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父亲病情再次复发,医生要求会诊,约阿希姆自然得陪着护送神经科专家去斯托平。他把这看作自己必须接受的部分惩罚;在旅途中医生用和蔼可亲却又置身事外的语气询问病情特点、病史和家庭背景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因为医生在问这些问题时虽然语气柔和,可在他看来,这完全不亚于宗教法庭中一场言辞尖锐犀利的审问,他仿佛在等待审讯官突然从眼镜里射出严厉的目光并用手指着他,仿佛听到审讯官用控诉和谴责的语气说出那个让他胆战心惊的字眼:凶手。
不过,带着眼镜的老医生态度非常和蔼,并没有指着他说出那个可怕而又让他感到解脱的字眼,只是说:“虽然病根可能有更深层的原因,但令兄的身故肯定给令尊大人带去了巨大的心理冲击,老爷子也是悲痛难抑才病成这样。真是令人惋惜。”
约阿希姆对这位神经科专家的诊断将信将疑,可心情却顿时轻松了不少,深信会说出这些看法的人是无助于改善病人病情的。
然后谈话就结束了。
他看着无比熟悉的田野和树木从窗外不断掠过。
火车有节奏地震动着、摇晃着,神经科专家已昏昏入睡,下巴夹在硬领之间,白胡子遮盖住了马甲领口。
他无法想象自己以后也会这样苍老,无法想象那个人也曾年轻过,可能被某个女人拨开胡子亲吻过;肯定会有亲吻的痕迹,沾在胡子上,例如羽毛或草茎。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鲁泽娜临别时的亲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是在欺骗伊丽莎白。
上帝遮掩人的未来天机,为其赐福,隐去人的过往痕迹,以作诅咒;上帝据此人言行而为其打下烙印,这难道不是恩典吗?但上帝只在人的良心上打下烙印,连神经科专家都无法发现。赫尔穆特有烙印;因此人们不能在棺材里看到他的烙印。父亲也有烙印;任何一个像父亲这样走路的人,肯定心术不正。
冯·帕瑟诺老爷起床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过,没人敢告诉老头约阿希姆在家的事,就怕老头又大发雷霆。老头见了那位陌生的医生,一开始还颇有些不以为然,但随即就把医生当作公证人并要求重立遗嘱。
“对,约阿希姆品行不端,所以我要剥夺他的继承权。不过呢,我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父亲,只希望他和伊丽莎白帮我生个孙子。孩子出生后必须送到庄园里来,然后继承一切财产。”考虑了一会儿,他又说道,“约阿希姆不得前来探望孩子,否则孩子的继承权也同样不保。”
母亲在事后吞吞吐吐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约阿希姆,说完后一反常态,痛哭了起来:“老天爷到底想要怎样啊!”
约阿希姆耸了耸肩;他只是又一次感到丢脸,因为父亲竟敢如此出言不逊,要他和伊丽莎白生孩子。
神经科专家也耸了耸肩说:“不要放弃任何希望,冯·帕瑟诺先生仍然非常康健,目前无需多虑,安心等待即可;只需注意,病人毕竟年事已高,不宜久卧在床,久卧伤身。”
冯·帕瑟诺夫人回答说:“我家老爷现在总想卧床休息,总是感到冷,似乎还心怀莫大恐惧,倍受折磨,只有在卧室里才会安心一些。”
“当然,我们必须根据病人的精神状态对症治疗。”神经科专家说,“实际上,我也只能说,冯·帕瑟诺先生在这位医生的治疗下……”——那位医生鞠躬表示感谢——“……会得到最好的治疗结果。”
天色已晚,在牧师来了之后晚宴开席。
冯·帕瑟诺老爷突然站在门口:“一帮人聚在这里开席吃饭,都不知会我一声;显然是因为新主人来了。”
约阿希姆想离开房间。
“别动,你给我坐下!”冯·帕瑟诺老爷命令道,然后坐在庄园老爷专用的大椅子上。“虽然自己不在,但这张椅子倒是仍然没人敢坐。”这么想着,老头心里顿时好受了些。
他让下人们再给他上些酒菜:“这里仍是老规矩!公证人先生,下人们伺候得还好吗?有人问您喝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了吗?我只看到有红葡萄酒。为什么没有香槟?!立遗嘱必须喝香槟庆祝。”他自顾自地笑着。“嗯,香槟呢,怎么还没到?”他对女佣厉声呵斥到,“难道要我自己去拿吗?”
神经科专家第一个缓过神来,赶紧打圆场,说自己很想喝杯香槟。
“这里仍是老规矩!没一个人有荣誉感……”冯·帕瑟诺老爷得意地环视一周,然后对专家低声说,“赫尔穆特就是为了捍卫荣誉而死。但他不写信给我。也许他还在恨我……”他低头想了想,“或者是这位牧师先生截住了信。他想守住自己的秘密,不想让我们这样的人看到什么隐秘之事。但教堂墓地只要一乱,牧师他就会溜之大吉。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胡说!冯·帕瑟诺先生,那里可是一切正常。”
“表象,公证人先生,表象而已,十足的幌子,我们只是因为不懂他们说些了什么,不那么容易发现而已;他们显然都躲起来了。我们其他人都只听说过他们是如何的沉默寡言,可实际上他们经常向我们抱怨。所以每个人才都这么害怕,当我有客人来的时候,还得我,还得老夫亲自送他出去。”他恨恨地看着约阿希姆,“不知廉耻者,自然毫无勇气可言,还不如滚到牛棚里去。”
“好了好了,冯·帕瑟诺先生,您就该经常亲自看看是否一切妥当,到田间地头仔细查看,总之要多出去走走。”
“我也这样想,公证人先生,我也这样做。但一走到门口,他们就挡住去路,堵得满满的,水泄不通,声音都穿不过去。”他打了个哆嗦,然后拿起了医生的杯子,在医生劝阻之前,一饮而尽。“您一定要常来看我,公证人先生,我们要重立遗嘱。在此期间,您会给我写信吗?”他哀求着。“难道您也会让我失望吗?”他怀疑地看着医生,“保不准也和他们一样串通一气?……他已经伙同别人骗过我一次了,就是那个人……”他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约阿希姆。然后他抓起一个盘子,闭上一只眼,像是要瞄准一下,接着便高声叫道:“我命令他结婚……”
医生在他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来,听话,别闹了,冯·帕瑟诺先生,我们去您房间再聊一会儿。”
冯·帕瑟诺先生茫然地盯着医生;医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柔声说:“来吧,就我们两个人,单独聊聊。”
“真的单独聊聊?我不会再害怕了……”这时,他无奈地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医生的脸颊,“是的,我们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对着桌子做了个不屑的手势,让人扶着离席而去。
约阿希姆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是啊,父亲给他打上了烙印;现在应验了,但他仍要反抗。
牧师走到他跟前,他听到仿佛从远方传来空洞的安慰:“令尊在这一点上似乎也是对的;我这位教会仆人并没有很好地教牧一方,否则我一定知道,父亲的诅咒对孩子的影响无法消除的,我一定会知道,这是上帝自己的声音,只是借令尊之口宣布考验结果;哦,为此令尊才变得神智不清,因为没有人不受惩罚就能成为上帝的代言人的。当然,牧师也只能是一个平凡之人;牧师如果真的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那也一定会胡言乱语。不过,上帝已经指明了没有牧师居间代言的恩典之路;人们不该反对,人们必须自己承受苦难,独自获得恩典。”
约阿希姆说:“牧师先生,多谢您善意指点;我们现在可能很需要您的安慰。”
然后医生回来了;冯·帕瑟诺老爷打了一针,现在睡着了。
神经科专家在庄园里又待了两天。紧接着,伯特兰就从柏林发来一封让约阿希姆心急如焚的电报;父亲的病情看来已经稳定了,约阿希姆也可以脱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