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兰上门对他表示慰问,约阿希姆又有点弄不清楚伯特兰这家伙到底是热心肠呢,还是多管闲事?反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伯特兰回忆起赫尔穆特:“是啊,他那时长着一头金发,文文静静的,是一个非常内向的小伙子……我想,他肯定很羡慕我们……后来他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对了,他长得很像您。”
赫尔穆特那时候偶尔也会来库尔姆,虽然次数少得可怜,不过这也反映了伯特兰的记性真的非常好。
聊着聊着,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就好像伯特兰想要利用赫尔穆特的死达到什么目的似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伯特兰记得自己以前军旅生涯中的每一件事,而且记得非常准确——人们都喜欢回忆自己那些已成如烟往事的光辉岁月。
尽管有些感慨,但伯特兰并没有显露出半分的多愁善感,而是很平静、很中肯地说着,对哥哥去世一事的评价显得更有人情味、更容易让人接受,从某种意义上讲,伯特兰评价得很客观、很经典、很暖人。
对于哥哥的决斗,对于哥哥的离世,约阿希姆本来没怎么认真想过,尔后听到人们对此事的议论和所有人在吊唁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其实也都是同一个意思:命中注定之事,无人能逃;很不幸,赫尔穆特要捍卫自己的荣誉,所以也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
不过,伯特兰对此并不赞同,说道:“我们生活在一个由机器和铁路构成的世界之中,铁路上火车穿梭不息,工厂里机器日夜不停,可竟然还有人会面对面站着开枪对射。您不觉得这非常奇怪吗?”
虽然伯特兰的这番话听起来很好理解,也确实很有道理,但约阿希姆还是忍不住说:“您已经没有荣誉感了。”
伯特兰却没有就此打住,接着说道:“这很可能与情感有关……”
“荣誉感。”约阿希姆说。
“是的,荣誉感或者类似的情感。”
约阿希姆抬眼看了过去——伯特兰不会又在开玩笑吧?约阿希姆很想对伯特兰说,不要言必称大城市市民的看法如何如何,其实农民的情感更加纯朴、自然、真诚,也更有意义。原来,伯特兰对此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当然,约阿希姆也不能当着客人的面这么说出来,于是默默地递了根雪茄过去。
伯特兰却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英式烟斗和皮烟袋,接着说道:“可奇怪的是,最持久的恰恰就是那些最无关紧要的、最易消亡的东西。人体可以迅速适应新的生活条件,而且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甚至连皮肤和发色也比骨骼更能持久。”
约阿希姆约看着伯特兰白皙的皮肤和超卷的头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伯特兰立刻注意到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嗯,我们心中最执着的就是所谓的情感。我们随身携带着一张坚不可摧的保守主义温床——那就是情感,或者更正确地说,是情感传统,因为它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活力,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也就是说,您认为保守主义的原则和信条是回光返照般的老观念吗?”
“嗯,有时候是,但并不总这样。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我们所持的生活态度总是跟不上现实生活的步伐,大概落后了半个世纪或整整一个世纪吧。实际上,情感总是比生活少了些人情味。您不妨想象一下莱辛或伏尔泰那样的人。毫无疑问,他们肯定会承认他们的时代仍有车裂之刑,而且还是从下到上的。对我们的情感来说,这种酷刑简直太难以想象了。但您认为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任何的不同吗?”
不,约阿希姆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许伯特兰是对的,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说起话来就像报纸的专栏作家一样。
伯特兰接着说:“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两个肯定都是品性正直之人,因为您哥哥是绝对不会和品性恶劣之人决斗,在某个早晨面对面站着开枪对射的。他们这么做,还不是因为这种情感传统的束缚,身不由己罢了。而我们呢,又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还可以忍受而已!情感是有惰性的,因此也就这般让人难以理解,让人难以接受。世界是由情感的惰性支配的。”
情感的惰性!约阿希姆被这句话深深地震撼到了;他自己不也充满了情感的惰性吗?他并没有想方设法,不顾鲁泽娜的推辞而坚持给她钱并带她离开夜总会——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应该受到惩罚的惰性吗?
他惊愕地问道:“您真的认为荣誉就是情感的惰性吗?
“唉,帕瑟诺,这是不明摆着的嘛。”伯特兰的脸上又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他消除意见分歧时总是这样面带微笑,“在我看来,荣誉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情感。但我也坚信,所有过时的观念都充满了惰性;而羁绊于一种看起来非常浪漫,可实际上毫无价值的情感传统,真的会让人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甚至会让人感到绝望,看不到任何出路……”
是啊,赫尔穆特是太累了。但伯特兰想要的是什么呢?如何才能摆脱这种情感传统呢?
约阿希姆不禁打了个冷颤,觉得要是自己摆脱了这种传统的束缚,就一定会像伯特兰那样误入歧途。当然,他和鲁泽娜的交往已经违反了礼教森严的传统习俗。现在,他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强烈的荣誉感要求他不能放弃鲁泽娜!也许赫尔穆特在警告他不要回庄园时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因为到时候他只能放弃鲁泽娜。
于是他突然问道:“您对德国农业的前景有什么看法?”他似乎非常希望,总是成竹在胸的伯特兰也会规劝他不要继承斯托平的家产。
“这很难说,帕瑟诺,尤其是对我这种对德国农业所知甚少的人来说……当然,我们所有人的看法仍然很封建,坚持认为农业是保证社会稳定的坚实基础,是衣食之源,生存之本。”伯特兰说完后略显不屑地摆了摆手。
约阿希姆听得有些失望,但也有些自得,因为自己是特权阶层的一员,而伯特兰的生意并不稳定,换句话说,伯特兰只是刚向稳定、富裕的生活踏迈出了一小步。很显然,伯特兰终究还是后悔自己离开了军队,要不然这家伙就能当上近卫军军官,通过婚姻获得巨额财产,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这些都是他父亲才应操心的问题,约阿希姆把这个想法抛到了脑后,只是问了一下伯特兰以后是否打算过安定的生活。
“不,”伯特兰说,“我肯定过不了安定的生活,我可不是一个喜欢长时间住在一个地方的人。”
然后他们又说了些斯托平的各种趣闻轶事,谈到了那里的彪悍民风,约阿希姆还邀请伯特兰去参加秋天的野外狩猎活动。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鲁泽娜!”约阿希姆心里立即闪现出这个名字,然后用几乎满怀敌意的目光看着伯特兰。
伯特兰来这里已经两个小时了,坐在那儿喝着茶抽着烟,怎么还好意思说是来慰问的。但同时呢,约阿希姆又不得不承认,这不能怪伯特兰,自己本来就知道鲁泽娜一定会来,却还是又劝又请,又拿出雪茄来招待,伯特兰也是推辞不得才坐在靠背椅中留下来的。
现在么,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当然,如果他事先问一下鲁泽娜的话,那就更好了。她也许会觉得很尴尬,也许还想隐瞒这段他现在准备公开的恋情,也许因为太单纯太善良,甚至不希望因为她的身份而让他无脸见人——也许是她真的不容于这个社会;他想不明白,也分不清楚,因为每次想起她时,他仿佛只看到她的螓首和披散在身边枕头上的秀发,只顾着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芬芳,却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她穿着衣服时的样子。
不过,伯特兰说到底就是个平民,他的头发太长了——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所以约阿希姆说:“听,伯特兰,我有客人来了,来的可是一位漂亮可爱的姑娘;我可以请您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啊,好浪漫哦。”伯特兰回答说,“当然可以了,如果不妨碍你们卿卿我我的话,我自然不会和您客气。”
约阿希姆出去迎接鲁泽娜,让她做好还有客人在场的准备。
看到有陌生人在场时,她显然吃了一惊。不过,她对伯特兰很友好,伯特兰对她也很友好,而约阿希姆却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例行公事似的友好举动十分别扭。
他们最后决定在家吃饭,于是派了男佣出去买火腿和葡萄酒。男佣刚出门,鲁泽娜就追了过去,告诉他带些苹果酱糕点和掼奶油回来。
能够在厨房里料理家务,做土豆煎饼,让她觉得很开心、很幸福。过了一会儿,她喊约阿希姆到厨房去。
起初,他以为她就是想展示一下自己腰里围着白色大围裙,手里拿着木勺子炒菜的样子,所以心里非常期待,以为能看到她像家庭主妇一般贤惠能干又迷人可爱的一面。但他走过去才发现,她正站在厨房外靠着门小声抽泣着。
这跟他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差不多: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男孩,有一天到大厨房去找母亲时,看到那里有一个女佣,也许她刚刚被母亲解雇,所以此时正在伤心地抽噎着。要不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都忍不住想陪她一起痛哭一场。
“你现在不爱我了,”鲁泽娜啜泣着靠在他的肩膀上,尽管他们此刻吻得比以往更激烈、更缠绵,但她却依然泣不成声,“……结束了,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又重复了几遍后才说,“哦,你现在去客厅吧,我还得做饭呢。”她擦干了眼泪,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
他很不情愿地回到了客厅,很不情愿地面对坐在客厅里的伯特兰。
她当然很傻,傻傻地以为,他们的爱情因伯特兰的出现而结束了。但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真的很准,是啊,这就是女人的敏锐直觉——也只能称之为女人的敏锐直觉。这让约阿希姆感到有些郁闷。
尽管伯特兰用嘲讽意味十足的口吻恭维他,说“她很迷人”,让他像坎多拉斯国王 (1) 一样,心中升起一种沾沾自喜的感觉,但这并不能吹散他心头的阴霾——对未来的担忧:他回到斯托平之日就是失去鲁泽娜之时,到时一切都将结束。
伯特兰至少应该劝他不要接管农场才是!或者是伯特兰不惜违背自己的信念,也要迫使他回乡下务农吗?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他离开柏林,然后这家伙趁机俘获鲁泽娜的芳心,甚至有可能不顾一切地将她看作自己的禁脔?但这怎么可能?!
鲁泽娜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走了进来,男佣跟在后面。她来之前就把围裙解了下来,这时便走到两个人中间坐在小圆桌旁,虽然装出一副贵妇的模样,却操着一口蹩脚的德语和伯特兰叽里呱啦地交谈着,让伯特兰讲些旅行中经历过的趣事。
两扇窗户都开着。夏夜悄悄降临,天色渐渐昏暗,小圆桌上的煤油灯发出柔和的灯光,让约阿希姆想起了冬季的圣诞节,想起了店铺后面温暖舒适的小客厅。
那天晚上他还在朦朦胧胧的思念中下意识地给鲁泽娜买了三条蕾丝手帕,可奇怪的是,这时他竟然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它们现在仍在柜子里,他当然很想把它们送给鲁泽娜——要是伯特兰不在这里的话,要是鲁泽娜没有那么聚精会神地听着伯特兰讲述那些棉花种植园和穷苦黑人故事的话。
“那些黑人的父辈们到现在仍然是奴隶。当然,那可是真正的奴隶,人们可以自由买卖的奴隶。”
“什么?小女孩也能买卖吗?”鲁泽娜被吓到了。
伯特兰大笑了起来,然后柔声轻笑着说:“噢,您不用害怕,小丫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您身上的!”
“伯特兰这家伙说这些干什么?他是在暗示要买鲁泽娜还是想让我把她送给他?”约阿希姆心里嘀咕着,不禁想起奴隶和斯拉夫人 (2) 发音的相同之处,又想到所有的黑人看起来都极为相似,几乎让人无法区分。在他看来,伯特兰又想让他陷入幻想不能自拔,勾起他的回忆:自己无法区分鲁泽娜和她的意大利斯拉夫哥哥。
这就是伯特兰大谈特谈黑人奴隶故事的原因吗?
然而,伯特兰只是朝他友好地微笑着。这个家伙虽然没有络腮胡子,却也长着看起来几乎和赫尔穆特一模一样的金发。伯特兰头发是卷的,而且超卷,没有梳得整整齐齐。
有那么一瞬间,约阿希姆的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都不知道鲁泽娜到底是属于谁的了。如果那颗子弹打中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哥哥,那今天坐在这里的就是赫尔穆特,而且哥哥也有能力保护伊丽莎白。也许对赫尔穆特来说,鲁泽娜出身过于卑微,但约阿希姆自己也不过是哥哥的替代者 (3) 而已。
想明白这一点时,约阿希姆不禁感到十分害怕。他之所以感到害怕,是因为一个人竟然可以替代另一个人,是因为伯特兰也有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小个子胖代理,是因为从这一点看来,父亲的想法竟然也情有可原。
为什么正好是鲁泽娜?为什么正好是他?为什么不是伊丽莎白呢?
但不管怎样,一切都无所谓了,他明白那种有心无力的感觉,那种让赫尔穆特宁愿决斗而死的疲倦感。即使鲁泽娜说得对,即使他们的爱情快要到头了,可一切都在突然之间变得那么遥不可及,遥远得连鲁泽娜的脸和伯特兰的脸也几乎分辨不清了。
情感传统,伯特兰称之称为情感传统。
鲁泽娜似乎已经忘记了她刚才对爱情的悲观预言,她在桌子底下偷偷地向约阿希姆的手摸去。他显得有些惊慌却又不失风度,偷偷地瞄了一眼伯特兰,然后就在伯特兰眼皮子底下把手藏到被照得很亮的桌布下面。鲁泽娜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亲昵地抚摩着;而约阿希姆因她这种仿佛宣示主权的抚摸而心头重现一丝甜意。他定了定心神,忍住自己心头的羞意,反手握住鲁泽娜的手,让大家都可以看到,他们彼此倾心于对方,属于对方。
不过,他们也没有任何过错,因为连《圣经》上都说:兄弟同住,一人先死,如无子嗣,则兄嫂弟继,弟媳兄收,不可外嫁他人 (4) 。
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想不到自己竟然可以伙同一个女人来欺骗赫尔穆特,他自己都觉得这真的是荒唐透顶。
伯特兰轻轻地敲了敲杯子,提议大家干掉杯中酒。
这让他们俩又糊涂了,不知道伯特兰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是真的想要干杯呢,还是只想开个玩笑,还是没喝几杯香槟就有点不胜酒力了,说的话也特别难懂。他说到了德国的家庭主妇,说演员模仿的家庭主妇才是最迷人的,因为只有戏剧才是生活的唯一真实写照,因为艺术美总是高于自然美,戏服总是比真正穿的衣服更好看;接着他又扯到一个德国战士的家,不落俗套地说,它虽然被一个没有传统观念的生意人弄得乌烟瘴气,但随后就被波希米亚最迷人可爱的女孩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也只有这时才显得那么的完美无缺;最后,他要求在座的各位一起为最美女主人的幸福干杯。
这番话说得有些拐弯抹角,含沙射影,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伯特兰是不是随口用这些影射模仿和演戏的话来表达他自己对替代者的看法。不过,他虽然有点嘴贱,喜欢冷嘲热讽,但他看向鲁泽娜的目光一直都非常柔和亲切,对她展现出足够的尊重,所以他那些令人费解的话,他们两人也是听过就算,并不放在心上。
晚餐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下结束。随后,约阿希姆和鲁泽娜坚持要一起送伯特兰去他的下榻之处,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想让伯特兰知道他们俩晚上会住在一起。
一行三人走在安静的街道上,鲁泽娜居中,只不过三人都是各走各的,因为约阿希姆不敢让鲁泽娜挽住他的胳膊。
当伯特兰从下榻住所的门口消失后,他们两人四目相对,鲁泽娜十分认真而又楚楚可怜地问约阿希姆:“你要带我去夜总会吗?”
他能感觉得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是多么的沉重,语气是多么的认真,但他这时只是觉得有些厌倦,有些不以为然,差点就同样很认真地点头称是了——在这一刻甚至可以硬下心肠和她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如果伯特兰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她拐走,那他还可以忍受。但一想起夜总会这三个字,他就觉得忍无可忍,而且也为自己竟然需要这样的鞭策而感到无地自容,不过心里仍然感到很甜蜜,于是默默地挽着她的胳膊。
那天晚上,他们爱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疯狂。不过,他这次又忘记把蕾丝手帕送给鲁泽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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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国王坎多拉斯坚持要让杰吉斯偷窥王后更衣,王后发现杰吉斯,震怒不已,她说: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就杀掉那个竟然如此侮辱我的男人,代替他当我的国王。杰吉斯于是杀死了国王,娶了王后。
(2) Sklave(奴隶)和Slawe/Slave(斯拉夫人)
(3) 上下文的“代理”和这里的“替代者”还有下文的“代表”,它们词根相同,有时候可以用同一个德语单词表示。——译注
(4) 申命记 25:5-10“弟兄同居,若死了一个,没有儿子,死人的妻不可出嫁外人,她丈夫的兄弟当尽弟兄的本分,娶她为妻,与她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