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与亨畋妈妈共度余生。
至死不悔!
艾施转头看向车厢窗外。
当他把自己的念头转向完美的绝对爱情时,这就像一个大胆的实验:朋友和客人们坐在灯火通明的酒馆里举杯痛饮;他正要进去,并亨畋妈妈毫不顾忌众人的目光,向他飞奔过去,扑到他的怀里。
然而,但当他抵达科隆时,这场景很奇怪地发生了变化;因为这里不再是他所熟悉的城市,需要经过数条街巷的近路在夜色中绵延数里,变得异常陌生。
令人费解的是,他只离开了六天。
时间停止了,酒馆的大门向他敞开着,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记忆中的酒馆,大堂看起来又像很大又像很小,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记忆中的大堂。
艾施站在门口,看着对面的亨畋妈妈。
她端坐在柜台后面。
在镜子的上方,点着一盏彩色的郁金香形油灯;空气中沉默暗涌;昏暗的大堂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什么都没发生。
他为什么来这里?
没有任何反应;亨畋妈妈仍然坐在柜台后面,最后和往常一样淡淡地说了声“晚上好”。
说话的时候,她还胆怯地四下扫了大堂一眼。
他心头怒意顿起,突然间,他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这个女人。
于是他也只是淡淡地说声“晚上好”,因为尽管心中莫名地欣赏她的傲然和冷淡,尽管知道自己不应该针锋相对,但他还是感到愤怒:心中决定毫无保留地付出真爱的人,无论如何都有权得到同等对待。于是,他突然使出杀手锏:“谢谢你的来信。”
她又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大堂,气呼呼地说道:“您就不怕别人听到?”
艾施气坏了,故意大声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别再这么傻傻的,别再这么偷偷摸摸了好不好!”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因为大堂里空无一人,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亨畋妈妈吓得不敢说话,装模作样地捋着头发。
自从她陪他去了火车站后,她心里就一直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放肆,那么轻易那么彻底地沦陷,在把那封措辞有欠考虑的信寄到曼海姆之后,亨畋妈妈简直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要是他没提起这事儿,她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但是现在,当他板着一张木然无情的脸,显然想找回自己的面子时,她觉得自己又被铁夹子夹住了,觉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艾施说道:“当然,我也可以现在就走。”
要不是第一批客人恰好在这个时候进来,她真的会从柜台后面跳出来。
于是,他们两人都站着没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亨畋妈妈压低了嗓音悄悄说道:“你今晚过来。”这句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似乎在暗示,她只是为了结束争吵才这么好说话。
艾施没有回答,只是要了一杯葡萄酒,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很孤独,就像孤儿一样孤苦伶仃。
他昨天那笔账明明算得清清楚楚,到了今天却又变得乱七八糟:他是放弃了伊洛娜,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女人?他四下看了大堂一眼,还是觉得这里很陌生;这里跟他再也没有半点关系了,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远在天边。
他还在呆在科隆干什么?他早该到美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掠过挂在自由女神像上方的亨畋先生遗像,于是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要来了墨水和信纸,用最漂亮的会计笔迹写道:
告发信!
尊敬的市警总局领导:
居住于巴登维勒的曼海姆中莱茵航运股份公司监事会主席爱德华·冯·伯特兰先生,与某些男人存在混乱关系。我怀着遗憾的心情向您告发他,我也愿意出庭作证。
正要签上自己的姓名时,他又停了下来,因为他想先写上“以沉痛哀悼的亲朋好友之名”。虽然想对此取笑一番,但他终究还是没敢。
最后,他在信上署了自己的姓名,写了通信地址,把信仔细叠好后放进了皮夹里。
明天见,他自言自语道,就当是再缓刑一天。
皮夹里还放着巴登维勒的明信片。
他心里琢磨着,今晚他可不可以把它送给亨畋妈妈。
他觉得自己像孤儿一样孤苦伶仃。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里间,仿佛又看到她的激动和痛苦,看到她怀着混杂的心情做着晚上和他欢好的心理准备。
他走到柜台前,声音嘶哑地说道:“那就晚上见。”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看到她这副模样,他心中又燃起了满腔怒火,一种不同于之前的怒火,于是他走了回来,毫无顾忌地高声说道:“上面那张遗像你最好给我拿走。”
她还是坐着一动不动。
他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当他半夜回来,想要用钥匙开门时,却发现大门被反锁了。也不管小厨娘能不能听到,他就按响了门铃,但里面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他就不停地猛按门铃。
这果然有效;他听到了脚步声;他心里非常希望来人是小厨娘:那他就可以告诉她,自己有东西忘在大堂了,更重要的是,小厨娘也不会撇着嘴拒绝他,这对妈妈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来人不是小厨娘,而是亨畋夫人本人;她仍然穿着之前的衣服,流着眼泪。
这两个因素合在一起,让他怒意更甚。
他们一声不吭地走上楼,进屋后他直接把她推倒。
当她躺在下面,开始温柔地吻他时,他凶巴巴地问道:“那张像会拿走吗?”
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在反应过来后,她更是想不明白:“那张像……哦,那张遗像,为什么?你不喜欢它?”
他实在受不了她的理解能力,失望地回答道:“不,我不喜欢它……而且还有好多东西我也不喜欢。”
她恭顺地说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把它挂到别的地方吧。”
她真是蠢得要死,不揍她一顿她看来是不会明白的。
艾施叹了口气,忍住想动手的冲动,说道:“那张遗像烧了吧。”
“烧了?”
“对,烧了。要是你再装傻,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这个破店。”
听到这话,她吓得往后一缩。
他很满意她的反应,说道:“怕不是正中你下怀吧;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个小酒馆。”
她没有回答,不过,即使她有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好像在看屋顶上火苗蹿起,却还是让人觉得,她似乎想要隐藏什么。
他呵斥道:“说话呀,哑巴啦?!”严厉的口吻把她完全吓呆了。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让这个女人撕下面具,坦露真心吗?
艾施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站在里间门口,似乎想防止她逃跑。
他必须单刀直入,直言相问,否则根本无法从这个胖女人的嘴里问出任何东西。
但他只能犹豫着嘶声问道:“你为什么嫁给他?”
因为,这个问题一直梗在他的心头,让他平添了许多愤怒和绝望,让他的心逃到爱娜那里寻求安慰。他已经离开了爱娜,尽管她从未让他感到烦恼,而她也完全不在乎自己记忆中有哪些雄性象征。至于她是否怀上了孩子,还是采用人工避孕了没怀上,他觉得无所谓。
虽然心里害怕亨畋妈妈的回答,什么都不想听,可他仍然大声喊道:“喂,快点行不行?”
亨畋夫人却担心自己会坦露太多的心事,或许还担心说有些事出来就不灵了,说出来艾施就不爱他了,所以犹豫再三后才回答道:“这都过去很久了……你又何必在意。”
艾施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了大白牙。
“我应该不在意……我会不在意……”他吼道,“是的,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无所谓!”
这就他在承受万般痛苦,毫无保留地向她真心付出后,她对他的报答。
她又笨又蠢又顽固;他,把她的命运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他,想照顾她一生一世,不在意她这一生已被死亡催老、玷污,他,奥古斯特·艾施,准备遵从天意,为她付出一切,想把自己的所有陌生融入她的体内,以此把她的所有陌生和想法——不管它们会让他有多么痛苦,以交换的方式——融入他的体内:这样,他就不用在意了!!
哦,她又笨又蠢又顽固,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得不动手打她;他走到床边,一巴掌甩在她那张木无表情的肥脸上,好像这样就能触动她僵化的脑筋似的。
她没躲没闪没抵抗,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就算他拿起飞刀向她甩去,她可能都不会动一下。
她的脸上渐渐显出红印,当一滴眼泪从她眼角顺着鬓角滴落而下时,他的怒气顿时消了不少。
他在床上坐下,她往里面挪了一下,给他让出位置来。
然后,他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们结婚吧。”
她只说了声“好”。
艾施差点又要发火,因为她竟然没有说她太开心了,终于可以不用这个讨厌的姓氏了。
但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伸出双臂搂住了他,把他拉到自己怀里。
他有点累了,正好就势躺下;也许,这样正好,也许,这并不重要,因为面对救世之国,反正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每一刻都是不确定的,每一个数字、每一次相加都是不确定的。
虽然他心头火气又生:她对救世之国知道些什么?她到底想知道什么?显然和科恩一样,所知甚少!但想要让她明白这些,他肯定要花不少时间。但眼下他也只好忍着,只好等着有一天她能明白这些,只好让她做酒馆的账,正如她正在做的那样。
在正义之国,在美国,就不一样了——在那里,逝去的、过往的,就像导火线一样迅速变成灰烬。
当她鼓起勇气,问起他是否在奥伯韦塞尔稍作停留时,他并没有生气,而是认真地摇了摇头,咕哝道:“绝对没有。”
他们就这样庆祝他们的“新婚之夜”,商量着要卖掉酒馆,亨畋妈妈很感激他没有放火烧掉任何东西。
一个月后,他们可能就在公海上了。明天,他会去找特尔切尔,重新商谈一下在美国做生意的事情。
这一晚,他留在这里的时间最长。
他们也不再踮着脚尖下楼了。
当她让他出去的时候,街上已经有人了。
这让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