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12节 乐师和女人

艾施离开后,胖乐师阿尔方斯独自一人坐着,双手握拳顶在鬓角,两眼发呆。

在他看来,艾施就是个坏人,跟所有喜欢勾搭占有女人的男人一个德性。经验告诉他,这种男人都是祸害。他觉得,他们就像杀人狂魔一样,四处狂奔肆虐;狭路相逢时,人们只能向他们低头哈腰、卑躬屈膝。他鄙视这些男人,这些愚蠢地匆忙奔跑而来的男人,这些贪得无厌的男人:他们贪图的不是生命,生命显然根本不在他们的眼里,他们贪图的是超出生命的东西,不惜以爱之名毁灭生命也要得到的东西。

胖乐师阿尔方斯悲痛欲绝,无心细想;但他知道,这些男人虽然非常热衷于谈情说爱,但说的想的都只是占有 (1) ,或者“占有”一词的字面意思。

当然,也没人瞧得起他,因为他顶多就是一个没有想法的人,一个颓废潦倒的乐队乐师;但他知道,决定娶妻的人,离绝对纯粹还远着呢。

他也原谅这些男人的恶意愤怒,因为他也恰好知道,这种愤怒源自于恐惧和失望,他知道,那些又狂热又恶毒的男人追求永恒,就是为了让他们不再感到恐惧——那种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死到临头的恐惧。

没错,他是个笨蛋,是个没有想法的乐队乐师,但他可以脱谱演奏奏鸣曲,而且消息灵通见多识广,尽管悲伤遗憾,却仍然可以淡然一笑,笑人们终日忧心忡忡,渴望绝对纯粹,想要永远相爱,自以为这样他们的生命就永无尽头,他们就能永生。

尽管还得演奏乐曲集锦和急速波尔卡舞曲,尽管可能因此被人瞧不起,但他仍然知道,这些人终日忙乱奔波,在尘世中寻找不朽永恒和绝对纯粹,却又无法说出所寻之物的名字,只能找到所寻之物的象征和替代:因为他们看到别人的死亡时,不会同情怜悯,不会悲伤遗憾,所以他们心里只想着自己的死亡;他们追求“占有”,是为了让自己被“占有”占有,因为他们希望在“占有”中,找到占有和保护他们的永恒不变,而且他们恨自己盲目所娶的女人,恨她只是一个象征——他们发现自己再次面对恐惧和死亡时,会在愤怒中把它打个粉碎。

胖乐师阿尔方斯同情女人;因为尽管她们不想过得更好,但她们并没有受制于这种极其愚蠢的占有欲,她们也不那么害怕,听到音乐时更容易兴奋、陶醉,更亲近死亡:在这一点上,女人和乐师完全一样,即使他只是乐队中的一个同性恋胖乐师,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与她们是同类,可以让她们感到死亡的凄美,知道她们哭泣的原因并不是别人夺走了她们占有的东西,而是夺走了她们可以使用,可以欣赏,善良又温柔的东西。

哦,生命是何等迷惘的幸福,嗜好占有的人不明白,其他人等也所知甚少,但音乐却知道,因为音乐是一切意、念、思、想的悦耳象征,可以使时光停止,让时光记在每个节拍之中,可以使死亡消散,让死亡在乐声中再次复活。

就像女人和乐师一样,隐约意识到这些的人,可能不会介意自己被别人当成没有想法的傻瓜。胖乐师阿尔方斯摸了摸肚子上堆起的一圈圈肥肉,仿佛它们是质地上乘的软薄被,仿佛透过它们可以摸到什么让人爱不释手的宝贝似的:尽管可能被人鄙视,被人骂作娘娘腔,没错,他只是一个可怜虫,但与那些辱骂他,却又只把一点凡俗当作苦苦追求的象征和目标的人相比,他仍然可以更幸福、更随意、更将就地沉溺在永恒的多姿多彩之中。

他才是可以鄙视别人的人。

他甚至还有点同情艾施。

他不由得想起了在角斗士走入竞技场时响起,用来激发角斗士勇气,让他们在随后的搏斗中舍生忘死的英勇战斗进行曲。

他心里想着自己要不要为哈利守灵,但又怕看到那张涂蜡的脸,于是决定先喝醉了酒,看看在这里来回走动,脸上死气弥漫的客人和服务员。

就在这个晚上,就在同一时间,伊洛娜从床上坐起,借着圣母像下红色小油灯的灯光,看着睡着了的巴尔塔萨·科恩。

他打着呼噜:粗重的鼾声停止时,就好像在她表演之前,剧院里的音乐声突然停止一样;呼气时发出的嘘声,听起来就像飞刀脱手后发出的微弱呼啸声。

当然,她并没有这样想,虽然特尔切尔写信叫她回去干活。

她看着可恩,想要想象出他还是个小男孩,没长黑色大胡子时的模样。

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是觉得这样的话,墙上的圣母似乎会更更容易原谅她的罪过。因为,她的罪过是在圣母眼前利用他来满足她的邪欲;要不是年轻时染上疾病,她可能也有孩子了。

要不要抛弃科恩,她根本无所谓,因为她知道,没了科恩,还有后来人;要不要回到特尔切尔身边,她也无所谓;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在科隆等她,也不在乎他是不是迷恋她,只知道他需要她做飞刀靶子。甚至要不要去美国,她也无所谓。

她行过万里路,见过百样人,在她想来,美国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城市而已。

她只是活着而活着,没有希望,也没有恐惧。

她知道如何离弃别人,但今天,她觉得自己仍然是科恩的占有之物。

她的脖子上有一个伤疤,那是她以前的男人想杀她的时候留下的,但她并不恨他,因为她背叛了他。要是科恩背叛她的话,她可不会杀他,而是会把他讽刺一番。

是的,她觉得这种划分取决于嫉妒之心,因为占有之人想毁掉被占之物,而利用之人将被用之物用至无用就知足了。

这适用于所有人,包括英国女王。

因为人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能善待他人。

当她站在舞台上时,灯火辉煌,当她躺在男人身边时,灯火幽暗。

活着就是吃饭,吃饭就是活着。

曾经有人为她自杀过:这事虽对她并无多大触动,却让她反复回味。

其余的一切,全都沉入阴影之中,在阴影之中活动的人就像更暗的阴影,彼此融合后又彼此分离。

每个人都只会带来不幸,就好像他们彼此寻欢作乐时,必须惩罚自己一样。

她心中微感骄傲,因为她也带来了不幸,当那个男人自杀的时候,这就像是一种赎罪,一种上天因怜悯她不孕不育而判给她的补偿。

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实际上全都说不清楚。

人们无法思考事情的意义;似乎仅当孩子出生时,那丝隐约,那片朦胧,才会变得清晰,变得具体,然后就好像一首甜美的乐曲永远充满整个阴影世界一样。

也许正因为如此,上面红色小油灯上的玛利亚才抱着襁褓中的耶稣的吧。

爱娜会结婚生子:洛贝格为什么不娶她,而要娶个身材单薄瘦小的黄脸婆呢?

她看着科恩,他的脸上没有她要找的东西;他双手握拳放在被子上,手上毛茸茸的,从未柔滑年轻过。

看着他红润多肉的圆脸、嘴上的大胡子,她觉得有些害怕,于是便光着脚轻轻地走到爱娜房里,懒洋洋地把柔若无骨的娇躯滑进被窝,躺在爱娜身边,温柔地贴着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就这样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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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也指占有物、所有物,即财产。——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