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十七章

审理这桩轰动一时的杀人案件时多么紧张,充满了多少斗争啊!布洛克哈特和卡区曼向贝尔纳普和杰甫逊表示,他们认为杰甫逊的方案“也许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不过,对格里菲思家愈少提到愈好。

这样,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两位先生就发表了一些初步的声明,基本调子表明他们相信克莱德,把他描绘成一个实际上受尽诽谤并且完全被人误解的青年。他自己对待奥尔登小姐的动机和行为与梅森的一番话相比起来,就像黑白截然颠倒一样。话里还提到区检察官毫无正当理由就急于要求最高法院特别开一次庭,可能有政治的而不是纯粹司法的目的。不然的话,凭什么要这样急,尤其是全郡的选举迫在眼前了?会不会是有计划地想利用这次审判的结果来满足某一个人或是某一集团的政治野心?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两位先生倒但愿事实并非如此。

不过,不论某一个人或是某一集团有这些计划也好,有成见也好,有政治目的也好,本案的辩护律师并不打算听任像克莱德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陷进了圈套的孩子——关于这一点,被告一方的律师是准备加以证明的——仅仅为了共和党能在十一月间取得胜利,就被急匆匆送上电椅。而且,为了与这些荒唐而错误的情况进行斗争,被告一方需要有相当的时间准备他们的案子。因此,他们有必要针对区检察官请求州长召开最高法院特别庭一事向阿尔巴尼35正式提出抗议。根本没有举行特别庭的必要,因为这类案件定期的庭讯是在一月份,而准备这个案子就需要有这么一些时间啊。

可是,这个也许迟发的强硬答复,各报记者固然相当重视,梅森却断然指摘了这个“无中生有”的政治阴谋的说法以及克莱德无辜的说法。“我作为本郡全体民众的代表,有什么理由把这个人急匆匆送到任何什么地方去,或是控告他任何罪状,除非事实上有这些罪状?罪证本身,不是已经说明他确实杀害了这个姑娘吗?而且,他是否说过一句话或是做过一件事,足以消除一些可疑的情况呢?没有!有的只是缄默或是撒谎。在这些非常能干的先生们能把这些情况驳倒以前,我还是继续干。我掌握一切必要的证据,现在就能判定这个年轻犯人的罪名。要是拖到一月份,他们也明白:到时候,我就要卸任了,所有这些我自己非常熟悉的证据,新的人必须重新研究,这样,只有使本郡多花很大一笔钱。因为,我找到的这些证人,现在都在这里,很容易找到布里奇堡来,不必本郡负担很大的一笔支出。可是,到了一月或是二月,这些人会在哪里呢?尤其是被告方面会用尽心机把他们分散。不,先生!我决不同意。不过,从现在起,要是十天以内,甚至两周以内,他们能提出什么来,只要能说明我所提出的罪状,哪怕有几项是不确实的,我也心甘情愿跟他们一起去见主审法官。要是他们能向他提出他们所有的,或是希望能有的任何证据,或是能找到一些即便是很不明真相的见证人,能证明这个家伙无罪,啊,那就很好。那我就同意请求法官把他认为足够的时间给他们,甚至把开庭的时间推迟到我卸任以后也行。不过,要是我在这里的时候开庭,跟我真心诚意希望的那样,那我就要竭尽绵薄提出公诉。这并不是我要谋求什么公职,而是因为我现在是区检察官,有责任这么做。至于讲到我参与政治的话,啊,贝尔纳普先生不是也参与政治的吗?上次,他是跟我竞选的人。据我听说,他这次还要参加竞选。”

因此,他就到阿尔巴尼去了一趟,进一步敦促州长注意到迫切需要最高法庭马上开一次特别庭,好对克莱德提出公诉。州长当面听过梅森和贝尔纳普双方的辩论,决定接受梅森的主张,理由是准许开特别庭跟一旦必须推迟开庭审理,两者并不冲突。因为,被告律师提出的理由,好像并没有哪一项能说明举行特别庭就妨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为案子的审理做必要的准备。而且,听取这些辩论是最高法庭指定的法官分内的事,而并不是他的事。因此,他就下令由最高法院开一次特别庭,第十一司法区法官弗雷德里克·奥勃华兹担任主审法官。后来,梅森在法官面前要求指定大陪审团的召开日期,好决定对克莱德提出公诉。法官确定八月五日召开大陪审团。

跟着,大陪审团召开了。拿梅森来说,要大陪审团决定即将对克莱德提出公诉,那是一点困难也没有的。

在这以后,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唯一的办法就是向这个靠前任州长得到委任的民主党人奥勃华兹要求转移法庭审理。理由是由于梅森一些公开和不公开的表示,影响所及,要在卡达拉基郡的居民中找出十二个人来,并不早已坚决敌视克莱德,并不相信他犯了杀人罪,那真是怎么也办不到。这样一来,就在被告律师还没有向陪审团发言以前,他事实上就早已被定罪了。

“不过你要到哪里去呢?”这个相当公正的奥勃华兹法官不乐意了,“这类材料到处都登出来了。”

“不过,法官先生,这位区检察官一直忙着加以夸大的这个罪行……”(梅森冗长地说了一番坚决提出异议的话。)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坚决认为,”贝尔纳普接着说,“公众已经不适当地被刺激起来了,受了骗。现在找不出十二个人来公正审判这个人了。”

“多荒谬!”梅森愤怒地叫起来,“一派胡言!啊,报馆他们自己搜集、登载的证据就比我还要多。拿本案来说,要是说造成了什么成见的话,那是公众发现的事实所激起的。不过,我认为,这些成见并不比别的地方来得激烈。而且,多数的证人就在这里。要是本案移送到较远的一个郡,本郡就得负担很大一笔开支,这是本郡负担不起的,而且实际的事实也并不需要这么办。”

奥勃华兹法官庄重而讲究道德,是一个行动迟缓而精细的人,遇事总喜欢采取保守一些的办法,他倾向于同意梅森的主张。在这以后的五天中,他所做的事也不过是随便考虑了一下这件事。五天以后,他就决定拒绝转移法院的要求。要是他的决定有错误还可以上诉法院,被告可以到那里去申请。至于讲到闭庭期间——因为他已经指定在十月十五日开庭审理——(据他判断,被告已经有充分的时间为本案准备一切。)在夏季其余这段时间里,他准备住到蓝山湖他自己的别墅去。要是有什么错综复杂或本地解决不了的法律纠纷,检察官和被告律师方面,不妨到那里去找他,他可以亲自听取他们的意见。

不过,本案既然有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两位先生参加,梅森觉得还是自己再加一把劲,在可能范围内把克莱德定罪这一点弄得更肯定一些好。他一方面很怕贝尔纳普,另一方面也同样很怕那个年轻的杰甫逊。为了这个缘故,他就带伯顿·伯利、厄尔·纽柯布又到莱科格斯去了一趟。在那里,除了别的一些事以外,他又发现以下几点:(一)克莱德买照相机的地方;(二)动身到大卑顿前三天,他对佩顿太太说过,他想把照相机带在身边,还说他得买几个胶卷;(三)有一个叫奥林·肖特的杂货店老板跟克莱德很熟,不过四个月以前,克莱德曾经为了一个工人老婆怀孕的事要他出过主意,还有(这是肖特对发现他的伯顿·伯利私下讲的),他向克莱德推荐过一位在格洛弗斯维尔附近名叫格伦的医生;(四)他们找到了格伦医生,给他看过克莱德和罗伯塔的照片以后,他认出罗伯塔来,虽然并没有认出克莱德。他还把罗伯塔来找他时的神态,以及她所说的话描述了一番,这段话并没有涉及克莱德或是她自己犯罪,因此,梅森决定最好不去管它,至少目前就这么办。

还有(五),由于这些令人鼓舞的努力的结果,把帽子卖给克莱德的那个乌的加帽商也冒出水面来了。因为伯顿·伯利在乌的加时,有记者访问过他,他的照片就跟克莱德的照片一起刊登在报纸上。这个帽商碰巧看见了这张照片,顿时想起他这么个人,就即刻与梅森取得了联系。结果,他的证词依式用打字机打好,他宣过誓,证词就让梅森带走了。

此外,那个搭过“天鹅”号汽船,注意过克莱德的乡下姑娘写信给梅森说,她记得他戴了一顶草帽,还记得他是在夏隆上岸的。这段证词充分证实了那位船长的话,梅森因此觉得,真是上天或是运道特别照顾他。最后,对他来说,这却又是在所有发现中最最重要的一项,那就是,住在宾夕法尼亚州贝德福德的一个女人写信告诉他,在七月三日至十日这一周,她跟她丈夫在大卑顿东岸,也就是在湖的南端野营。七月八日下午大约六点钟光景,她正在湖上划船,听到一声尖叫,听起来像是一个遭到不幸的妇女或是姑娘的尖叫声,声音悲凉、凄惨。这声音很微弱,好像是从岛的那一头传过来的。这个岛在他们钓鱼的湖湾的西南面。

关于这个消息,以及照相机、胶卷、克莱德在堪萨斯市的罪行材料,等等,梅森现在准备绝对保持沉默,准备等到即将开庭的日子或是就在开庭的时候,被告律师已经无法用任何办法反驳或是粉饰时,才提出来。

至于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他们根据他一到草湖就回心转意,对他进行了训练,教他怎样矢口否认,并且训练他对两顶帽子和那只提箱的事如何进行辩解。此外,他们觉得没有很多事可做了。不错,还有丢在克伦斯顿家附近四号湖中的那套衣服。不过,因为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偶尔才钓钓鱼的渔人在那里钓了很久,这套衣服就被打捞起来了,洗过烫过,现在就挂在贝尔纳普与杰甫逊事务所上了锁的壁橱里。此外,还有在大卑顿的那架照相机,他们找人潜到水下,可是始终没有找到,这一情况使杰甫逊得出一个结论,认为梅森一定弄到手了。因此,他决定在开庭的时候,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尽先提到这架照相机。不过,至于克莱德拿照相机打了她这一层,即便是无意中打的,嗯,这件事至少在当时是这样决定的,那就是他们要说他没有打,虽说罗伯塔的尸体在卑尔兹被打捞起来以后,即便那时,还是发现她脸上的伤痕跟照相机的大小形状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是相符的。

因为,第一,叫克莱德做见证人,他们是非常怀疑的。他讲到这一切经过情形的时候,能否说得击中要害、有力、诚恳,足以使任何一个陪审团相信他并没有存心打她呢?因为,有伤痕也好,没有伤痕也好,要陪审团相信他的话,就全得凭这一点啊。要是陪审团并不相信他只是无意之中才打到她,那当然喽,就会判决他犯了杀人罪。

这样,他们就准备等开庭的日子的到来,只是在可能范围内,及时设法找到一些关于克莱德过去品行端正的见证或是证明。不过,有件事使他们非常为难:在莱科格斯时,他表面上装得像是个模范的年轻人,暗地里却另是一个样子。在堪萨斯市,他第一次在商界做事,结果却弄出那么一件丢人的事。

不过,讲到克莱德以及他关在这里的事,在贝尔纳普、杰甫逊和检察官两方面看起来,最麻烦的一些事中,有这么一件,就是到现在为止,他自己家里和他伯父家里,连一个人都不会站出来替他说话。而且,除了对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以外,他从没有对人说过他父母在哪里。可是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就不时提到过:要是存心想替他证明什么,不是非得由他的父母或是至少由他的一个姐妹或是弟兄站出来替他说一两句好话吗?不然的话,克莱德也许被人认为从小就是个浪荡子,凡是认识他的人,如今都故意躲着他。

为了这个缘故,他们跟达拉·布洛克哈特商量时,就问起克莱德的父母,知道在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这一方面,坚决反对提到他们这一族中西部那一房。据他解释,两方面的社会地位悬殊太大了,这一点要是在这里被张扬渲染起来,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就会不乐意。而且,一旦克莱德的父母被黄色报纸注意到或是发现了,谁能担保他们不致成为张扬渲染的对象呢。据布洛克哈特对贝尔纳普说,塞缪尔·格里菲思都提过,要是克莱德不反对,最好还是把他的一些近亲留在幕后为好。事实上,他们对克莱德经济上的帮助大致也完全取决于这一点,至少一部分是这样。

克莱德完全同意格里菲思家的这个希望。凡是跟他深谈过或是跟他讲起过,说发生了这么一些事以后,他多么为母亲难过,凡是这些人,对于他和母亲之间这种血统和情感方面的关系,没有一个会有一点怀疑。事实的全部真相是这样:他现时对她的态度是既害怕,又羞愧,生怕她不知会怎样看待他目前狼狈的境况,且不说社会地位方面境况,至少是道德的堕落。贝尔纳普和杰甫逊设计好的那一套回心转意的说法,她肯相信吗?就是抛开这一点说吧,要她老远跑来,在这些栏杆外边望着他,看他这么丢脸,他还不得不见她的面,天天跟她说话!她那对明亮的、盘问的、痛苦的眼睛啊!还有,关于,关于他是无辜的这一层,她那怀疑的心理啊!他深深感到,贝尔纳普和杰甫逊虽说为他设计了这么多方案,可是关于他无意中打她一下的事,他们还是有点疑惑啊。他们并不真的相信,而且他们说不定会把这个想法告诉她。那么,他那虔诚的、敬畏上帝、对犯罪深恶痛绝的母亲,会比他们更加轻易就相信吗?

他们再一次问他,关于他父母的事,他认为该怎么办?他回答说,他认为他还不能跟他母亲见面,见面没有什么好处,只是害得双方都痛苦罢了。

据他看,他这一切遭遇,幸而一个字也没有传到丹佛他父母的耳朵里。由于他们在宗教上和道德上一些特别的信念,凡是世俗的、堕落的报纸,在他们家里、教会里,是经常受到排斥的。而且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也不想通知他们。

不过,有一天晚上,差不多正当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在非常认真地讨论他父母该不该出面,以及究竟该怎么办的时候,在克莱德到莱科格斯以后不久就结婚了,这时正住在丹佛东南区的爱丝塔碰巧看到《落基山新闻》,而且是正当布里奇堡的大陪审团决定对克莱德提出公诉以后:

对残杀女工的年轻凶手提出公诉

纽约州布里奇堡八月六日电:克莱德·格里菲思,纽约州莱科格斯衣领制造业巨子格里菲思的侄子,最近被控于七月八日在阿特隆达克斯的大卑顿湖上害死了纽约州卑尔兹的罗伯塔·奥尔登小姐。由本州州长斯托德巴克指定受理本案的特别大陪审团今天确定对克莱德提出公诉,控告他犯了杀人罪。

提出公诉后,被告格里菲思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仍然坚称该罪行乃是无意中所造成,被告在本市律师阿尔文·贝尔纳普和鲁本·杰甫逊陪同下,被提至最高法院法官奥勃华兹面前,但仍申辩无罪。克莱德当经还押,十月十五日再行开庭审讯。

年轻的格里菲思,年方二十二岁,被捕前乃莱科格斯上流社会中受到尊重的一分子。据悉,他先将做女工的情人击昏,随后抛至湖中溺死。格里菲思与她有不正当关系,后为另一较有钱的姑娘,遂蓄谋将她抛弃。本案中的律师系由其莱科格斯富有的伯父所延聘。迄今为止,他一直保持超然态度。据本地消息,除其伯父外,无其他亲人出庭为其辩护云云。

爱丝塔即刻匆匆来到母亲家。虽然这段新闻说得已经非常清楚,她还不肯相信就是指克莱德。提到的地名、人名也是很有力的——莱科格斯富有的格里菲斯,自己的亲人缺席。

她乘电车尽快赶到比德威尔街叫作“希望之星”的寄宿舍兼教堂的门口。这地方比过去在堪萨斯市经营的那一处并不高明什么。因为,这里虽然有几个房间可供客人寄宿,每晚两角五分,号称可以够开支了,可是工作很繁重,却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好处。而且,弗兰克和朱莉娅两人早已厌倦他们这灰沉沉的天地,已经设法摆脱了这环境,把教会工作丢给他们的父母去搞。朱莉娅今年十九岁,在市中心一家饭馆当记账员;弗兰克快十七了,最近才在一家水果蔬菜经纪商那里找到工作。事实上,白天家里唯一的一个孩子就是小罗素,爱丝塔的那个私生子,现在才三四岁。他的祖父母推说是在堪萨斯市认领的一个孤儿。这孩子头发乌黑,有些地方很像克莱德。年纪这么小,就像当年克莱德那样,已经在教给他一些基本的道理了,而这些东西正是克莱德小时候最反感的。

爱丝塔现在已经是个很文静、很谨饬、做了妻子的人了。她进来时,格里菲思太太正忙着擦地板,掸灰尘,整理床铺。可是一看见女儿在这么个意外的时刻跑来,而且两颊苍白,招呼她到一个空房间去,这个饱经忧患,多少已经习惯于这种场面的格里菲思太太,就很惊讶地迟疑了片刻,眼睛里即刻流露出担忧的愁云惨雾。又是什么新的不幸或是凶讯?因为,爱丝塔那对失神的灰眼睛和她的神情清清楚楚显出灾难临头了。她手里捏着一张报纸,随即打开来,先非常焦心地对母亲看了一眼,然后指着那段新闻。格里菲思太太这时就看起来。可是,怎么了呢?

对残杀女工的年轻凶手提出公诉

被控于七月八日,在阿特隆达克斯的大卑顿湖上残杀罗伯塔·奥尔登小姐……

被控蓄意杀人

不顾铁证如山,执意申辩无罪

还押候审,定于十月十五日开庭

将其做女工的情人先行打昏,随后溺死

并无亲人出庭

她的眼睛、她的心,很自然地就这样拣最重要的几行先看。接着马上重复看了一遍。

克莱德·格里菲思,纽约州莱科格斯衣领制造业巨子之侄

克莱德——她的儿子!而且只是在最近,可是,不,是一个多月以前(她和阿萨,他们对这一点一直在担心,因为他没有……)七月八日!现在已经是八月十一日了!那么……是的!不过。绝不是她的儿子!不可能!克莱德是杀害他的情人、杀害一个姑娘的凶手!他可不是那样的人啊!他给她写过信,说他如何在求上进,是一个很大的部门的负责人,前途很有希望。不过没有讲到姑娘的事。可是,现在啊!可是在堪萨斯市的时候,另外那个小女孩。仁慈的上帝啊!而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她丈夫的哥哥,明明知道这件事,可是没有写信来!当然,是觉得羞耻、厌恶。漠不关心。不过,不,他请了两位律师。可是,这多可怕!阿萨啊!她另外几个孩子啊!报上会怎么说啊!这座教堂啊!他们得放弃这座教堂又到别处去。不过,他到底有罪还是无罪?在判断以前,考虑以前,这一点她非弄明白不可。这份报上说他申辩无罪。啊,堪萨斯市那家卑鄙的、专讲享乐的、浮华的旅馆啊!别的那些坏孩子啊!他到处流浪,不来信,改名哈里·特纳特的那个时候啊。做了些什么呢?学到了些什么呢?

她停了一下,满怀极度的不幸和恐怖。她一直在宣扬该信仰上帝所启示的、给人安慰的真理,该信仰仁慈和得救,可是这一信仰此刻却抵挡不住这极度的不幸和恐怖。她的孩子啊!她的克莱德!关在监牢里,被控杀了人!她非打电报去不可!她非写信去不可!也许她必须去一趟才行。不过,哪里弄得到这笔钱呢?她到那里以后,又怎么办呢?怎么能有勇气,有信心,忍受这一切啊!可是,阿萨也好,弗兰克也好,朱莉娅也好,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阿萨,他那坚定而被忧伤折磨坏了的信心,他那视力不济的眼睛,还有那一天天虚弱下来的身子。而且,弗兰克和朱莉娅刚刚踏上人生的道路,难道一定要受这个连累?打上这个烙印吗?

仁慈的上帝啊!她的不幸难道永无止境吗?

她转过身来,那双被工作磨坏了的大手微微发抖,捏着的报纸也抖个不停。爱丝塔站在旁边。这些天来,因为她母亲不得不忍受这一切不幸,她对她真是无限同情。她有时显得那么累,而现在又受到这一场折磨!可是,她又知道,她母亲是全家最坚强的一个,这么挺胸直立,双肩宽阔,这么顽强,凭她百折不挠、始终如一的精神,实在是一个灵魂的掌舵人。

“妈妈,我简直不相信是克莱德,”爱丝塔只能说这么一句,“这是不可能的,是吧?”

可是格里菲思太太还只是眼瞪瞪望着这不祥的标题。接着,她那对灰蓝色的眼睛匆匆朝房里扫了一眼。由于极度的紧张,由于极度的痛苦,她那张大大的面孔显得苍白而庄严。她这个走错了路,被引上邪路,显然万分不幸的儿子,心里存着往上爬的那些荒诞不经的梦想,如今有死的危险了。为了一件犯罪的事,有上电椅的危险了,为了杀人!他害死了一个人,一个可怜的女工。报上这么说的。

“嘘!”她低声说,一面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作为信号,“无论如何,现在还决不能让他(阿萨)知道。我们非得先打个电报去或是写封信去。回信也许可以寄到你那里。我把钱给你。可是,现在我得在哪里先坐一会儿。我觉得有点虚弱。我就坐在这里吧。把《圣经》给我。”

梳妆台上有一本吉甸翁版的《圣经》。她坐在一张普通的铁床边上,本能地翻到《诗篇》第三、第四篇。

“耶和华啊,我的敌人何其加增。”

“显我为义的神啊,我呼吁的时候,求你应允我。”

接着,默默地,甚至显然很安详地诵读了第六、第八、第十、第十三、第二十三、第九十一篇,爱丝塔却在默默地诧异和悲痛之余站在一旁。

“啊,妈妈,我简直无法相信。啊!这太可怕了!”

可是,格里菲思太太依旧诵读下去。好像虽然发生了这种情况,她仍然能退隐到一个寂静的、阒无声息的地方。在那里,人间的不幸至少暂时不会落到她身上。然后,她终于很镇静地把书合上,站起身来,接着说:

“现在,我们须得想一想该说些什么,谁发这封电报给布里奇堡,当然,我是说给克莱德不管发到什么地方,”她接着说,一面望了望报纸,然后插了一句《圣经》上的话——“神啊,你必以威严秉公义应允我们!”36“再不然,也许给那两位律师,他们的名字就在这上边。我怕打电报给阿萨的哥哥,怕他会回电给他。(接着说:‘你是我的力量,是我的盾牌。我心里倚靠你。’37)不过,要是我们打给那个法官或是由那两位律师转交,我想人家会给他看的,你看对吗?不过我看,最好还是直接打给他。(‘他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38)就只说我已经看到报上关于他的事,还是相信他、爱他的,不过,他得把实实在在的情形以及该怎么办告诉我。我看,要是他需要钱,我们就得想想办法,看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使我的灵魂苏醒。’39)”

虽然她心里突然平静下来,她又开始搓她那双粗大的手。“啊,这不可能是真的。啊,天啊,不!归根结底,他是我的儿子啊。我们全都爱他,全都相信他。我们一定得这么说。上帝会拯救他。要警觉,要祈祷,要有信心。在他的庇护下,你们应该有信心。”

她神情恍惚,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在她旁边的爱丝塔说:“是的,妈妈!啊,当然喽!是的,我会的,我知道他准定会没事的。”不过她也正在自言自语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被控杀了人!不过,当然喽,这不可能是真实的。这不可能是真实的!要是他听到了啊!”(她这是想到她的丈夫。)“而且是在出了罗素的事情以后。而且是在克莱德在堪萨斯市出了事以后。可怜的妈妈。她太不幸了。”

隔了一会儿,她们俩避开了正在隔壁整理房间的阿萨,一起来到下面教堂那间大厅里。大厅一片沉寂。周围贴着很多宣扬上帝慈悲、智慧和永恒正义的画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