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戈迪克笑了这个消息传开后,同病房的病友们就一直想方设法,想让他再次笑起来。
大家轮着给他讲最粗俗、最下流的笑话,当他躺在床上时,凡是从他身旁走过的,没人不满怀期望地希望自己的笑话能让床架子摇晃起来的。
但这没用。
戈迪克不再笑了。
他一直默不作声。
直到有一天,卡拉护士给他送来一张战地明信片:“戈迪克,您妻子写给您的……”
戈迪克一动也不动。
“我读给您听吧。”卡拉护士给念了起来,他忠诚的妻子很久没有收到他的音讯了,她和孩子们一切都好,希望他快点回家。
“我会替您回信的。”卡拉护士说。
戈迪克看起来没听明白,甚至可以说,他真的什么都没听懂。
也有可能,他真的成功做到了在每个观察者的眼皮底下隐藏自己灵魂中的狂风暴雨,隐藏这种吹散了抖乱了他的自我碎片,然后迅速把它们卷到灵魂之海的海面上,并再次迅速使它们淹没在黑暗波涛之中;要不是病房里那个爱开玩笑的轻骑兵约瑟夫·萨特勒,在这个时候过来看他,并像往常一样抓住床尾,使它稍微摆动了一下,他可能就会如愿以偿地平息了灵魂中的狂风暴雨,并慢慢地让风停让雨歇。
战时后备兵戈迪克突然叫了起来,那叫声绝对不是大家期望他发出而且他也真的应当发出的笑声,他愤怒地大声吼叫着坐了起来,动作一点都不像大家习以为常的那样缓慢而艰难,他从卡拉护士手中夺过那张战地明信片,把它撕了个稀碎。
然后他向后躺倒在床上,因为刚才的动作太快,扯痛了伤口,于是他用手捂住下腹。
他就这样躺在那里,仰望着屋顶,想要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
他知道自己刚才做得没错,觉得自己有完全有理由把闯入者拒之门外。
这些闯入者是女佣安娜·兰普雷希特和三个孩子——这几乎是无关紧要之事,很快就可以抛之脑后。
他真的很开心,自己让那个和女佣安娜·兰普雷希特结婚的男人如此迅速地安静下来,并将那个“他”赶到了“他”在黑暗栅栏后面的位置上,——“他”应该等在那里,直到他叫“他”出来。
但这不是办法:来过一次的人,还会再来,就算没有叫“他”,门开过一次后,其他门都可以自己打开。
他感到毛骨悚然,尽管他不知道怎么说清楚这件事,即每一次强行闯入任何一个灵魂碎片之中,都会导致别的碎片全都受伤,对,它们全都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这就像他耳边的嗡嗡之声,灵魂的嗡嗡之声,就像自我的嗡嗡之声,这种嗡嗡之声非常强烈,他浑身上下都能感觉到,但这也像舌头下面塞了个泥布团,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让人改变所有想法的布团。或许不是这样,但不管怎样,这都是他无法反抗的,他只能乖乖地听凭摆布。
这就像他想把砂浆抹在一层砖上,而砂浆已经在抹子 [1] 上干巴了。
这就像这里有一个工地工头,逼着手下工人以不可能的速度违规加快施工,把砖块迅速堆在脚手架上,从而导致脚手架上砖块堆积如山,根本来不及用完。要是不立即停下搬运砖块的绞车和混凝土搅拌机,制止这种行为,脚手架肯定会塌掉。
最好眼睛重新长得没有缝,耳朵重新堵起来;戈迪克这个人什么都不准看,什么都不准听,他也什么都不准吃。
要不是现在还是痛得那么厉害,他肯定会去花园里抓一把泥土,堵住七窍。
当他捂住自己阵阵作痛的小腹时,当他双手按住曾有精血流出的小腹,好像他再也不准任何东西从中流出来一样时,当他咬紧牙关抿紧嘴唇,甚至连疼痛呻吟声也不想从中漏出丝毫时,他觉得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力气变大,似乎力气每大一分,脚手架就能搭得更高一点、更宽一点,就好像每一层楼、每一层脚手架上无处没有他的身影,就好像他最后终于站在、能够站在、有权站在、独自一人站在楼房的最顶层,脚手架的最顶端,没有痛苦,完全放松,唱着歌谣,就像他在上面经常唱的那样。
木匠们会在他下面干活,敲敲打打,钉上扒钉,他会像往常一样往下吐痰,从他们头顶飞过,远远地落在下面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所落之处会长出树木,但树木哪怕长得再高,也依然够不着他。
当卡拉护士拿着洗脸盆和毛巾过来的时候,他正安安静静地躺着,然后也同样安安静静地让她用纱布把他裹好。
整整两天,他不吃不喝。
直到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之后,他才开始说话。
* * *
[1] 瓦工用来抹灰泥的器具,也叫抹刀。——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