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1节 艾施失业

1903年3月2日这一天,对三十岁的店员奥古斯特·艾施来说,是个倒霉的日子。

他和老板吵了几句,还没来得及主动辞职,就被老板炒了鱿鱼。

生气是肯定的,但与其说是气自己被鱿鱼了,倒不如说是气自己嘴皮子不够利索。

他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当面告诉老板?

老板根本搞不清自己店里的状况,只相信南特维希这种煽风点火的人,不知道南特维希这家伙一有机会就会吃拿回扣;要么就是老板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南特维希肯定知道一些见不得光的丑事。

他真的是笨死了,居然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无端指责他账目出错,现在想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误。

这两个人实在是欺人太甚,无中生有地冲着他大声咒骂,而他一个没留神就发现自己被解雇了。

他现在当然知道该怎么回答,可当时他除了说“去你的吧”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本该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说“老板”,对,“老板”。“老板,”艾施这时用嘲弄的语气自言自语道,“您知道您现在的生意是什么情况……”

对,他应该这样说的,现在悔之晚矣。

后来,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又找了个姑娘结了段露水姻缘。

不过,这没有任何用处,他的心里仍窝着一团怒火,一路骂骂咧咧地沿着莱茵河畔走进城去。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便转过身去,看见马丁拄着双拐,用那条截肢腿的脚尖抵着木头,正一高一低地急速晃荡过来。

后面这个家伙来得正是时候。

艾施很想冒着被拐杖敲破脑袋的危险,继续赶路——反正自己被打死也活该。

不过,就这么让那个瘸子跟在后面跑,他觉得有点卑鄙,所以就停下来不走了。另外,他还得找一份工作,而无所不知的马丁可能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

马丁走到他身旁,摇着那条瘸腿,直接问道:“被炒鱿鱼了?”

可见,马丁也已经知道了。艾施恨恨地说道:“被炒了。”

“你还有钱吗?”

艾施耸了耸肩:“还能撑几天吧。”

马丁想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有一份工作适合你。”

“嗯,不过,我不会加入你的工会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才不会干这个呢……嗯,但总有一天你会加入的。我们去哪里?”

艾施无所谓去哪里,所以他们向亨畋妈妈酒馆走去。

在卡斯特尔巷中,马丁停了下来:“他们有没有给你出一份像样的离职证明?”

“我还没去拿呢。”

“曼海姆的中莱茵航运公司好像需要一个随船出纳……如果你不介意离开科隆的话……”

他们走进了酒馆。

这是一个相当杂乱、昏暗的场所,可能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莱茵河水手们爱光顾的小酒馆;当然,现在除了被烟雾熏黑的筒形拱顶之外,看不出哪里还有古老的痕迹。

在餐桌后面,墙面的下半部分嵌着棕色墙板,沿墙装了一条长凳。上面的搁板上放着一排慕尼黑大啤酒杯,中间还有一座青铜制作的埃菲尔塔。塔上插着一杆红黑白三色小旗,如果细看的话,还能辨认出上面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金字“常客专桌”。

在两扇窗户之间,有一个打开了三角盖的机械琴,露出里面的打孔音乐纸卷和机械构造。本来三角盖应该盖着的,要是有谁想欣赏音乐,就得扔一枚硬币进去。但亨畋妈妈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小气,所以客人只要把手伸到琴里面,拨一下拨杆就行;来过亨畋妈妈店里的客人都知道如何操作。

在机械琴对面是大堂的后墙,比较窄,整面墙都被柜台拦住了,柜台后面是一面大镜子,两侧放着两个玻璃柜,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利口酒瓶。晚上坐在柜台后面时,亨畋妈妈会不自觉地不时转过头来,对着镜子拨弄两下她的金发,那发型就像一个硬邦邦的宝塔形小糖块,叠在圆脸多肉的大脑袋上。柜台上放着好几大瓶葡萄酒和烧酒,因为客人们很少点玻璃柜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利口酒。

最后,在柜台和玻璃柜之间不起眼的地方还装了一个带水龙头的锌板盥洗盆。

大堂里没有暖气,冷得要死。

两个男人搓着手,艾施重重地坐在长凳上,马丁把手伸进了机械琴中,寒气逼人的房间里于是便轰隆隆地响起了角斗士进行曲。

尽管这里嘈杂喧哗,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听到脚步声和木楼梯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然后亨畋夫人猛地打开了柜台旁的转门。

她仍然穿着早上的工作服,在裙子外面围了一条宽大的蓝色印花平布围裙,晚上穿的紧身胸衣她还没有换上,所以她的胸脯就像两个鼓囊囊的袋子一样挺在大方格单面绒布衬衫里。只有头发弄得整整齐齐,一根跳丝都没有,就像一个硬邦邦的宝塔形小糖块,叠在她那张苍白、没什么表情脸上——没人能猜得出她的年龄。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亨畋先生的遗孀格特鲁德·亨畋夫人今年三十六岁了,而且寡居多年——有人刚刚算过,肯定得有十四年了。

墙上挂着三个漂亮的描金黑框,左右两边的是营业执照和月夜之景,中间的是已经有些泛黄的亨畋先生遗像,悬挂在埃菲尔塔上方非常显眼。

尽管遗像上的亨畋先生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看起来像个可怜的穷裁缝,但他的遗孀却一直为他守寡至今;至少她不会让人在背后有闲言碎语可说,只要有人胆敢向她求婚,她就会轻蔑地说:“是啊,他不就是看中了我家的小酒馆嘛。不,我宁愿一个人过日子。”

“早上好,盖林先生,早上好,艾施先生,”她说道,“您二位今天来得可真早。”

“我们俩走得腿都快断了,亨畋妈妈。”马丁回答道,“辛苦干活,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然后马丁点了奶酪和葡萄酒;而艾施,昨天的酒劲儿还没缓过来,嘴里仍然留着一股酸涩味,没胃口再喝葡萄酒,所以就要了一杯烧酒。

亨畋夫人坐到他们边上,听他们说些新鲜事儿。

艾施不怎么说话,虽然对自己被解雇一事毫无窘意,但像盖林这样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却让他感到十分恼火。

“没错,又一个资本主义的受害者,”这个工会干部准备结束自己的谈话了,说道,“但现在么,是时候重新开始工作了;当然,这里的男爵可以继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付了钱,坚持不让艾施自己掏钱为那杯烧酒买单。

“……失业者应该得到帮助……”他拿过靠在身旁的双拐,用左脚脚尖抵着横木,然后在格吱格吱声中,拄着双拐一荡一荡地走了出去。

在马丁走出酒馆后,这一男一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艾施把下巴冲着门口歪了歪,说道:“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亨畋夫人耸了耸浑圆的双肩说:“这有什么关系,他可是个正直本份的人……”

艾施肯定地说:“他很正直、很本份。”

亨畋夫人接着说道:“……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再次收拾他;他们之前已经关过他六个月了……”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这不关我们的事。”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艾施在想,马丁是不是从小就是个瘸子;真是个怪胎,他心想着,然后大声说道:“他想把我也带进他的S (1) 主义者圈子。但我不会掺和进去。”

“为什么不呢?”亨畋夫人毫无兴趣地回应道。

“这不适合我。我想往上爬;想要往上爬,就得讲规矩、有秩序,可不能乱来。”

亨畋夫人不得不附和赞同道:“对,那倒没错,确实乱不得。不过,我现在得去厨房了。今天您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吗,艾施先生?”

艾施对在哪里吃饭没什么意见,毕竟,他干嘛要在刺骨的寒风中跑来跑去呢?

“今年怎么还没下雪?”他有些奇怪地说,“漫天的灰尘都快把人弄瞎了。”

“是啊,外面的天气真差,”亨畋夫人说道,“那您就待在这里好了。”

她说完便到厨房去了,转门在她消失后又抖了一小会儿。

艾施也愣愣地跟着抖了几下,直到那扇门停了下来。

然后,他想要睡上一觉。

可屋子里的寒意正毫不留情地阵阵向他袭来;他拖着两条冻得有些麻木的腿,迈着略显沉重的脚步走来走去,拿起柜台上的报纸,却又因为手指冻僵了,怎么翻都翻不开,而且眼睛也很痛。

于是他决定去厨房暖和暖和;他手里拿着报纸走了进去。

“您肯定是来找吃的吧。”亨畋夫人说,因为她知道大堂里很冷,而她一般要到下午才在那里生火并且一直都守着这条规矩,于是她就让艾施陪着自己。

艾施看着她在灶上忙碌着,很想伸手在那鼓囊囊的胸脯上摸一把,但她对男人可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不假辞色,所以他只好把自己的色心扼杀在萌芽之中。

当帮助亨畋夫人打杂的小厨娘离开厨房后,他说:“您怎会喜欢如此孤单的生活。”

“啊哈,”她回答道,“您现在也开始这个调了。”

“不,”艾施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亨畋夫人顿时脸色一沉;似乎她被什么恶心到了,因为她浑身都抖了起来,连带着胸部也巍巍颤颤地晃个不停,然后她又继续工作,毫无表情的脸上带着十二分的不耐——正是他常见到的那副表情。

艾施坐在窗前,读着报纸,最后往院子里看去,看着风在那里卷起一小片尘土。

后来又来了两个姑娘,是上夜班的女服务员,看起来都是一副脸都没洗,还没睡醒的样子。

亨畋夫人、两个女服务员、小厨娘和艾施,五个人围着厨房的那张桌子坐下,位置很宽敞,每个人的胳膊肘都可以放得很开,他们低头弯腰,就着盘子吃起了晚饭。

* * *

(1) 指代“社会”。——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