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瑙在餐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邻桌的是一位白发少校。
女服务员刚把汤端到老先生面前,老先生就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双手合拢,微红的脸上神态虔诚而严肃,微微向着桌子低头,在结束了决计不会让人认错的默祷之后,他才进食。
看到这种不同寻常的举动,胡桂瑙不禁目瞪口呆;他招手叫来女服务员,非常随意地问起这个奇怪的军官是谁。
女服务员凑到他的耳旁:“这是镇警备司令官,一个被重新征召复职应战的西普鲁士贵族地主。他的妻儿留在老家的庄园里,他跟他们每天都有书信往来。司令部在镇公所里,但少校先生从战争开始就一直住在这个旅馆里。”
胡桂瑙满意地点点头。
突然,他感到胃里一阵发抽发寒,这时也突然意识到,那里坐着一个手握军权的男人,这人只需伸出那只拿着汤匙的胳膊,就能让他粉身碎骨,也就是说,他似乎与自己的刽子手比邻而居。
他再也没有胃口了!
他要不要退掉饭菜,然后逃走?
可就在这个时候,女服务员把汤端了过来,当他食不知味地用勺子喝着汤时,那种发抽发寒的感觉消失了,转而变成一种差点让人高兴和冷静的虚弱无力感。
他根本不能逃跑,他还得促成《特里尔选侯国导报》那笔生意。
他的心里似乎放下了一块石头,因为他虽然相信自己的决定和决心游移不定、变化无常,可实际上,它们只是在逃避和渴望之间徘徊,而所有逃避、所有渴望的终点都是死亡。
在这种灵魂和精神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左右摇摆中,胡桂瑙,刚才还准备脚底抹油的威廉·胡桂瑙,觉得自己很奇怪地被邻桌的那位老者吸引住了。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今天是肉食日;他心不在焉地喝着。在更极端、更明确的,他这时已享受了好几个星期的现实中,万物崩散,彼此分离,退至极点,退至世界尽头,在那里,所有散碎重聚一体,在那里,彼此之间再无距离,——恐惧变成渴望,渴望变成恐惧,《特里尔选侯国导报》与那个白发少校结成一个极难分割的整体。
这无法说得更准确或更合理了,因为胡桂瑙的行为也是在完全无距的情况下做出的,在某种程度上就像下意识地不需要反应时间的非理性行为。所以,胡桂瑙其实是怀着并不是等待少校吃完饭的心情等待着,直到少校吃完饭为止;这是因果的同时出现——就在他站起身来的同一刻,少校在再次默祷后向后推开椅子,点了一根雪茄。
胡桂瑙落落大方地径直过去,走到少校身边,举止非常自然,虽然他还不知道,对于这样的冒昧举动,自己该找什么借口。
还没礼貌地自我介绍一番,他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然后就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冒昧打扰,敬请少校海涵;我受新闻社的委托来到这里,因为这里似乎有一份叫《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的本地报纸,关于这家报社的立场,各种令人担忧的谣传喧嚣尘上,所以我被授予相应的权力,来此全权负责就地调研事宜。嗯,还有……”——现在我该说什么呢?胡桂瑙心里想着,嘴里却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说话都不用经过脑子似的——“……嗯,在某种程度上和某种意义上,报纸检查问题属于镇警备司令部的管辖范围,因此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前来拜见并就此事报告少校先生。”
在他说话期间,少校猛地微微挺直身体,摆出一副军人的坐姿,然后想要插言反驳,认为常规的官方途径似乎更适合处理这种事情;胡桂瑙的话却如滔滔江水一般停不下来,他也似乎没听少校讲了什么,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少校的反驳,说道:“我不是以官方身份,而是以半官方身份拜见少校先生,因为之前所述的全权委托并非来自政府,而是来自大型爱国工业企业。至于这些企业的名字,就算我不提,大家也都知道。它们委托我,在价格合适的情况下,出手购买立场可疑的报纸,以此防范危险思想深入民间。”
胡桂瑙重复说着“危险思想深入民间”,反复说着这句话,就好像回到起点,他就能获得绝对安全一样,仿佛这句话就是一张温暖舒适的床,可以让人酣然安睡,舒心入眠一样。
显然,少校不明白这会有什么后果,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胡桂瑙接着刚才的话题又继续信口说道:“嗯,问题就在于立场可疑的报纸,在我看来,《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十有八九就是一份立场可疑的报纸,我是绝对赞成把它买下来的。”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少校,用手指敲着桌子,仿佛在等待镇警备司令官对他这番精彩说辞的赞赏和赞扬。
“毫无疑问,非常爱国,”少校最终赞同道,“谢谢告知。”
得到少校首肯,本来可以就此离去了,可胡桂瑙觉得这还不够,于是他再三感谢少校的宽宏大量,对自己的亲善友好,并因此而提了一个请求,一个小小的请求:“我背后的金主知道分寸,收购这样一家或多或少算是发行地方报纸的报社,本地有意收购的各方也可以插上一脚;这完全可以理解,为了便于管理控制嘛……少校先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没错,这完全可以理解。”少校一头雾水地说道。
“那么,”胡桂瑙说道,“我的请求是,希望您,少校先生,这个镇上当之无愧的最有威望的人,能指点我一下,告诉我几个可能有意于这个项目,有钱又值得信赖的本地乡绅——当然,我会保守秘密的。”
少校则说:“这事其实归民政管理所而不是警备司令部管,但我可以给胡桂瑙先生提一个建议,您星期五晚上来这里,因为这天晚上,您总能在这里遇到一些镇议员和其他乡绅。”
“太好了!可少校先生也要来这里哦。”胡桂瑙得寸进尺地说道,“太好了!要是少校先生为这个项目保驾护航,我就能拍胸保证我们大获成功了,尤其这还是一个所需资金相当少的交易。一定有许多绅士非常有兴趣,就此和大型工业企业搭上关系并有了一定的合作基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少校先生,请允许我抽口烟……”
他把椅子移过来一些,从雪茄盒里拿出一支雪茄,擦了擦眼镜,开始抽起烟来。
少校说道:“这肯定是一个极好的兆头,不过很遗憾,我对这种生意上的事情一窍不通。”
“哦,没关系,”胡桂瑙说道,“这都是小事。”
因为他还想迂回兜转着再获得些好处,也许是出于相信自己的谈话技巧,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的信心更足一些,也许是出于纯粹的任性,所以他又把椅子向少校挪近了一些,恳求少校允许他再说条消息,但这条消息只能说给少校先生一个人听。
“我以前跟那份报纸的发行人——好像叫艾施,少校先生肯定听过——闲谈时发现,在这份报纸的背后,肯定在暗中进行一场——我该怎么说才好呢——一场由危险的颠覆分子参与的,完全隐秘的运动,有些事情似乎已经传开了;但是,如果这个报社收购项目真的能够实现,那么,就算这个运动再隐秘、再神秘,我也能完全了如指掌——为了全体人民的利益,这是值得的,也是必要的。”
老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胡桂瑙就站起身来,说出了自己最后要说的话:“求您了,哦,求您了,少校先生,这只是我——一个有着拳拳爱国心之人——的义务和责任……这当然不值一提……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厚颜接受您星期五晚上的邀请了。”
他脚后跟“啪”地一并,然后步伐轻盈地走回自己的餐桌,险些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