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3节 亨畋妈妈

亨畋夫人穿了一身通常只有晚上才穿的棕色真丝连衣裙,一下午都待在一个闺中密友家里,这时才回家。

看到前面那幢房子,看到逼着她虚度如此美好时光这么久的酒馆时,她就习惯性地冒出一肚子火。

当然,酒馆生意可以让她有点积蓄,尤其是闺中密友们夸她精明能干时,无论是真心称赞还是假意奉承,都会让她微感得意和宽慰,因此也少了几分怨气。

不过,她为干嘛不开一家白色棉麻织物店、紧身胸衣店或者女士发廊呢,干嘛每天晚上都要和这帮酒鬼打交道呢!

要不是紧身胸衣束得紧,她看到自家的酒馆就会因为厌恶而浑身抖起来:她就是如此强烈地讨厌那些经常光顾这里,让她不得不招待伺候的男人。

虽然她可能更讨厌那些总是那么愚蠢,飞蛾扑火地般追着这些男人的女人们。她的闺中密友们决不会像这些女人一样,和这些臭男人勾三搭四,跟发情的母狗一样不要脸。

昨天,她就在院子里把行那苟且之事的小厨娘和一个小伙子抓了个现行,当即就甩了个大耳刮子过去,那只手到现在还让她觉得麻爽不已:她很想再把那个小娘皮教训一顿。

女人可能比男人还要恶心。

她最喜欢的还是她的女服务员和所有鄙视男人的风尘女子,即使她们迫于生计而不得不跟他们睡觉;她喜欢和这些女人唠叨个不停,喜欢听她们倾诉自己的往事,喜欢安慰她们和宠爱她们,想让她们忘记过去的痛苦。因此,她们很喜欢去亨畋妈妈的酒馆坐坐,而她也把这些姑娘们宝贝得不得了,想要尽一切努力保护好她们。

亨畋妈妈很享受自己对她们的这份坚持和付出。

她的客厅在上面二楼:里面非常宽敞,临巷的一面墙上有三扇窗户,宽度等于包括酒馆大堂和走廊在内的整栋房子宽度;后半部与楼下柜台相对应的地方,是客厅的里间,用一道稀疏的帘子挡起来隔开了。拉起帘子,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就可以看到里面的婚床。

但是亨畋夫人不用这个房间,也没人知道有没有人用过它。

因为这么大一个房间很难加热取暖,除非舍得花上一大笔钱,所以难怪亨畋夫人会选择厨房顶上的小房间作为卧室和起居室,而将暗乎乎的大客厅和里面的刺骨寒冷用来储存容易腐烂变质的食材。亨畋夫人每年秋天采购的坚果也放在那里,在地板上零零散散地铺成一薄层,地板上还交叉铺着两条绿色宽地毡。

亨畋夫人这时仍然一肚子火,上楼走进客厅,准备拿一些晚上要用的香肠到酒馆里,哪知道光顾着生气,一不小心踩到了坚果堆里,于是坚果便发出一连串刺耳杂音,滚到她的双脚之前。

可还是有一个坚果被踩裂了,这让她心头更为恼火。为了避免更大的浪费,她俯身捡起这颗坚果,小心地把果仁从裂开的硬壳中剥出来,又把白色的碎果粒连着略带苦味的棕黄色包衣一起放进嘴里,同时嘴里还尖声叫了几下小厨娘。

这个不要脸的小骚货终于听到了老板娘的叫声,跌跌撞撞地走楼梯上了楼,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当然,跟小伙子勾三搭四和偷坚果,本来就是一件事——因为坚果本该是在那边的窗户旁的,现在却掉到房门这里了,坚果又没有长脚,不会自己离开窗户。

亨畋夫人正准备一个巴掌扇过去,小厨娘蜷缩了一下,举起胳膊护着头,恰好这时有一片坚果壳卡在亨畋夫人的牙缝里,于是她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就此揭过此事;随后,她便下楼到酒馆里去,小厨娘则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

当她走进已经烟雾缭绕,充斥着烟草味儿的酒馆时,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身体也随之一僵;她始终不能理解这一刻的心慌,也很难让身体在这一刻不僵。

她走到镜子前,木然地摸了摸头上的宝塔形金色小糖块,把裙子拉好,确定自己看起来仍然优雅明艳时,才平复了心情。

这时,她看到客人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酒水比饭食更赚钱,但在吃饭者和喝酒者之间,她仍然更喜欢前者。

她从柜台后面出来,一桌一桌地走过去,问他们对酒水饭食是否满意。有客人要求再来一份时,她就会开心地把女服务员叫过来。是的,亨畋妈妈做出来的可都是相当拿得出手的硬菜。

盖林已经来了;他的双拐斜靠在他身旁;他把盘子里的肉切成小块,然后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因为这时他左手拿着一份宣扬S主义的报纸——他的口袋里总是会露出一整沓这样的报纸。

亨畋夫人喜欢他,一方面是因为他是个瘸子,不是个完全正常的男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是来欢呼喝彩,也不是来牛饮买醉,更不是来找姑娘们耍乐子,而只是因为他的工作要求他与水手和码头工人保持联系;但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他每个晚上都来她的酒馆喝酒吃饭,每次都称赞她的酒水饭菜。

她坐在他的身旁。

“艾施来过这里吗?”盖林问道,“他在中莱茵航运公司找了份工作,星期一就要开始工作了。”

“肯定是您设法帮他弄到的,盖林先生。”亨畋夫人说。

“不,亨畋妈妈,我们工会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不,还早着呢……嗯,不过这也是早晚之事。我就是给艾施指了条路。这么好的小伙子,就算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为什么不去帮他一把?”

亨畋妈妈对这件事显然没什么兴趣:“您慢用,盖林先生,一会儿我给您免费送一份。”她走到柜台那里端来了一盘切得不太厚的香肠片,上面还用一小根欧芹装点了一下。

盖林,这个满脸皱纹的四十岁老男孩,露出一口坏牙,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那只雪白丰腴的手;她微微一愣,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艾施也来了。

盖林放下报纸,抬起头来说道:“恭喜你,奥古斯特。”

“谢谢,”艾施说,“你都已经知道了——一切顺利,答复和聘用得都非常快。因此,我还得好好谢谢你,是你给我指了条明路。”但在那又短又黑的寸头下面,隐藏着一丝恼怒的脸上却是一副木然、空洞的表情。

“不用客气,”马丁说,然后又冲着柜台喊道,“这是我们的新会计。”

“祝您好运,艾施先生。”亨畋夫人冷冷地回应道,但她还是走了过来,向艾施伸出了手。

艾施想证明这一切并不都是马丁的功劳,所以从上衣胸袋里拿出了自己的离职证明:“要不是施特恩贝格公司不得不给我出这么一份像样的离职证明,事情也不会那么快就搞定了。”他在说“不得不”时加重了语气,然后又补充道:“这家公司很卑鄙。”

亨畋夫人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份离职证明,然后说道:“挺棒的离职证明。”

盖林也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说:“没错,招到了像你这样的一流人才,中莱茵航运公司一定会很满意的……我真的要让伯特兰主席额外付给我一份佣金。”

“出色的会计,很出色,不是吗?”艾施得意洋洋地说。

“很好嘛,信心十足的。”亨畋夫人赞同道,“现在您肯定是春风得意啊,艾施先生。当然,您也完全有理由这样;您想吃点什么吗?”

他当然想了。

看着他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亨畋夫人就觉得心满意足,与此同时,他告诉他们,他马上就要动身去莱茵河上游了,希望能得到一份外勤工作,这样他就能去克尔和巴塞尔了。

这时,酒馆里又来了几个熟人,新任会计让人为他们每个人都倒了杯酒,而亨畋夫人却退了下去。

她很厌恶地看到,每次女服务员赫德从桌子旁走过时,艾施都会忍不住去摸她一把,最后更是硬拉着她坐在身旁,陪他们一起喝酒。不过,看在他们一顿湖吃海喝的份上,她也只好忍着。当这帮臭男人在午夜后离开酒馆,还顺手拉上赫德时,亨畋夫人暗中塞给她一马克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