女孩,是堪萨斯市一家小康人家的十一岁的女儿,被撞倒了,很快就死了,一小时后就死了;斯巴塞和赛浦小姐如今正住院就医,政府已下令逮捕,由一名警察在医院里守候,等待他们伤愈;一部华丽的汽车被严重损毁;斯巴塞的父亲,就是那个给尚未回来的汽车主做事的人,得知儿子这么蠢,又犯了罪,行为如此莽撞,就又是愤怒,又是悲痛。

更糟的是,不幸的斯巴塞已经以盗窃和杀人罪被控,显然为了减轻自己在严重的惨祸中的责任,他不仅把所有同车人的姓名都供出来了,特别供出了那些服务员和他们那家饭店的地址,而且还说他们跟他一样有罪,因为是他们当时一味催促他,勉强他开快车,这个说法,克莱德也知道是符合实际的。史魁尔斯先生在饭店里接待来访时,把他们父母的姓名和他们家里的通讯处,一一告诉了警察局和报馆。

这最后一着打击最大。因为下面就登载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叙述,说明他们的父母亲戚知道他们的罪行之后反应如何。拉特勒太太,就是汤姆·拉特勒的母亲,哭着说,她的孩子是个好孩子,她相信他决不会存心做坏事。赫格伦太太,奥斯卡热爱的老母亲,说世界上没有比他更老实、更慷慨的人了,说他一定是喝多了酒。《明星报》描写说,在他自己家里,他母亲站在那里,面色苍白,非常惊恐,非常难过,两只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那样子仿佛还摸不清是怎么回事,不肯相信她儿子是其中的一分子。还说他一定会很快回来,把一切解释清楚。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误会了。

可是他并没有回去,后来也没有听到什么别的消息。因为他为了害怕警察,也害怕他母亲,害怕她那悲哀而绝望的眼睛,有好几个月没有写信。到后来才寄去一封信,也不过说他很好,务请她放心。他没有写姓名,也没有写通讯处。后来,他到处漂泊,干干这个小差使,又干干那个小差使,在圣路易、比奥里阿、芝加哥、密尔沃基——在一家饭馆里洗盘子,在近郊一家小杂货店卖汽水,在皮鞋店、杂货店学当伙计,什么都干;被人家开除过,停过生意,或是自己不乐意而辞掉了生意。他有一回寄过十美元,另一次五美元,因为他觉得能省下这么多。一年半以后,他认定搜捕肯定放松了,那次罪行当中他那部分责任人家可能也忘掉了,或是觉得不必追究了,他正在芝加哥做送货车的司机,生活还过得去,每星期有十五美元进账,他就决定给他母亲写一封信。因为他现在可以告诉她说,他有了一个正当的工作,而且在一段长时间里行为很规矩,虽然他并没有用他的真实姓名。

他正住在芝加哥西区一家寄宿舍里,在波林那街上。他给母亲写了下面的信:

亲爱的妈妈:

您还在堪萨斯市吗?我盼望您来信告诉我。我真盼望能接到您的信,要是您真要我写信,我会再给您写。我真是这样想,妈。我在这里一直很寂寞。不过要当心,现在还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在我这样挣扎着从头做起的时候,这样不会有什么好处,还可能有很大的害处。那一次,我自己并没有做什么错事。我实在没有,虽然报上那样说,我只不过跟他们一起去了。我害怕人家会拿我并没有做的事来惩罚我。那时候,我实在不能回家。我并没有什么错,我当时还害怕您和父亲会怎么想。是人家邀我去的,妈。我并没有像他所说的要他开快车,或是要他去弄那一部车。是他自己拿人家的车来邀我和另外一些人一起去的。也许撞倒那个小女孩,我们都有责任,不过我们并不是有意的。我们谁也没有这个意思。从那时起,我一直很难过,想到要连累你们了!而且,正当您最需要我的时候。啊!妈,但愿您能够原谅我。您能原谅我吗?

我一直在想您现在怎么样了。还有爱丝塔、朱莉娅、弗兰克和父亲。我一心想知道您在哪里,在做些什么。您知道我对您的感情,对不对,妈?我现在到底懂得多些了,我对事情的看法跟过去不同了。我要在社会上做一番事业。我希望能成功。我现在只有一个过得去的差使,赶不上堪萨斯市的差使那么好,不过还过得去,工作性质也不一样。我希望能够更进一步,不过只要做得到,我就不想回到饭店这一行去。像我这样一个年轻人,那一行不大好,我看,太自以为了不起了。您看,我现在比以前要明白得多了。这里的人还喜欢我,不过,我一定要在社会上站住脚跟。再说,我现在赚的并不比花的多,只够我住房、伙食和穿衣的费用,不过我正设法节省一些,为了好挤进一行什么职业,好一步步向上爬,学到一些什么。在当今这个时代,一个人得专一行才行。我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了。

您会写信给我,告诉我你们大家的情况和正在做些什么吗?我很想知道。请您向弗兰克、朱莉娅、爸爸和爱丝塔转达我的深情,要是他们还在那里的话。我还是一样的爱您,我想您也总有些爱我的,是不是?我不想署自己的真姓名,因为在现在也许会有危险性(我自从离开堪萨斯市以来一直没有用过真姓名)。不过我会告诉您另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我不久就要不用了,恢复自己原来的姓名。我但愿自己现在就用原来的姓名,不过我还有些害怕。您要是愿意的话,来信可寄:

芝加哥邮政总局留交

哈里·特纳特。

我几天以内就去取。我这样署名,目的是为了不致连累您,或是连累我,明白吧?不过,只要我更有把握,知道那件事已经过去,那我就一定重新用我原来的名字。

爱您的,

您的儿子

他在应该署自己真实姓名的地方划了一道线,下面写了“知名不具”几个字,就把信发了出去。

信发出以后,因为他母亲本来就一直担心,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很快就回了他一封信,信封上盖的是丹佛的邮戳。这使他非常惊讶,他以为她还在堪萨斯市呢。

亲爱的儿子:

我接到孩子你的信,知道你活着,很平安,我真是又惊异,又高兴。我一向希望,祈祷,但愿你能回到那笔直而狭窄的道路上来,那唯一可以引导你成功和幸福的道路上来,并且希望上帝能让我得到你的信息:告诉我你很平安,在什么地方工作,而且做得很得手。现在我的祈祷已经得到了报偿。我知道他会这样做的。感谢圣主。

你那次卷进可怕的灾祸,并且因此害得你自己和我们大家蒙受这么大的痛苦和耻辱,这一切,我并不想完全怪你,因为我很明白,魔鬼怎样引诱和追逐我们所有的凡人,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孩子。啊,我的儿子,但愿你能够明白,为什么你一定得随时警惕,免得掉进陷坑。你前面的道路还长着哩。你能从此警惕,始终信守我们“救世主”的训条吗?你妈一向希望印进你们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的心坎里的,正就是这些训条啊。你能仔细倾听那跟我们常在的“主”的声音,在通往比我们想象中还美丽得多的天堂去的那条坎坷的路上,谨慎地选择自己的脚步吗?要答应我,我的孩子,答应我你会永远牢记幼年时代所接受的训导,心里一直记住“正义就是力量”。而且,我的孩子啊,永远永远不要喝任何一种酒,不管是谁要你喝。魔鬼就在那里逞凶霸道,统治一切,准备随时征服软弱的人。要永远记住我一向告诉你的话:“酒能使人亵慢,浓酒使人喧嚷。”我最虔诚地祈祷,但愿每当你受到引诱,这些话就会在你耳边响,因为我现在相信,这也许就是那次可怕事件的真正原因所在。

我为那次事件受尽了痛苦,克莱德,而且刚好在为爱丝塔经受重大考验的时候。我几乎失去她。她那段时间真苦啊。这个可怜的孩子,为了她自己的罪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的债不得不越欠越多,后来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还清,不过,我们后来终于还清了,现在的境况就并不像早先那么糟了。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们现在在丹佛。我们现在有一个自己的教会,还有全家住的房子。此外,我们有几间房可以出租,由爱丝塔经管。再说,你要知道,爱丝塔现在是尼克松太太了,当然是这样。她有一个很乖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常使你父亲和我联想到你小时候的情形。他有时候常有些小动作,简直像你极了,我们简直觉得又跟你在一起似的,就像你小的时候。这有时也给人一点安慰。

弗兰克和朱莉娅都长大了,能帮我不少忙了。弗兰克包送一个地段的报纸,可以赚点钱贴补贴补。爱丝塔希望能尽量让他们继续上学。

你父亲情况不大好,不过,当然他上了些年纪,而且还在尽心尽力干。

克莱德,你能在各方面这样提高自己,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昨天晚上你父亲又说起莱科格斯地方你的伯父塞缪尔·格里菲思很有钱,很得发,我想你不妨写一封信给他,请他在他那里给你找个工作,好让你学点本事。他也许会答应的。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不愿意。你到底是他的侄儿啊。你知道,他在莱科格斯有一家规模很大的衣领工厂,而且很有钱。人家这么说。你为什么不写封信给他,看看情况怎么样?我总觉得他也许会替你找个位置。这样,你就有一定的努力目标了。你怎样写的,以及他怎么说的,请写信告诉我。

我希望经常收到你的信,克莱德。请你来信,把你所有的情况,以及现在的情况都告诉我。你肯吗?我们自然跟过去一样爱你,并且要尽我们的心,永远引导你走正路。我们希望你发迹的心理,比你所想象的还要深切。不过,我们也希望你是个好孩子,过纯洁而正当的生活。因为,我的儿子啊,一个人要是取得了整个的世界,可丧失了他自己的灵魂,那又有什么价值?

要给你母亲写信,克莱德,要记住她一直是爱你的,引导着你的,看在主的分儿上,恳求你做正当的事。

爱你的,

妈妈

因此,克莱德在碰到他的伯父塞缪尔以前,早就想着他和他那规模很大的企业了。并且,他知道,他的父母现在不像他离开时那么拮据,而且是在一家也许跟新的教会有关系的旅馆里,或是至少是一家寄宿舍里,这他就大大地放心了。

他接到母亲的信两个月之后,正当他差不多每天都在考虑,一定要想个什么办法,而且马上就得行动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到芝加哥来的客人到他干活的店里买了一些领带和手帕,他就把这包东西送到杰克逊大街上的联合俱乐部去。他进去时碰到什么人了呢?可不正是穿着俱乐部制服的拉特勒还有谁?他负责大门口问讯和收包裹的事。当时,他和拉特勒虽然谁都没有一下子弄清他们俩又面对面碰上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拉特勒叫起来:“克莱德!”接着一把抓住他,激动地小声说:“啊,想不到!你这小鬼!你怎么一回事?东西放在这里。你到底从哪里来的?”克莱德同样激动,喊道:“啊,天啊,这不是汤姆吗?你怎么回事?你在这里工作?”

拉特勒(正像克莱德一样)一时间几乎忘掉了他们当中那件不幸的秘密,接着说:“是啊。千真万确。在这里前后差不多一年啦。”跟着,突然把克莱德的手一拉,仿佛说,“不要作声!”刚才克莱德进来的时候,拉特勒正跟一个年轻人在说话,现在他就把克莱德拉到这个年轻人听不见的地方,然后说:“嘘!我在这里工作,用的是真名实姓,不过,我不希望人家知道我是从堪萨斯市来的,懂吧。我说是从克里夫兰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和蔼地又捏了捏克莱德的胳膊,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克莱德同样很激动,接着说:“当然。这很好。你能够接上这样一个关系,我也很高兴。我的名字是特纳特,哈里·特纳特。别忘啦。”两个老朋友突然相逢,都欢喜得不得了。

不过,拉特勒注意到了克莱德穿的是送货员的制服,就说:“开送货车,嗳,啊,太可笑。你开送货车。想想看啊,真笑死我了。你干这个为什么?”拉特勒发现自己讲到克莱德目下的情况时,克莱德表情并不愉快,因为克莱德马上回答说:“啊,我一向很拮据。”他就接着说:“不过,听我说,我想跟你叙一叙。你住在哪里?”(克莱德告诉了他。)“这样行。我六点钟下班。你工作完了以后,不妨来一趟。再不然,我告诉你吧,假定我们在……啊,在伦道夫街亨利西那一家见面好吗?这行吧?譬如说,七点钟。我六点钟下班,要是你方便,我可以在那个时候到那里去。”

克莱德又能够跟拉特勒在一起,真是喜出望外,就高高兴兴地点点头,表示赞成。

他又上了自己的车,继续去送东西,不过这一下午,他心里老是想到就要跟拉特勒碰头这回事。五点三十分,他就急忙到货栈去,然后到西区自己的寄宿舍里,穿上外出的衣服,急忙忙赶到亨利西去。他站在岔路口还没有一刻工夫,拉特勒也来了,态度很亲热,穿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整齐。

“啊,又碰上你了,这真开心,家伙!”他开头这样说,“你知道吧,自从我离开堪萨斯市以来,那一帮人里面,我就只见到了你。是啊。我离开家以后,我妹妹写信告诉我说,好像谁也不知道希格贝、赫奇12或是你情况怎样。人家把斯巴塞那家伙关了一年,你听说了吗?棘手,嗳?不过这多半倒并不是因为撞死了那个小女孩,而是因为拿了那部汽车,开车没有执照,并且,警察招呼他停车,他又不肯停下来。人家告他的罪名就是这一点。不过,听我说,”他郑重其事地把声音放低了,“要是人家抓住我们,我们也得受那个罪啊。啊,我那时真害怕。跑吗?”他又大笑起来,不过有点歇斯底里似的,“多大的打击啊,嗳?我们还把他跟那个姑娘丢在汽车里。啊,听我说。棘手,嗳?不过在当时又有什么别的办法?我们不必全都给关进去啊,嗳?她叫什么来着?劳拉·赛浦。我还没有看见,你就溜啦。还有你的女朋友小布里格斯也溜了。你跟她一起回家的吗?”

克莱德摇摇头。

“我才没有呢。”他叫道。

“唔,那么你到哪里去了?”他问道。

克莱德告诉了他。克莱德把他全部流浪的经过告诉他以后,拉特勒说:“啊,你知不知道,出事以后没有多久,那个小布里格斯就跟一个家伙从那里到纽约去了,你知道吗?路易丝对我说,是一个在烟店里做事的家伙。就在她离开以前,她看见她穿着一件新的皮外套。”(克莱德伤心地往后缩了一下。)“啊,你当初跟她一起鬼混,真是个冤大头。她并不爱你,什么人她都不爱。不过,我看你对她着了迷,嗳?”他乐得对克莱德露齿一笑,照他逗人家的老脾气,在他胳膊下面轻轻拍了一下。

关于他自己,他也讲了一个起伏并不怎么大的故事,跟克莱德所讲的大不一样,其中需要奋斗和焦心的地方比较少,更多的是靠顽强的勇气和对自己命运、前途的信心。后来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因为,用他的话说,“在芝加哥你总可以找到事情做的。”

从此他一直在这里,“自然很清静”,不过从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知心话。

他又马上解释说,在目前,联合俱乐部里还没有什么机会,不过他可以跟俱乐部的总监督海雷先生谈一谈,要是克莱德愿意,同时要是海雷先生知道有什么机会,他一定会设法打听一下哪里有什么位置,或是可能有什么位置,要是有的话,克莱德就可以插进来。

“不过要把心事抛开,”他在黄昏将尽的时分对克莱德说,“那没有什么用处。”

在这次令人振奋的谈话以后两天,克莱德正在心里盘算要不要辞去这个差使,恢复他原来的姓名,到各处旅馆去打听打听有什么事做,联合俱乐部的一个服务员把一张便条送到他的房间里来。便条上说:“请在明天中午前到大北旅馆去见拉托尔先生。那边有个空缺。不算最理想,不过将来会有更好的机会。”

克莱德就立刻打电话给他那部分的经理,说他今天有病,不能上班,然后穿上他自己最漂亮的一套衣服到那家旅馆去。凭了他所能提出的一点资历,人家就要他上工了;而且,叫他觉得放下心来的是,他用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另有一点叫他满意的是,他的薪水规定每月二十美元,还供给膳食。据他现在知道,每星期的小账不超过十美元,不过,连膳食在内,比现在的收入要多得多。这是他聊以自慰的说法。而且,工作也比较省力,尽管因此还是把他拉回了老行当。他在那里还是害怕被人发现给抓起来。

在这以后不久,不到三个月,联合俱乐部有一个服务员的空缺。在这以前一些时候,拉特勒已经担任了白班服务员副领班,跟领班很谈得来,够资格跟领班说话,就说他知道有一个人担任这个工作最合适,就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正在大北旅馆工作。这样,克莱德就被叫来,事前由拉特勒教了他一套对付新上司的办法,应该说些什么话,等等,他就弄到了这个差使。

据克莱德看来,这里跟大北截然不同。从社会地位和物质设备方面说,甚至比格林·戴维森饭店还要高一等。他现在又可以就近观察另一种生活方式了,不幸的只是这种生活方式又触到了他羡慕名誉、地位的致命伤。在这个俱乐部里,每天来来去去都是些他过去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社会上出类拔萃的人物,都是些心灵和谐而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不仅来自本国各州,而且来自世界各国和五大洲。来自四面八方的美国政客——各个地区主要的政客、大老板和号称政治家的一些人——和外科医生、科学家、著名医生、将军、文坛上和社会上的知名人士,不仅限于美国的,还有世界上其他各国的。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事实,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甚至大大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和仰慕心理,那就是,格林·戴维森饭店和最近大北旅馆里的生活中多半特具的那种性的因素,在这里可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事实上,就拿他记得的来说,这种性的因素,似乎差不多渗透进他接触过的生活中的一切方面,又几乎是一切方面的原动力。可在这里却并没有异性的因素,一丝一毫都没有。女人是不许到俱乐部里来的。这些著名人物照例是独来独往,而且表现出一种特别有成就的人所特具的沉静、坚毅、含蓄。他们往往独自用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平静地商量事情、看报、读书,或是乘坐疾驰的汽车到各处去。不过,在大半的生活当中,好像并不知道有那种欲念的因素存在,至少不受这种欲念因素的影响。而到现在为止,在他不成熟的心灵看来,在他一向接触的那个小天地里,似乎很多事都被这个欲念的因素所推动,而且有很多事被它搞糟了。

在这个了不起的天地当中,一个人也许并不能够达到或是保持他那个地位,除非他对性这个当然是不光彩的东西漠然无动于衷。也就因为如此,在这些人面前,人们的行动举止,不能不装得仿佛那些间或支配着他们心理的念头倒是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在这里工作了很短一段时间以后,受了这个机构的影响,以及到这里来的那些人的影响,也感染到堂堂的绅士风度和含蓄的气派。只要他是在俱乐部里,他就觉得跟自己的过去比起来,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更能克制自己,罗曼蒂克的气息少了些,也更切实了。他自己认为,要是他现在就开始努力,模仿那些更持重的人,而且只模仿这些人,他就总有一天会成功,即使不是很大的成功,至少也比他过去强得多。谁能够说得定呢?要是他沉着努力,只和正派人接触,在这里行动举止特别当心,那么,他在这里见过的那些来来去去的大人物,也许会有人看中他,在什么地方给他一个他从来没有担任过的重要位置,也许可以叫他上升到一个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的天地当中去啊。

说实在话,克莱德具有一个注定永远也不会成熟的灵魂。世界上有不少人,凭了心灵澄澈和刚毅的精神,能够在人生的种种色相和种种渠道之中,找出青云直上的门径来。可克莱德却偏偏缺乏这种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