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35节 黑白世界

6月4日,星期二,雨。

艾施和胡桂瑙正一起经过集市广场。

胖壮的胡桂瑙敞着大衣,神气活现地走着。

像只得胜的公鸡,艾施恨恨地想着。

经过镇公所后拐入另一条路时,两人遇到了一支神情悲伤的押送队:被押送者戴着手铐,左右两侧各有一人持枪押送,枪上装有刺刀;他可能是从火车站或法院而来,现在正由一个德国士兵领着送到监狱去。

天上下着雨,雨滴打在那人的脸上,要擦掉雨水,他必须时不时地举起铐在一起的双手擦脸;这是一个笨拙而又让人同情的姿势。

“他怎么了?”艾施问同样感到吃惊的胡桂瑙。

胡桂瑙耸了耸肩,嘟哝着说什么谋财害命、猥亵儿童:“或者他刺死了某个牧师……用菜刀。”

艾施跟着说了一遍:“用刀刺死了。”

“要是逃兵,就会被枪毙。”胡桂瑙结束了这个话题。

艾施仿佛看到军事法庭在熟悉的刑事陪审庭中开庭,看到作为审判长的镇警备司令官,听到他的无情判决,看着那人被押到监狱院子里站在噼哩啪啦的雨点中,看着那人在面对行刑队时,最后一次用拷着的双手擦去混着雨水、泪水和冷汗的脸。

艾施是个急性子;他的眼中,这个世界黑白分明,分别被善恶势力把持。但他的性急经常让他只见人而不见事,他差点就认为,应该为这个可怜逃兵所受的残暴行为负责的是少校,而不是冷酷无情的军国主义。

但就在他打算对胡桂瑙说,这个少校是一头猪时,他突然觉得不对劲:他突然懵了,因为他突然吃惊地发现,这个少校和那篇文章的作者竟是同一个人。

这个少校不是猪,这个少校是个好人,这个少校突然从黑的一边跳到了白的一边。

艾施能一字不差地回忆起对那篇社论,他虽然并不完全明白少校的崇高思想,但这并不妨碍他认为这些思想是透彻和伟大的,在他的眼里,它们就像崇高使命的一部分,是为了世界的自由和正义。当他在其中找回他自己使命的一部分和这个目标时,他就觉得这些思想更值得自己关注了,当然,它在少校的笔下变得非常崇高、光明和自然,让他现在觉得,自己以前为此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狭隘、平庸和短视。

艾施停下了脚步。

“报应不爽。”他说道。

听到这话,胡桂瑙的心里很不痛快:“说得倒轻巧,挨枪子儿的又不是您。”

艾施摇了摇头,带着不屑和些许失望地摆了摆手:“如果问题仅在于此,……问题在于是否正派……您知道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想加入无神论者组织!”

“想加入,那就加入啊。”胡桂瑙说道。

“您不该这么说,”艾施说道,“《圣经》还是值得一看的。您该看一下少校的文章。”

“文章写得很漂亮。”胡桂瑙说道。

“嗯?”

胡桂瑙想了一会说道:“再写一篇文章,他可能不愿意了……现在得写点别的了……不过,这个当然又得我一个人弄了,您反正什么主意都没有,光想着要出报纸!”

艾施看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跟这种人在一起,显然没什么好下场,这家伙不是真不懂就是装不懂。

艾施很想把他揍一顿。

他冲着他大声说道:“如果您要做过去侍奉他的天使,那么我宁愿做魔鬼。”

“我们都不是天使。”胡桂瑙故作高深地说道。

艾施不想争下去,反正他们都走到家了。

在过道里,玛格丽特正在和几个邻家小男孩玩耍。

她生气地抬头看来,因为他俩妨碍她玩耍了,但艾施没有把这放在心上,把她抱起来骑坐在自己脖子上,抓住她的双腿。

“小心头碰到门!”他喊道,然后弯腰屈膝跨过门槛。

胡桂瑙跟在后面。

当他们走楼梯上楼,高高地悬在扶手上方的玛格丽特,向下看到奇怪地变大了的院子和摇晃不停的花园时,她觉得很害怕;她两只小手紧握,伸向艾施的前额,想抠入他的眼眶稳住自己。

“在上面安静点,”艾施命令道,“小心头碰到门。”

他虽然弯下了腰,但还是没用:玛格丽特绷直了身体,上身后仰,一头撞在门楣上,嚎啕大哭起来。

艾施向来习惯于用身体接触来安慰哭泣的女人,所以这时便让孩子往下滑到可以亲吻她的高度,可她却挣扎个不停,又想去抠他的眼睛,所以他只好乘势或者恼火地把她放下,让她自己走。

玛格丽特想溜走,但胡桂瑙挡住了路而且做势要抓她。

他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从艾施身边溜走,但要是她这时候不走了,而是留在他身边,那他可就要高兴坏了。

可是,当他看到她板着脸的样子时,他不敢把她拦住,而是叉开双腿说道:“门在这儿呢。”

小女孩明白他的意思,笑嘻嘻地从这个“门”里慢慢爬了出去。

艾施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她啊,杀人不眨眼的,”语气好像很感慨,“简直就是个狠毒的小淘气鬼。”

胡桂瑙坐在他的对面:“嗯,她似乎很合您的口味呀……我现在可得赶紧在这里给自己弄一张办公桌了。”

“我又碍不着,”艾施咕哝道,“反正也是该您操心编辑工作的时候了。”

胡桂瑙心里仍然想着小女孩:“那小女孩也总是闲坐在这里。”

艾施微微一笑:“儿女带来福气,也带来烦恼,胡桂瑙先生,但您还不懂。”

“您对孩子的宠溺之情,我会慢慢明白的……要不然您怎么会收养别人家的小讨厌呢。”

“亲生的还是收养的,我都无所谓,这个我早就跟您说过。”

“要是爽了别人,那就不那么无所谓了。”

“您不懂。”艾施跳了起来大声说道。

他在房间里快步来回踱了几次,然后走到堆着一摞摞报纸的角落里,从中取出一份报纸——这是社庆特刊——开始仔细看起少校的那篇文章来。

胡桂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艾施双手抱头,灰白色的短发蓬乱地穿过指缝,——他看起来很狂热,一副近乎苦行僧的模样,胡桂瑙不想回忆起某些让人抑郁不快的往事,于是故作开心地说道:“您就看好了,艾施,看我们是如何把报纸做得更好的。”

艾施答道:“少校是个好人。”

“没错。”胡桂瑙说道,“不过,您最好还是想想怎么拿这份报纸做点文章吧,”他走到艾施跟前,好像要把他叫醒似的,拍了拍艾施的肩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一定要卖到柏林和纽伦堡,还有法兰克福的豪普特瓦赫咖啡馆,法兰克福您肯定知道的,它在那里也必须有售,……它必须成为畅销全球的报纸。”

艾施的心思不在上面。

他指着文章中的某一段说道:“如果作品无法使人虔诚,而人在创作之前必须先有虔诚之心……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说,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态度,收养的还是亲身的,都无所谓的,您听好了,都是无所谓的!”

胡桂瑙不觉有些失望:“我只知道,您就是个蠢货,就是您这种态度把报纸给毁了。”

他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门早已关上了,艾施却依然坐在那里,眼睛愣愣地盯着房门,坐着冥思苦想。

他当然想不明白,但觉得至少在想法上,胡桂瑙可能是对的。

然而,秩序之梦现在似乎有望成真了。

这个世界被一分为二,分为善恶,分为借贷,分为黑白。即使账目错误是因疏忽大意所致,但这个错误也必须得到纠正,而且也会得到纠正。

艾施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平静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眯着眼睛看着房门,眯着眼睛看着整个房间,觉得这个房间这时很奇怪地变成了一幅风景画——或者是一张风景明信片?——,这时就像绿树掩映下的书报亭,那是巴登维勒城堡山上的绿树,他看到了少校的脸,那是一张伟大高尚者的脸。

艾施坐了很长时间,惊讶地发现,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回过神来,继续阅读。

虽然,这篇文章他都能逐字逐句背出来,但他还是迫使自己继续读下去,读着读着,他又知道自己属于这个世界的哪一边了。因为少校针对德国人民的思考和研究,影响了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民众,即使不是很大一部分,而艾施先生就属于这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