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二章 保罗出世,风波再起

经过上次争吵之后,瓦尔特·莫雷尔有好几天都羞愧满面,但不久又照样蛮横无理,照样冷心冷面。只不过那狂妄自信略有收敛。甚至从身体上看也变小了,焕发的雄姿也已衰微。他一向就长得不算粗壮,因此,机警、刚毅的风姿大为减色,他的体形似乎也跟着他的自尊与精神力量一起缩小了。

他如今总算明白妻子拖着身子干活该是何等艰辛,悔悟之心唤醒了他的同情心,促使他助以一臂之力。他从矿井直接回家,晚上不外出而待在家中,但星期五晚上总待不住的。不过他十点钟左右回家,而且不会喝醉。

他常常给自己做早饭。他起得早,时间充裕,不像一些矿工在清早六点钟就把妻子拽起床。五点钟,有时更早,他就醒来,起床下楼。她睡不着时往往躺在床上等待这一时刻,仿佛等待片刻的宁静。要等他出门之后似乎才能有真正的安睡。

他穿着衬衣下楼,挺费劲地把整夜放在炉边烘的工作裤穿上。炉子里总有火,因为莫雷尔太太捅过炉子。屋里第一个响声就是当当声,是拨火棍掏炉子的当当声,是莫雷尔打碎剩下的煤块把已经灌满放在炉架上的那壶水烧开。除了吃的以外,他要用的杯子、刀叉等等都已好好地摆在桌上的一张报纸上。他做好早饭,沏好茶,用炉边地毯的一角堵住门下边的缝以防风,把火添旺,坐下来高高兴兴地享受一个钟头。他用叉子叉起咸肉放在火上烤,用面包接住滴滴油脂;把咸肉片放在厚厚的面包上,用折叠小刀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把茶倒进带茶碟的杯子里,心里真乐。和家里人一起吃饭可从来都不会这么开心的。他讨厌叉子;用此物很是时髦,但普通老百姓还很少用。莫雷尔喜欢用折叠小刀。他一个人吃着喝着,在天冷时常常坐在小凳上,背朝暖和的壁炉架,食物放在火炉围栏上,杯子摆在炉边。然后看看头天晚上的报纸——能看懂多少算多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可吃力费劲了。甚至在白天,他也喜欢拉下百叶窗,让蜡烛点着;这是在矿井里养成的习惯。

六点差一刻他站起身,切两块厚厚的黄油面包放进白布包里。他往白铁壶里灌满茶。他在矿井里最爱喝的是不放牛奶也不放糖的冷茶。然后他脱下衬衣,穿上在矿井里穿的背心,这是一种厚法兰绒马甲,领口开得很低,有短袖,很像女式衬衫。

然后他上楼,给妻子端去一杯茶,因为她身体不适也因为他想到了要这样。

“我给你端来一杯茶,老婆,”他说。

“啊,你用不着,你知道,我不爱喝茶,”她回答说。

“喝了吧,喝了又能让你好好再睡一觉。”

她接过茶。见她接过茶啜了一口,他高兴得很。

“我敢打赌,没放糖,”她说。

“咦——放了一大块啊,”他说,有点委屈。

“那就怪了,”她说,又啜了一口。

她披散着头发时,脸特别可爱。他爱看她这种喃喃抱怨的样子。他又看着她,然后扬长而去。他带到矿井吃的黄油面包从不超过两块,所以有个苹果或桔子对他乃是一大乐事。每次她给他放进一个时,他总是很欢喜的。他围上围巾,穿上又大又重的靴子,穿上外套,背上一个大袋子,袋子里放着装食物的小袋和茶壶,然后走进清新的晨曦,关上门,没锁。他喜欢这清晨,喜欢走过田野。他到达矿井口时,嘴里总咬着从树篱上摘下的一枝叶柄,下到井里整天嚼着叶柄保持嘴里湿润,感到像在田野里一样舒畅。

后来,孩子出世的日子迫近,他在上工之前便忙乎起来,掏炉灰,擦壁炉,打扫屋子,马虎了事。然后他自以为是地上了楼。

“我替你都收拾干净了;今天你连一根指头也不用动,坐着看看书就得。”

这话让她笑了,尽管她还一肚子气。

“饭呢,张嘴就有?”她回了一句。

“呃,饭我不会做。”

“没得吃,你就会做了。”

“唉,兴许是吧,”他说完就走了。

她到楼下一看,屋子是收拾过,可没收拾干净。不彻底打扫一番,她是闲不住的;她拿着簸箕去倒垃圾。科克太太暗中注意着她,这时便煞有介事地向她自己家的堆煤屋走去。然后她朝木栅栏那一边咋呼:

“哟,你还这么拖着身子忙呢?”

“唉,”莫雷尔太太颇不以为然地回答,“不这么又能怎么。”

“你看见霍斯了吗?”一个小个子女人在路对面喊道。那是安东尼太太,黑头发,个子小得出奇,老穿件紧身的棕色丝绒衣服。

“没有,”莫雷尔太太说。

“嗯,但愿他会来。我还有好些衣服要洗呢。我听见他的铃声了,没错。”

“听!他就在巷子那头。”这两个女人朝巷子那头望去。在河洼地尽头,有一辆像老式轻便马车式样的车,车里站着一个人,身子贴近好几捆淡黄色的织物;一群女人向那人伸着胳膊,有的手里拿着几捆。安东尼太太本人的一只胳膊上就搭着一堆没染过色的淡黄袜子。

“这一个星期我织了十打,”她得意地对莫雷尔太太说。

“啧啧啧!”对方说。“我不知道你哪有时间。”

“嗯!”安东尼太太说。“找时间就能有时间。”

“我不知道你怎么个找法,”莫雷尔太太说。“织这么多,能卖多少钱?”

“两个半便士一打,”对方回答说。

“唷,”莫雷尔太太说。“坐着织二十四只袜子,挣两个半便士,我情愿饿肚子。”

“哦,我不知道,”安东尼太太说。“你可以捎带着织嘛。”

霍斯摇着铃过来了。女人们胳膊上搭着织好的袜子,在院子外等着。此人十分粗俗,总跟她们开玩笑,总想骗骗她们,欺欺她们。莫雷尔太太不屑于理睬,回到自家的院子。

这里有件事是不言自明的,如果哪个女人要邻居帮忙,就把拨火棍伸进壁炉里敲敲壁炉的后壁,因为相邻两家的壁炉是后壁靠后壁的,所以这声音就很大。一天早上,科克太太在和面做布丁,这时听见壁炉里砰砰直响,差点把她吓死。她两手沾满面粉就赶紧向栅栏跑去。

“是你在敲吗,莫雷尔太太?”

“请别在意,科克太太。”

科克太太爬上她家的煮衣服的铜锅,翻墙,翻到莫雷尔太太家这边,跑到这位邻居面前。

“啊,亲爱的,感觉怎么样?”她关切地喊道。

“你去把鲍尔太太找来,”莫雷尔太太说。

科克太太跑进院子,扯起又大又尖的嗓门喊道:

“艾吉——艾吉!”

从河洼地这头到那头都能听到这喊声。艾吉终于跑了出来,被派去请鲍尔太太,科克太太则撂下布丁不管,陪着她的邻居。

莫雷尔太太躺上床。科克太太给安妮和威廉做了饭。鲍尔太太,胖胖的,走路一摇一摆,在屋里发号施令。

“给我们家那口子的晚饭切点冷肉,再给他做个苹果奶油布丁,”莫雷尔太太说。

“他今儿个没布丁吃也没啥,”鲍尔太太说。

莫雷尔不是那种早早等在矿井吊架下准备早点上去的那类人。四点钟还没到,有些矿工就在井底等吹哨下工;莫雷尔这时所在的很差的采煤段离井底大约还有一英里半,总得干到矿长的助手停工之后才能歇手。而这一天,这个矿工干着干着,感到心烦之至。两点钟时,他在绿蜡烛的烛光下看看表——他正在一安全段干活——到两点半钟又看了一次表。一块岩石挡住了第二天要挖的煤层的通路,他得把它劈开。他手拿铁镐,或蹲或跪,抡起铁镐一下一下使劲挖,“嘿哟——嘿哟!”他吆喝道。

“抱歉,问问,快挖完了?”他的伙伴巴克喊道。

“挖完?一辈子也挖不完!”莫雷尔吼着。他继续挖。他累了。

“这活真要命,”巴克说。

但是莫雷尔实在恼怒得忍无可忍,没有回答,他仍使劲地又挖又劈。

“算了吧,瓦尔特,”巴克说。“明儿干也不迟,别把人累坏了。”

“我明儿碰都不会碰它一下,伊斯瑞尔,”莫雷尔大声嚷道。

“哦,得了,你不干,也有别人干的,”伊斯瑞尔说。

莫雷尔继续干着。

“嘿,那边儿的人,收工啦!”旁边采煤段的矿工一边喊着一边离开。

莫雷尔还在不停地干。

“你兴许能赶得上我,”巴克说着也走了。

他走后,只剩下莫雷尔一人,他火冒三丈。他没有干完活。他已经累散了架。他站起来,汗流浃背,扔下工具,穿上外套,吹灭蜡烛,拎着矿灯往外走。主巷道里,另一些矿工手里的矿灯晃晃闪闪。嘈杂的人声显得十分虚幻。这是一段漫长、艰险的地下跋涉。

他坐在井底,大滴的水珠啪啪地往下滴。许多矿工在那里排队等着上到地面去,话声骚然。莫雷尔心中不快,答话时只一语带过。

“下雨了,老兄,”吉尔斯说,他是从井上听到这消息的。

总算有事让莫雷尔得到了安慰。矿灯小屋里放着他心爱的一把旧伞。

他终于站在升降板上,不多久就到了地面。他交出矿灯,取了雨伞,这雨伞是他在一次拍卖会上买的,花了一先令六便士。他在矿井边上站了一会,眺望田野;蒙蒙细雨下个不停。无后盖的货车载满湿漉漉、亮闪闪的煤块。雨水顺着无盖货车两侧往下流,在“卡·威公司”这几个白字上面流过。矿工们向雨里走去,若无其事,鱼贯而行,沿着铁路走到田野上;这群人好不灰暗、阴郁啊。莫雷尔撑开雨伞,雨点打在伞上嗒嗒作响,他颇为欣然。

矿工们一路向贝斯特伍德跋涉,身上又湿又脏,灰溜溜的,但是他们的嘴血色极好,兴奋地说个不停。莫雷尔走在人群里,但不吭声。他走着时,恼怒地皱着眉头。很多人进了威尔士王子酒店或艾伦酒馆。莫雷尔遇此诱惑而抗拒之,真够为难他的;他一路在伸出圃囿墙头、正滴着水的一排树下走去,步子沉重,到了青山小巷的泥泞小道。

莫雷尔太太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听着从敏顿回来的矿工的脚步声,听着他们的说话声,还有他们经过台阶之后的砰砰关门声。

“食品间的门后面还有点药草啤酒,”她说。“我们家那口子要是一路回家,不在路上耽搁,回来是要喝上几口的。”

但是他回来晚了,她断定他去喝过酒,因为天下着雨。孩子和她,关他哪门子事啊?她每次生完孩子都要大病一场。

“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问道,觉得简直要死了。

“男孩。”

这给了她安慰。想到做男孩的母亲,心里暖乎乎的。她看着孩子。蓝眼睛,一头金发,真可爱。疼爱之情油然而生,别的都在其次了。她把孩子抱到自己床上,睡在她身边。

莫雷尔什么也没想,拖着步子走上园子小径,又累又气。他收起伞,把伞竖在水槽里,然后把笨重的靴子往厨房里一扔。鲍尔太太来到里屋的门口。

“哎呀,”她说,“她的情况说有多糟就有多糟。是个男孩。”

这矿工嘀咕一声,把空食品袋和白铁壶放在厨柜上,走进洗碗室挂好衣服,出来,往椅子上一坐。

“有喝的没有?”他问道。

那女人走进食品室。只听见木塞子砰的一声响。她有些反感地把杯子放在莫雷尔面前的桌子上。他喝一口,喘口气,用围巾的一头擦擦他的大胡子,再喝一口,再喘口气,往椅子上一靠。那女人不再跟他说话。她给他摆好晚饭就上楼去了。

“是那口子回来了吗?”莫雷尔太太问。

“我把晚饭给他了,”鲍尔太太说。

他坐下,胳膊往桌上一搁——鲍尔太太没给他铺桌布,给他的是个小盘子而不是大号正餐盘子,他十分不满——开始吃了起来。他妻子的身体很差,他又有了个男孩,这些对他都算不了什么。他太累;他要吃晚饭;他要坐着,把胳膊放在桌上;他不想要鲍尔太太在这儿。炉火太不旺,使他不高兴。

他吃完饭又坐了二十分钟,把炉火拨旺。然后,他脚上穿着袜子,很不情愿地上楼去。此刻要去面对他的妻子真是个麻烦事,何况他累坏了。他脸上黑不溜秋的,浑身是汗。他的背心早已又干了,污迹都浸了进去。脖子上的羊毛围巾也脏了。所以他站在她的床尾。

“唔,你怎么样?”他问。

“会好的,”她回答。

“噢!”

他站着不知再说什么好。他累了,觉得操这份儿心挺麻烦的,也不很知道该怎么好。

“是个小子,他们说,”他结结巴巴地说。

她掀开被单,让他看看孩子。

“上帝佑保他!”他喃喃地说。这让她发笑,因为他这话是死背出来的——装着有父亲感情,而他当时并无这种感情。

“走吧,”她说。

“这就走,老婆,”他说完转身而去。

被打发走了的他本想吻吻她,但又不敢。她也有些想他吻吻她,却怎么也拉不下脸示意一下。他走出房间,她才松了口气,房间里留下一股淡淡的煤尘气味。

公理会牧师每天前来看望莫雷尔太太。这位希顿先生年轻,很可怜。他的妻子生第一个孩子时死了,所以家中只剩他孤身一人。他是剑桥的文学士,十分腼腆,不善说教。莫雷尔太太很喜欢他,他也信赖她。她身体康复后,两人一谈就是几个钟头。他当了孩子的教父。

牧师偶尔也会留下跟莫雷尔太太一起喝喝茶。她总是早早地铺好桌布,拿出最好的带绿边的茶具,希望莫雷尔不要回来得太早;说真的,当天如果他在外面喝一品脱酒,她也不会在意。她总要做两次饭,因为她认为孩子们应当在正午吃顿正餐,而莫雷尔吃饭得到下午五点钟。所以,莫雷尔太太搅奶油糊做布丁或削土豆皮时,希顿先生便抱着婴儿在一旁看着她干活,还跟她讨论他下次的布道。他总有些异想天开。她,则明智而审慎地使他回到现实中来。讨论的是在卡纳〔1〕的婚礼。

“耶稣在卡纳把水变成酒时,”他说,“就象征着结成夫妻的人的日常生活,甚至血液,在此之前像水一样未受到感悟,这时像酒一样充满圣灵,因为当爱进入时,一个人的全部精神结构就改变了,充满圣灵,连外貌也都几乎变了。”

莫雷尔太太暗自思忖:

“是啊,可怜的人啊,他年轻的妻子死了;所以他把爱倾注于圣灵身上。”

二人的第一杯茶刚喝到一半,忽闻扔矿靴的响声。

“哎呀!”莫雷尔太太不禁惊呼。

牧师颇为慌张。莫雷尔走了进来。他正憋着一肚子气。牧师起身要跟他握手,他却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免了吧,”莫雷尔说着伸出手,“你看看它!这样的手,你是不会握的吧?手上全是挖煤铲煤留下的煤尘。”牧师的脸一红,十分尴尬,又坐下。莫雷尔太太站起来,把冒着热气的长把锅端走。莫雷尔脱下外套,把扶手椅拉到桌边,重重坐下。

“你很累吧?”牧师问。

“累?我是很累,”莫雷尔答道。“像我这么累是啥滋味,你哪儿知道。”

“也是,”牧师回答说。

“我说,瞧这儿,”这矿工说着指指背心的肩部。“这会儿算是干了一点儿,还是汗津津的,像块湿抹布。你摸摸。”

“哎呀!”莫雷尔太太大喊道。“希顿先生可不想摸你那脏兮兮的背心。”

牧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不错,他兴许是不想,”莫雷尔说;“管它呢,反正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我的背心天天都湿得可以拧出水来。做男人的从矿井辛辛苦苦回来,你就没什么拿给他喝,太太。”

“你明明知道你把啤酒都喝完了,”莫雷尔太太说着给他倒了杯茶。

“一点儿也没剩?”他转而要牧师评评理——“人家浑身是尘土,你知道——尘土都堵到矿工的嗓子眼儿里了,回到家就该有酒喝。”

“那是当然的,”牧师说。

“可是,十回有九回没喝的,”莫雷尔说。

“有水啊——还有茶,”莫雷尔太太说。

“水!水清不了嗓子眼儿。”

他倒了一杯茶,吹了吹,从胡子拉碴的嘴里喝下,叹口气。他再倒了一杯,把茶杯放在桌上。

“我的桌布呀!”莫雷尔太太说着,把茶杯放在盘子上。

“人家累成这样回来,还管你桌布不桌布,”莫雷尔说。

“好可怜哟!”他妻子大声挖苦说。

屋里一股肉和青菜味,还有矿井工作服的气味。

他向牧师探过身去,大胡子随着向前一凑,脸上黑不溜秋,嘴巴显得很红。

“希顿先生,”他说,“成天在黑洞里,老在采煤工作面上挖,那玩意儿比墙还要硬——”

“你就别诉委屈了,”莫雷尔太太插嘴说。

她恨她的丈夫是因为,只要有别人在,他就诉苦,争取同情。坐在一旁照看着婴儿的威廉恨他,那是一种男孩的恨,恨他虚情假意,恨他对待母亲漠不关心。安妮一向不喜欢他;只能见他就躲。

牧师走后,莫雷尔太太看看她的桌布。

“弄脏啦!”她说。

“你有牧师陪你喝茶,我就该干坐着?”他大声嚷起来。

两人都怒气冲冲了,但她没吭声。婴儿哭了起来,莫雷尔太太把长把锅从炉子上端起来,无意间碰着安妮的头,她也哇哇哭起来,莫雷尔冲她直嚷嚷。正大吵大闹时,威廉抬头望着壁炉台上方那一行发亮的大字,清清楚楚地念了出来:

“上帝保佑我家!”

正要去哄哄婴儿的莫雷尔太太,听威廉这一念,便向他扑去打了他一耳光,说:“要你瞎搀和什么?”

尔后她又坐下来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这时威廉用脚踢他一直坐的凳子,莫雷尔则吼起来:

“笑得这么起劲,有啥笑头。”

一天傍晚牧师刚走,她心里想,她丈夫要是再夸耀一回,她就再也受不了啦,于是带着安妮抱着婴儿出去。莫雷尔曾经踢过威廉,做母亲的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她走过牧羊桥,穿过草场一角,到了板球场。时至黄昏,那一片片草地仍像晚霞一样金灿灿的,推动水车的水流声潺潺不断。她坐在板球场上一棵杨树下的座位上,面对着这黄昏。绿茵茵的板球场展现在她眼前,显得平平整整,好似一汪闪光的大海。孩子们在看台的淡蓝阴影中玩耍。乌鸦成群掠过云淡的天空飞回来,呱呱叫着。它们弯斜着身子排成弯曲状的一长排,出现在金色的落日余晖中,全神贯注,呱呱叫着,盘旋着,好似乘着缓缓旋风的点点黑色火花,掠过一处树丛,那树丛俨然是牧草丛间的黑色台柱。

几位绅士在练球,莫雷尔太太能听到击球声和人们突然间发出的惊呼声;能看到白色人影在绿茵地上寂然走动,那里已渐暮色茫茫。在远处的庄园,一些干草堆的一侧仍有亮光,另外几侧已呈蓝灰色。在渐渐消失的夕晖中,一辆大车堆满捆捆干草谷物轻声地蹒跚而过。

太阳西下。每当广漠的傍晚,德比郡的群山在红红的夕阳下都映得闪闪生辉。莫雷尔太太望着太阳从天空西沉,当空只留下淡淡的花冠似的蓝色,而西边的天空已红色一片,仿佛所有的火都在那里燃烧,只留下这花冠蓝得洁净无瑕。一时之间,田野那一边隐秘的叶丛中的山楸浆果像火似的特别显眼。休耕地角落的几堆小麦秆仿佛还活生生地立着;她想像,它们是在向她点头致意;她的儿子或许会成为约瑟〔2〕那样的人的。东边在夕阳的反照下粉红一片,西边一片鲜红,遥遥相映。山坡上被晒得闪闪耀耀的大堆干草现已冷清了。

在莫雷尔太太想来,无谓的烦恼烟消云散、美好的事物纷纷浮现才是幽静无为的好时刻,她才能心静如水而且有力量审视自己。一只燕子不时飞过她身边。安妮不时捡来一把杨树果。婴儿在他母亲的膝上不肯安静,动个不停,小手朝着阳光直摇摇。

莫雷尔太太低头看看他。她对丈夫有恶感,故而把这孩子视若灾祸。如今她对这孩子总有种怪怪的感觉。她的心绪因这孩子而沉重,简直就像这孩子不健康或是畸形似的。但是,他看上去挺健康。不过她注意到这孩子皱着眉头,眼神抑郁,这都很特异,仿佛要探明痛苦为何物。她看着孩子沉思的黑瞳孔时,感到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他像在想心事呢——挺伤心的,”科克太太说过。

她看着他时,做母亲的沉重感觉顿时化为了剧烈的悲伤。她贴近他,泪水从她心底一涌而出。小宝宝伸出几个小手指。

“我的小心肝!”她轻声喊道。

那一刻,她从内心深处感到她和她的丈夫都有罪。

小宝宝抬眼看着她。那蓝眼睛跟她一模一样,不过眼神抑郁沉着,他仿佛意识到了打击过他内心某处的一些事。

柔弱的婴儿躺在她的怀里。他那深蓝色的眼睛时时一下都不眨地看着他的母亲,仿佛要诱使她说出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她不再爱她的丈夫;她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可现在他躺在她怀里,牵动了她的心。她感到,把这个弱小身躯和她自己连在一起的脐带仿佛还没有断。一股疼爱这婴儿的热浪涌过她全身。她抱着孩子,紧贴着她的脸和胸。她要全心地、竭尽全力地补回对他的爱,因为他是没有得到爱而来到这世上的。他出世了,她就应当格外爱他;以她的爱来带他。孩子那明亮懂事的眼睛使她痛苦使她害怕。她的心事,他全都知道?怀在娘胎里他就在听?他的眼神是否带责备之意?她觉得浑身发软,痛苦,害怕。

她又一次意识到了太阳在对面的山边渐渐落下,红彤彤的。她突然举起孩子。

“看!”她说。“看啦,我的小宝贝!”

她把孩子朝绯红、搏动着的太阳一举,心里宽慰了许多。她看见他举起了小拳头。她再把他抱回怀里,几乎羞愧不已,因为她一时情不自禁想到要孩子回到他来的地方去。

“要是长大,”她暗自思忖,“他会怎样——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真是忧心忡忡。“我要叫他保罗,”她脱口就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会,她回家去。深绿色的草场上空一时之间阴暗下来,使一切都在黑暗中了。不出她所料,家里没有人。十点钟左右,莫雷尔回家来,至少这一天安然度过。

这段时间,瓦尔特·莫雷尔特别好动气。矿上的活似乎使他筋疲力尽。回到家里跟谁说话都没好声好气过。炉子烧得不旺,他横眉竖眼;饭菜不好,他满口怨言;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说说话,他就吼他们,吼得孩子们的母亲气得不得了,孩子们也恨他。

星期五,到十一点钟他还没回家。婴儿生病,不安神,不抱他他就哭。莫雷尔太太累得要死,身体又虚弱,几乎自顾不暇。

“那冤家快回来就好,”她疲倦地自言自语。

孩子总算在她怀里渐渐入睡。她已累得没有力气把孩子抱到摇篮里去。

“不过,随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会说什么,”她说。“那只会惹我生气;我什么也不会说。可我知道,要是他有点儿出格,我是要发脾气的,”她自言自语地又说了几句。

她一听见他回来就叹息一声,仿佛她已忍无可忍。他醉醺醺,这是在报复她。他进屋时,她埋头看着孩子,不愿看他一眼。她正憋着一肚子火,他倒好,歪歪倒倒地靠着厨柜,弄得瓶罐丁零当郎直响,又去抓住壶的白色圆柄好让自己站稳。他挂好帽子和外套,转身回来,站得老远,怒视着她,而她坐着,埋头看着婴儿。

“这家里就没什么吃的?”他问道,霸气十足,像是对仆人说话。他借着几分醉意,竟然学着城里人说话,又快又不清楚,装腔作势的。莫雷尔太太最恨他这德行。

“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她说,无动于衷。

他站在那里瞪着她,不动声色。

“我好声好气地问,你就该好声好气地回答,”他装腔作势地说。

“我已经回答了,”她说,仍对他不理不睬。

他又横眉怒目。他一摇一晃地向前走。他一只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去拉抽屉拿刀切面包。抽屉拉不出来,因为他是站在侧面斜着拉。他脾气上来了,使劲一拽,整个抽屉被一拽而出,匙子、叉子、刀子,无数金属器皿稀里哗啦统统掉在砖地上。婴儿被吓得一惊。

“你这是干什么,笨手笨脚的醉鬼?”婴儿的母亲嚷道。

“该你来收拾。你就该起身,跟别的女人一样伺候男人。”

“伺候你——伺候你?”她嚷道。“没错,我总算明白了。”

“对了,我来教你该怎么做。伺候我,是的,你就得伺候我——”

“休想,老爷。我宁愿侍候门外的一只狗。”

“什么——什么?”

他正打算把抽屉放回去,一听她刚才说的话,便转过身来,脸通红,红了眼,恶狠狠地把她瞪了好一会儿,一声没吭。

“呸!”她立即轻蔑地啐他一口。

他好不激动,猛地拽出抽屉,抽屉像刀似地砍在他的腿上。当他反应过来,便将抽屉朝她扔去。

抽屉很浅,它的一角打中她的额头,随之摔在壁炉里了。她晃了晃,差点晕晕乎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她心中无比难受;她抱起孩子紧贴胸前。片刻后,她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婴儿哭得十分伤心。她左额上的血直流。她低头看着婴儿,头晕眼花,几滴血渗进婴儿的白围巾,幸好婴儿没有伤着。她把头向左右摇摇以保持平衡,血流进了她的眼睛。

瓦尔特·莫雷尔仍像刚才一样站着没动,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漠然发呆。他自认为能站稳,便向她走去,摇摇晃晃,一把抓住她坐的摇椅的椅背,差点把她从摇椅上掀下来;然后他向她探过身去,一边摇晃一边说,那关切的口气颇有些诧异意味:

“打着你啦?”

他又一摇一晃,好像会一下倒在孩子身上似的。闯了这么大的祸,他早已慌神儿了。

“走开,”她说,竭力保持镇定。他打个嗝。

“让——让我瞧瞧,”他说着又打个嗝。“走开!”她嚷了。“让我——让我瞧瞧,老婆。”

她闻到他一身酒味,感觉得到他抓住她的摇椅的椅背,抓得直摇晃,椅子也跟着摇。

“走开,”她说,有气无力地把他推开。

他仍站不稳,盯着眼睛看她。她使尽全身力气站起来,一只手抱着孩子。她凭着坚强的意志,如在睡梦中似地走进洗碗间用冷水湿润湿润眼睛;但仍觉很晕。她担心会昏倒,便坐回到摇椅上,浑身发抖。她紧紧抱着孩子,这是本能使然。

莫雷尔心浮气躁,总算把抽屉推进了柜子,跪在地上用麻木的两手去摸撒满地上的汤匙。

她额头上还在流血。过了一会儿莫雷尔站起来,脖子一伸,向她走去。

“怎么样,老婆?”他问道,那口气显得可怜而低声下气。

“怎么样,你自己看嘛,”她回答说。他站在那里,身子向前弯着,两手撑在膝盖上。他看看那伤口。他胡子拉碴的脸凑拢去,她转过脸,尽量让自己的脸离远些。他见她冷若冰霜、两唇紧闭,不由感到消沉、心灰意懒。他正无趣地打算走开,却见一滴血从她避开不让他看的伤口滴落在婴儿绵软发亮的头发上。他看着凝重阴郁的血滴附着在那云雾纹状的发亮的头发上继而压倒那细发,他看着看着,人都痴愣了。又一滴滴下来。这一滴会渗进婴儿的头皮。他看着,看得发了痴,感觉得到它在向里渗透;他那阳刚之气终于溃灭。

“孩子怎么啦?”他妻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口气低沉而紧张,他把头低得更下。她缓和了口气:“去拿些填絮来,在中间那一格抽屉里,”她说。

他二话没说,跌跌撞撞地去了,不一会儿拿来一块填絮。她坐好,把孩子放在膝上抱着,把填絮放在火上烘一烘,然后敷在自己的额头上。

“去把那条干净的下井用的围巾拿来。”

他又在抽屉里东翻西找,不一会儿拿来一条很窄的红围巾。她接过围巾,用发颤的手指把围巾缠在头上。

“我来替你系,”他低声下气地说。

“我自己能行,”她回答。系好后,她上楼,叫他封好炉子锁好门。

清晨,莫雷尔太太说:

“昨晚蜡烛灭了,我摸黑去找拨火棍,一头撞在堆煤小屋的门闩上。”两个孩子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她。他们什么也没说,但是他们的嘴半张不张,似乎表明他们觉察到了这无人知晓的悲剧。

瓦尔特·莫雷尔一直睡到快吃午饭的时间。

他没去想头天晚上的事。什么事他都懒得想,不过那事他是不愿去想的。他躺着,一肚子闷气。他伤害自己最甚;他使自己受到的损害更大,因为他什么也不愿对她说,也不愿表示悔恨。他竭力要从困境中挣脱出来。“都是她的错,”他自言自语道。然而,他内心受到的惩罚像铁锈一般腐蚀他的心灵,只能靠喝酒来减轻这种惩罚,这一点是什么也阻止不了的。

他想要起床,想要说说话,想要动一动,都觉得没有主动性,只能像根木头躺着。此外,他自己的头也痛得厉害。这天是星期六。快到中午时他起了床,自己到食品室弄了点东西,低着头吃,吃完后穿上靴子就出去,三点钟回来时有点醉醺醺的,也十分安然;接着又上了床。晚上六点钟,他起来喝了茶就出去了。

星期天也一样:睡到中午,去帕默斯顿纹章酒馆混到两点半钟,吃了饭就上床;几乎没说一句话。快到四点钟时,莫雷尔太太上楼,换上在节假日穿的衣服,这时他睡得正酣。要是他曾说过一句“老婆,对不起”,她也会为他感到难过呀。但是他没说过;他坚持己见,是她的错。他自己很痛苦,而她也只能对他不闻不问。二人之间,感情闹僵,而她则更坚决。

全家是要吃午后茶点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也只有在星期日这么一天。

“我爸不起床了?”威廉问。

“让他躺着吧,”母亲回答说。

家里显得一片惨然。孩子们呼吸着这污浊的空气,感到害怕。他们闷闷不乐,不知道做什么,玩什么。

莫雷尔一醒就立即起床。这是他一生之中所独有的特点。他在家里是坐不住的,好动成性。一连两个上午服服帖帖地没动,把他憋得够呛。

快到六点钟,他下楼来。这一次他进来毫不踌躇,一改畏首畏尾之态,又抖起了威风。家里人怎么想、有何感觉,他不再当回事了。

茶点均已摆好。威廉在朗读《蔡尔德民谣》〔3〕,安妮听着,不停地问“为什么”。两个孩子一听见父亲穿着袜子走路的噔噔脚步声走近,就赶紧不吭声,他进来时,他们缩成一团。然而他平时对他们是十分宽容的。

莫雷尔独自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吃喝时弄出的响声比平时更大。没人理他。他一来,家庭生活便畏缩,退避,变得死沉。但他不再把这种疏远当回事了。

他喝完茶,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往外走。正是他这种迫不及待、急着出去的样子使莫雷尔太太讨厌不已。他把脸浸在冷水里,浸得十分痛快;他蘸水梳头时,那把钢梳子在盆边刮得也十分带劲;她听着这一切,憎恶地闭上眼睛。他弯下腰系鞋带,动作粗俗,跟他家中其他谨慎、小心的人大相径庭。每当有是非之争,他总是自己找台阶下,甚至内心深处还为自己开脱,说,“她要是没说这说那,也就不会有事。她自讨苦吃。”他在做准备出门时,孩子们拘拘束束,一旁等着。他一走,他们都松了口气。

他关上身后的门,心中甚喜。这个夜晚下着雨。帕默斯顿的小酒馆会更加舒适宜人。他匆匆前往,满怀期待。河洼地的所有石板瓦屋顶都湿得黑光闪闪。总铺满煤尘的条条路上全是黑泥。他,匆匆赶路。帕默斯顿的小酒馆窗子上蒙上了一层水汽。一双双湿脚在过道上踩来踩去。空气虽说污浊却也暖呼呼的,人声鼎沸,满屋酒味。

“来点儿什么,瓦尔特?”莫雷尔一出现在门口就有人招呼道。

“哦,吉姆,伙计,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大伙儿给他让了个座,对他十分热情。他很是高兴。不出一两分钟他们已把他所有的责任心、羞耻心、烦心事统统消融了,这一夜过得惬意,人也康宁。

到了星期三,莫雷尔已身无分文。他是怕妻子的;他弄伤了她,反而因此而憎恶她。他要去喝酒,连两便士也拿不出来,还欠了很多债,不知怎么打发这个晚上。他趁妻子带着孩子去了园子里,在她放钱包的柜子顶格抽屉里找到钱包,朝里看看。里面有半个克朗〔4〕、两个半便士和一个六便士。他拿了那六便士,小心放回钱包,走了出去。

次日,妻子要付钱给菜贩,在钱包里找那六便士,心里一沉。她坐下来想:“是有这六便士吗?我没花掉吧?我没把它放在别处啊?”

她心烦不已。她到处找。她找着找着,一个想法冒出脑海:一定是她丈夫拿了。钱包里的钱是她的全部所有。他竟然偷走了,实在无法忍受。他以前干过两次。第一次她没说他什么,他在周末把那一先令放回了她的钱包。所以她才知道是他拿的。第二次,他没有还。

她觉得这次太过分了。他吃完饭——那天他回来得很早——她冷冷地对他说:

“你昨晚从我钱包里拿走了六便士?”

“我!”他说,委屈地抬起头来。“没有,我没拿!你的钱包,我连看也没看过一眼。”

她能看出他撒谎。

“唔,你明知是你拿了,”她平静地说。

“我告诉你,我没拿,”他大嚷起来。“你又跟我来劲儿了,是不?我受够了。”

“我去收衣服,你就把六便士从我钱包里拿走了。”

“你这么说,我要让你吃后悔药的,”他说着把椅子一推,无可奈何。他匆匆忙忙洗了洗,便毅然上了楼。不一会,他穿好衣服下楼来,手里提个用蓝格子大头巾包成的大包袱。

“得,”他说,“你什么时候能见到我,难说啦。”

“等不到我想见到你,你就会回来了,”她回答;他一听这话,拿着包袱就走。她坐在那儿,微微颤抖,他心中充满轻蔑。他要在别的矿上找到活干,还跟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她怎么办?他不会的。她可把他看透了,包管没事。不过她还是心乱如麻。

“我爸呢?”威廉问,刚从学校回来。

“他说他走了,”母亲回答说。

“到哪儿去了?”

“呃,我不知道。他拿了个蓝头巾包成的大包袱,说不回来了。”

“我们怎么办?”孩子叫道。

“别着急,他不会走远的。”

“他要是不回来呢,”安妮哭着说。她和威廉坐在沙发上哭。莫雷尔太太坐下,大笑。

“你们两个小傻瓜!”她大声说。“天不亮你们就会看见他。”

孩子们不会因为这几句话而得到安慰。黄昏降临。莫雷尔太太很疲倦,继而渐渐不安起来。她忽而想,从此不再看见他倒也解脱了;忽而又焦虑起抚养孩子的事;然而她内心仍不十分愿意让他走。她内心里十分清楚,他不能走。

她去园子一头的堆煤小屋,觉得门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于是她看了看。那个大蓝包袱竟然就放在这暗处。她坐在一块煤上大笑。只见那包袱那么大又显得那么不光彩,悄悄躲在这个暗角落里,打结的两头活像两只耷拉着的耳朵,她每看它一眼就禁不住又大笑起来。她放宽心了。

莫雷尔太太等待着。他身上没有分文,这她知道,他要是歇宿,债就会增多。她对他算是厌烦透了——厌烦得要死。他甚至没有勇气把包袱拿出院子。

她正在沉思,九点钟左右他开门进来,偷偷摸摸却又一脸不高兴。她一句话也没说。他脱下外套,倒在扶手椅里,接着就脱靴子。

“你还是先去把包袱拿进来,再脱靴子吧,”她平静地说。

“我今晚回来,你得感谢你的命运,”他说着一脸不高兴地抬起低着的头看了看,想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我说,你还能到哪儿去?连自己的包袱都不敢拿出家门,”她说。

他一副傻样,她甚至觉得对他发火都犯不着了。他继续脱靴子,准备就寝。

“我不知道你蓝色包袱里有什么,”她说。“你要是把它放在那儿,到了早上孩子们就会去取来的。”

他一听这话,赶紧起身出了屋,不多一会就回来了,把脸转过去,走过厨房,匆匆上楼。莫雷尔太太见他抱着包袱鬼鬼祟祟地赶快走到里面的门道,不禁大笑;可是她心中很是痛苦,因为她曾经爱过他。

本章注释

〔1〕 巴勒斯坦北面一村落,在拿撒勒附近。

〔2〕 《圣经》中,雅各的第11个儿子;或马利亚之夫。

〔3〕 可能指美国学者弗朗西斯·J·蔡尔德(1825—1896)在哈佛大学任教时期所编的《英格兰和苏格兰民谣》(1883—1898)。

〔4〕 英国旧硬币,1克朗合5先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