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17节 艾施辞职

艾施换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

然后,他用刷子在外套上刷了刷,拍了拍干净,仔细看着磨破了的衣领。

他心里又觉得哪里似有不妥。

他已经放弃了伊洛娜,现在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娜移情别恋,把一颗芳心暗许给了那个傻瓜。

这完全违反了会计准则——众所周知,借贷必须平衡。

当然——他拿着外套用力甩了甩——要不是他故意相让,洛贝格也不会那么快取而代之,而且他现在仍敢和洛贝格再较量一次,不,还是不要,奥古斯特·艾施还不至于这么让人讨厌。

朝门口走了几步,但在打开门前,他又停了下来一下:切,他根本就不想。否则,对面那个女人就会认为,他是为了区区一千马克才向她卑躬屈膝,对她感激涕零。

他走回床前,坐下来系好鞋带。

总的来说,一切顺利。不能和爱娜缠绵一夜,其实他心里觉得挺遗憾的,不过,这也没关系。牺牲就是牺牲。

不过,他应该还有一处账目错误没有处理好,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无所谓,不就是不去那个浪蹄子那里,不就是少一点点乐子嘛;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莫不是为了不想结婚?

为了避免做出真正的牺牲,为了不至于整个人都赔进去,所以他就两害相权取其轻,做出牺牲较小的选择。

他说:“我真是一头猪。”

是的,他是一头猪,跟同样推卸责任的南特维希相比,半斤八两。

唉,混乱无序,只有鬼才弄得清楚。

账目混乱,也就意味着世界混乱;只要世界还没有恢复秩序,伊洛娜就得继续充当飞刀靶子,南特维希将继续无耻虚伪地逃避惩罚,马丁将永远身陷囹圄。

他左思右想,当他换下衬裤时,心中顿时有了明悟:别人把她的钱用到摔跤比赛这个计划上,所以他这个没钱的穷光蛋,现在只好以身作偿,虽然不用娶她,但也要为这个新计划献出自己。

遗憾的是,这和他在曼海姆的工作无法两全,所以他必须赶快辞职。这样,他就可以还债了。

就在这一刻,仿佛是例证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在这个把马丁送进监狱的公司工作了。所以,谁也不能挑刺指责他见异思迁;就算主席先生也得承认,他艾施是个做事规矩的人。

这时,艾施不再去想爱娜了,而是心平气静地躺在床上。

此外,回到科隆,回到亨畋妈妈的酒馆里,不也很好吗?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的牺牲似乎少了一点,却也少得极其有限;亨畋妈妈一封信都没给他回过。

曼海姆也有够多的酒馆。

不,回到科隆,回到这个肮脏的城市,只意味着把他的牺牲减少一丁点儿,充其量就是付款时获得的现金折扣,而付现折扣肯定是合法的。

为了快点把好消息告诉盖纳特,他第二天一早就赶过去见盖纳特:这么快就搞到两千马克,这份功劳可不小!

盖纳特拍拍他的肩膀,夸他是个大能人。

这话艾施听得浑身舒坦。

对于他放弃航运公司的工作,转而投身于摔跤比赛这个生意的决定,盖纳特感到极为惊讶;不过,他也不能反对。“我们会成功的,艾施先生。”他说道。

艾施去了中莱茵航运公司的总部。

中莱茵航运公司办公大楼的顶上几层都有长长的走廊,走廊上铺着棕色地毡,非常安静。

门上都装着式样统一、时尚的小牌子;在每条走廊的尽头,在落地灯照着的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服务生,看到有人过来就会问一声“您有何贵干”,然后把来人的名字和来意记到一本印蓝纸簿上。

艾施穿过走廊,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来,所以他看什么都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

认真看着每一间办公室门上的名牌,每当惊讶地发现门上有女人的名字时,他便停下来,猜想着门后之人的情况:她是一名普通职员吗?带着黑色袖套,在斜面桌上计算着?就像别的人一样,冷静又冷漠地和来客说着话?

他突然对门后那位陌生女子生出一股欲望,心里想象出一种全新的、简单的,甚至可以说公事公办的、理想的爱情形式,一种必须像这些铺上平滑地毡的走廊一样平滑凉爽却又宽阔深长的爱情。

但他随后看到,一长排办公室的门上都挂着男人的名牌,不禁心想,刚才那个女人一定很讨厌这种周围有这么多男人的工作环境,就像亨畋妈妈讨厌自家的酒馆一样。

他心头怒意又起,他恨这种工作环境,恨这个公司,在整洁有序、走廊光滑、账目一笔不差的表象之下,隐藏了多少卑鄙无耻的肮脏勾当。

这就是所谓的规矩,所谓的信用,所谓的正派!无论是主管还是主席,都是生意人,没什么区别。

如果说,之前还有那么一瞬间,艾施心生悔意,后悔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声名卓著、实力雄厚的大公司,不再属于那些不会受到服务生阻拦、询问,不用登记即可在此自由出入的人,但现在,他不再后悔了,只觉得每一扇门后都坐着一个南特维希,十足十的南特维希——他们都在密谋策划着,合伙算计着,让马丁身陷囹圄。

最好下楼去会计处,最好在那里告诉那些看不出假账的睁眼瞎,告诉他们是时候逃出虚假数字和表格行列的牢笼,像他一样摆脱枷锁,获得自由了;是的,他们应该这么做,即使冒着不得不和他一起移居美国的危险。

“您可真像来我们这儿做短期巡演的,溜一圈就走。”当他在人事经理的办公室里办完离职手续并表示自己还需要一份离职证明时,人事经理和蔼地说道,而艾施已经准备像倒豆子一样,逐一说出自己要从这个藏污纳垢的公司离职的真正原因。

但话刚到嘴边,他又不得不咽了下去,因为这位态度和蔼的人事经理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而他则把“短期巡演……短期巡演”重复了几遍;他重复着,语气间透露出满满的喜悦,好像他特别喜欢这个词,好像他想用“短期巡演”这个词暗示,与他现在打算放弃的工作相比,剧院生意其实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有前途。

“可人事经理又怎么会知道这些?难道他想在最后指责我见异思迁,在背后捅我一刀?下绊子让我找不到新的工作?”艾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人事经理递来的离职证明,尽管他非常清楚,做摔跤比赛这个生意,没人会问他要离职证明。

剧团生意的念头一直在他脑子里转着,甚至在经过铺着棕色地毡的走廊走向楼梯时,还在盘旋着,所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大楼的安静有序,完全想不起自己经过的那扇挂有女人名牌的门,也不再去看“会计处”的牌子,甚至连前面主楼中富丽堂皇的董监高办公区和主席办公区,他也毫不在意。

回到街上后,他才回头望了一眼。“最后一眼。”他在心里说,不过大门口没有精致豪华的马车停着,这让他感到有点失望。

那个伯特兰,他真的很想看一眼。“伯特兰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像南特维希一样。当然,最好不要见他,绝对不要见他,不要见他和曼海姆这里与此有关的所有一切。”

“永别了。”艾施说道,可是他还无法就此离去,而是停了下来。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新铺的柏油路上,他眯着双眼,站在那里等待着——装在铰链上的玻璃门也许还会无声地旋转着,让主席先生走出来。

在亮闪闪的阳光下,玻璃门的门扉看起来似乎在抖动,让他不禁想起柜台后面那扇转门的门扉,但那只是一种错觉,门扉在大理石门框中纹丝不动。

门没开,也没人出来。

这种落差让艾施觉得难受,更何况他还不得不站在热辣辣的太阳下——中莱茵航运公司是在一条宽敞阔气的新柏油马路上,而不是在一条像地下室一样阴凉的巷子里。

“去你的吧”这句话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转过身来,迈着大步一顿一顿地穿过马路,在下一个路口拐了个弯。当一辆有轨电车丁零当啷地开过来,他纵身一跃,站到上下车踏板上时,他终于决定第二天就离开曼海姆去科隆,准备和剧院经纪人奥本海默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