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5节 车上旅客

当愿望目标渐渐靠拢,当梦想带来人生巨变,通往幽井之路变窄,兆死之梦降临,笼罩梦中游荡之人:已往的一切,愿望和目标,再次一闪而过,如在垂死之人眼前;倘若不死,侥天之幸。

这个身在远方思念爱人,或只是思念儿时故乡的男人,已经开始梦游。

有些事情,端倪已露,他只是没注意而已。

比如,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他发现,房子是用砖块分层叠砌而成,门是用锯开的厚木板做成,窗子上装着四方形的玻璃;或者,他想起假装知道左右之的编辑和煽动者——而知道左右之分的,只有女人,而且还不是所有女人。

不过,他也不能总想着这些事情,于是便在火车站里安安静静地喝了一杯啤酒。

当他看到开往米尔海姆 (1) 的火车呼啸而来,看着这个又大又长的虫形怪兽,如此一往无前地向着目标飞驰而去时,他突然被深深震撼到了,心里突然怀疑起火车头是不是安全可靠,会不会开错了路;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害怕自己的责任会被剥夺,害怕自己最后甚至会被劫持到美国去——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要去履行一些非常重要的尘世责任。

心中充满疑惑的他,本来应该像头次出远门的旅客一样,点头哈腰地向身穿制服的站务员打听清楚,可这个站台一眼望不到尽头,不可思议地长,不可思议地空荡,他几乎没办法马上走过去,所以无论自己再气喘吁吁,也不管这趟列车开往何处,只要能顺利赶上这趟列车,他就得额手称庆了。

当然,随后就得去仔细查看车厢上通知班车终点的牌子了,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纯粹是无用之举,因为写在牌子上的只是词句而已。

这位旅客站在车厢前,心里有些犹豫。

毫无疑问,这时的扶腰气喘吁吁却又拿不定主意,足以让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咒骂起来,更何况,他看到发车信号后,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赶过去,急匆匆地踏上那个上下不方便的车厢台阶,结果胫骨撞在踏板上。

他咒骂着,咒骂车厢台阶,咒骂它的蠢笨设计,咒骂这番遭遇。

不过,这种粗鲁行为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更加正确,甚至更加令人气恼的认识——这个人要是头脑清醒的话,也许就能说出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人造之物而已,呵,这些与人腿膝部的曲伸相对应的台阶,这个长得不可思议的站台,这些写着词句的牌子,火车头的汽笛声,闪闪发光的钢轨——到处都是人造之物,它们全都无法孕育生命。

这个旅行者隐约觉得,这样观察思考能让人见识高人一等,于是很想把它终生铭记在心。因为,这种观察思考也被称为普通人的观察思考,所以旅行者们,尤其是那些脾气暴躁的旅行者们,比那些总宅在家里,即使每天也经常上下楼梯,却什么都不想的宅人,更有可能这样观察思考。宅人不会注意到自己周围充斥着各种人造之物,宅人的思想也同样只是人造思想而已。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又把它们一一送走,就像派遣忠心耿耿、会做生意的手下去各地出差,环游世界一样,他觉得,这样就可以把整个世界挤到自己的房间里,挤到自己的生意中。

只是,这个不是把自己的念头送出去,而是把自己派出去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这种草率鲁莽的自信;他憎恨一切人造之物,憎恨总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设计台阶的工程师,憎恨对正义、秩序和自由胡说八道,装得好像拥有经世济民之才的煽动者;这个渐渐懂得何为无知的男人,憎恨自以为是之人。

一种令人痛心的自由让他意识到,事情也可以不用这样。

在不知不觉中,本该描述或定义事物的词句语义已变模糊,不再精确;就好像,这些词句都遭人遗弃了似的。

这个旅客心里很不踏实,他走过长长的车厢过道,有些惊奇地发现,车上的玻璃窗就像房子里的玻璃窗一样,还用手在冰凉的玻璃上摸了摸。

就这样,这个人,这个正在旅行的人,一下子就陷入一种地不负责任的淡然之中。

火车全速前进着,似乎在一往无前地向着目标飞驰而去,似乎在努力摆脱责任,它风驰电掣而去,只有紧急刹车才能阻挡滚滚车轮;脚下的火车载着旅客急速离去,这个即使在痛苦的白日自由中也不曾失去良知的他,想要逆向而行。

但他走不到尽头,因为这里只有未来。

铁轮将他和坚实的大地隔开,他在过道里想起了巨轮,想起了巨轮中有长长的过道,想起了过道里有一张接一张的铺位,想起了巨轮漂浮在水山之上,想起了水山之下就是海底,就是大地。

从未实现的甜美希望!

要是只有谋杀才能带来自由,那躲进船腹又有何用!

啊,巨轮永远不会停靠在心上人栖居的城堡旁边。

过道里的这位旅客停下来,不再来回走动,他装出一副在看自然风光和远处城堡的模样,还像小时候那样,贴在车窗玻璃上把鼻子压扁。

自由和谋杀,犹如生与死!

纵身跃入自由之怀的人,就像孤儿一样,就像走向断头台向母亲哭泣叫喊的凶手一样。

在向前飞驰的火车上,一切都是未来,因为每一刻都处在不同的地方;车厢里的人都显得很悠然自得,仿佛他们知道自己不用赎罪。

那些留在站台上的人,仍在大声呼唤着,用力挥舞手帕,想要唤醒匆匆离去之人的良心,要他们回去承担自己的责任,但这些旅客们却再也不想承担负责,所以借口害怕吹进车厢的会让自己脖子僵硬,匆匆关上了窗户,取出现在用不着与任何人分享的干粮。

在他们当中,有的人把车票插在帽子上,让人隔着老远就能看出他们的清白,而大多数人,是在听到良心的呼唤和看到穿制服的乘务员时,才匆忙慌张地寻找车票。

心有杀念之人,落网之期不远,哪怕他像孩子一样,吃着各色什锦饭菜和美味甜点,也毫无用处;它仍然是杀头饭。

他们坐在设计师们很不要脸地,或许是很草率地,根据人坐着时腰膝折弯两次的身体形状而设计的长椅上,他们整整齐齐地八个人坐一张长椅,挤在木笼子里,他们摇头晃脑地坐着,听着木头的嘎嘎声,听着车轮有节奏的滚动撞击声,听着车轮上方传动杆轻轻发出的吱嘎吱嘎声。

顺向而坐之人鄙视逆向而坐之人,鄙视他们留恋过往;他们害怕有风吹进车厢,每当车门被人用力打开时,他们就会担心有人进来,导致他们纷纷扭头缩脖子。

因为扭头缩脖之人,无法公正地判断何为有罪、何为赎罪,会怀疑二加二是不是等于四,会怀疑自己是母亲的亲生骨肉,还是一个怪胎,所以他们连脚趾都会小心地对准前方,指向心中牵挂着的生意——是生意让他们坐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软弱无力、自信全无却又满心恶意的集体。

唯有母亲才能安慰孩子:“你不是怪胎。”

旅客们却相反,他们和孤儿们全都断绝了自己的后路,也不再知道自己身边的情况了。

当纵身跃入自由之时起,他们就必须恢复秩序,重塑正义;他们不愿再听工程师和煽动者们的满嘴荒唐之言,他们憎恨国家和工程设施中的人造之物,但他们不敢反抗延续千年的错误认识,也不敢发起会糟糕地导致二二无法相加的知识变革。

因为,这里无人可以向他们保证,失去的清白可以恢复,因为,张开怀抱让他们依偎的人,无人会放弃今日的自由而选择快速遗忘。

愤怒让人更加敏感。

旅客们小心地把行李整齐摆放到行李网架中,他们愤怒地批判帝国的政治制度、公共秩序和法律制度,他们毫不留情地对各种事务和机构吹毛求疵,虽然连他们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自己会秉公执言。

他们虽然获得自由,却又感到心虚,所以害怕听到火车发生不幸事故时的那种可怕撞击声,害怕铁杆会在这时刺穿他们的身体。这种事情在报纸上屡见不鲜。

不过,他们就像那些为了能及时赶上火车,一大早就被人从梦中唤醒,赶去拥抱自由的人一样。所以他们的话变得越来越不知所云,越来越让人发困,一会儿工夫,就变成含糊不清的嘟哝声了。

可能有人还会说,自己宁愿闭上眼睛,也不愿继续看着人生就在眼前匆匆闪过,可与他同行的旅伴们,都躲回各自的梦中,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他们拉起外衣遮着脸,握拳而睡,他们的梦里充满了对工程师和煽动者的愤怒——这两者明知自己行为可耻,却仍给各种事物赋予虚假之名。人如此无耻,名如此虚假,让人不得不怀着愤怒,在梦中给各种事物重新赋予极不确定的名字,同时又充满了渴望:母亲说出确切的名字;世界变得确定,就像有根的故乡一样。

各种事物犹如孩子一般,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近在眼前,那位登上了火车,正在远方思念爱人,或者只是思念儿时故乡的旅客,这时就像一个眼前渐渐模糊的人一样,心头涌起些许担忧——他可能要看不见了。

在他的眼里,周围许多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至少他觉得,只要用外套遮住了脸就会这样,但他的心里却有一丝领悟,一丝他可能已知,却未曾在意的领悟,正在破茧而出:他快要开始梦游了。

他仍然沿着工程师们设计、修筑、铺装的道路行走,但只走在路的最边上,让人不得不担心他会不会掉下去。煽动者的声音,依然传入他的耳中,可对他来说,传入耳中的已经不再是话了。他向伸展双臂,左右前后来回摆动,像一个显得相当可怜的走钢丝艺人,知道在远离硬实地面的上方如何更好地保持平衡。

在恍恍惚惚,无力反抗之间,被俘的灵魂轻盈地飞翔着,而沉睡之人也向上飘起,飘到自己的呼吸能够轻轻扰动爱人们的双翼之处,就像死者的双唇上放着羽毛一样;他希望,别人仍把他当成小孩,问起他的名字,这样他就可以躲到爱人的怀里,深深地呼吸着故乡的气息,陷入无梦的沉睡之中。

虽然还没飘到很高之处,他却已经站上了第一个小小的渴望之阶,因为他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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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üllhe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