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59节 四人谈唱

关于救赎的座谈或对话

无法告诉自己,无法挣脱孤独,注定只能做虚伪的自己,做自己本性的从者,——凡是能口耳相传的,都只是象征,玄虚自我的象征,超不出象征本身的价值:可以说的,应该说的,全都会变成象征的象征,变成第二个、第三个、第n个派生象征,并且需要根据言词的真正双重含义加以想象。

因此,想象一下艾施夫妇是如何与少校和胡桂瑙先生一起出现在舞台上,并且无法避免地卷入一场演出之中,像演员一样表演起来,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最多使叙述简明一些。

在艾施的园中小屋内,艾施夫人、她右边的少校、左边的胡桂瑙和对面背对着观众的艾施先生,四人围桌而坐。

晚餐已经结束。

桌上摆着面包和葡萄酒——这葡萄酒是艾施先生从一个在报纸上登广告的葡萄酒厂老板那里买来的。

夜幕开始降临。

背景之后,连绵的山脉仍然依稀可见。

两支蜡烛在气死风灯的玻璃罩内燃烧着,四周蚊虫飞舞。

印刷机正在工作着,传来一阵阵的喘息声。

艾施:再来一杯吗,少校先生?

胡桂瑙:这酒真好,挑不出任何毛病,比我们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好喝。少校先生知道我们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吗?

少校:(心不在焉地)我可不觉得。

胡桂瑙:好吧,这种葡萄酒不上头……我们阿尔萨斯葡萄酒完全不上头……,可以说是良心酒,没有半点虚花头(他笑了起来),喝了最多让人自然而然地醉意渐起……喝到位了,便酣然入睡,仅此而已。

艾施:醉意从不自然而来,醉意便意味着醉酒。

胡桂瑙:哟,瞧瞧,我可记得您那些豪饮醉酒的事儿……比如……艾施先生,我就说行宫酒馆吧……而且(他仔细地看着艾施)我也不觉得您现在很清醒啊。

少校:真的太遗憾了,胡桂瑙先生,您干嘛总和我们的朋友艾施针锋相对呢?

艾施:您别理他,少校先生,他在开玩笑。

胡桂瑙:谁说的?我可是认真的,……我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我们的朋友艾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是的,我就这么想的……而且,恕我直言,他暗地里认为他喝醉也无所谓。

艾施:(轻蔑地)能让我喝醉的酒,这世上还没有呢……

胡桂瑙:对对对,总是保持头脑清醒,艾施先生,这样就不会泄露秘密了。

艾施:……有时我可能会喝上一杯,嗯,然后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如此简单,仿佛世上只有真、没有假……如此简单,就像在梦中一样……简单却又无耻,到处都是假名……真名却不知所踪……

胡桂瑙:您得喝弥撒酒,然后您就能找到您的名字……或者乌托邦,反正怎么说都行。

少校:玩笑归玩笑,但不要亵渎上帝……葡萄酒和面包有时也是神恩的象征。

胡桂瑙:(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红了起来。)

艾施夫人:唉,少校先生,胡桂瑙先生和我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当然了,俗话也说‘相亲相爱,你踢我踹’,但有时真是忍无可忍,凡是我那可怜的丈夫视如珍宝的,都被他污如粪草。

胡桂瑙:虚伪!(他又是一脸的老神在在,装模作样地把熄灭了的雪茄重新点上。)

艾施:(在继续思索着)梦中真相扶杖而来……(他敲着桌子)整个世界都拄着双拐……一个一瘸一拐的怪胎……

胡桂瑙:(好奇地)残疾人?

艾施:……如果世上只有一个错误,如果唯一一个地方的假其实是真的,那么……嗯,那么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什么都是虚幻的……残忍地象变戏法一样消失不见……

胡桂瑙:赫库斯坡库斯 [1] ,没了!……

少校:(没听胡桂瑙说什么)不,艾施,我的朋友,正好相反:一千个罪人中,只需要一个义人……

胡桂瑙:……大巫师艾施……

艾施:(不耐烦地)您懂什么巫术……(冲着他吼道)……您更像一个变戏法的,一个杂耍演员,一个飞刀客……

胡桂瑙:艾施先生,这里不是只有您一个人,您说话小心点。

艾施:(冷静了些)巫术戏法,有如恶魔,它们就是邪恶,只会让这个世界越发混乱……

少校:无知无识处,便是邪恶出没处……

艾施:……首先得有人来改正错误,拨乱反正……担起殉道之责,拯救世界,使其重归无罪……

少校:接受审判……(神态坚定)他已临在:正是他,消灭了伪知,驱除了巫术……

艾施:……黑暗依然存在,在黑暗中,世界已经崩溃……钉在十字架上,在最后的孤独中,被长矛刺穿……

胡桂瑙:哼,真讨厌。

少校:他的四周暗得可怕,朦胧冷漠,让人不安;在他孤独之时,无人前来相帮……而他,把邪恶加诸己身,洗脱世界邪恶……

艾施:……依然是谋杀和反杀,当我们醒来之时,才是秩序恢复之日……

少校:接受审判,从罪恶中觉醒……

艾施:……一切尚未决定,我们只是身在牢笼,必须等待……

少校:……我们深陷罪恶重围,思想是野蛮思想……

艾施:……我们等待审判,我们尚有宽限之期,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邪恶尚未获胜……

少校:……摆脱野蛮思想,获得恩典,获得拯救……然后,邪恶就会消失,就像从未有过……

艾施:……这是一种邪恶的巫术,肮脏的巫术……

少校:……邪恶总在人间之外,总在人间界外;只有跨过人间之界,将真相抛在身后之人,才会堕入邪恶深渊。

艾施:……我们站在深渊之前……无底洞边……

胡桂瑙:这对我们来说太高深了,对吧,艾施夫人?

艾施夫人:(她向后捋了捋头发,然后竖起手指放到嘴前,示意胡桂瑙不要说话)。

艾施:还要逝去很多人,还要牺牲很多人,才能为建堂之子腾出位置……唯有如此,迷雾才会渐渐消散,新的生活才会到来,光明而纯洁……

少校:邪恶只是似在我们中间,化身千万,但它本身从未真正来过,……譬如虚无——唯有恩典是真。

胡桂瑙:(他不甘心做个沉默的听众)喂,要是偷窃、猥亵儿童、当逃兵或假装破产都只是假象,那可真让人心头大慰啊。

少校:邪恶并不存在……恩典已经洗脱世界邪恶。

艾施:苦难越深重,黑暗越深浓,飞刀越锋利,救世之国就越接近。

少校:唯有善既真又实……罪恶只有一种:不求善,不求知,不从善……胡桂瑙:(迫不及待地)对,少校先生,这话没错……就比如我吧,我当然不是天使……(沉思)……不过,这样的话,根本无法惩处啊……一个逃兵,比方说,有善心的逃兵,他可不能被人给枪毙了,就为了树个榜样。

艾施:再高高在上,也无权生杀予夺,再卑微弱小,只要灵魂不朽,依然值得敬重。

胡桂瑙:对,没错!

少校:求恶之人,也可以同时求善,但不求善之人,却已失去蒙受恩典之机……这是固执之罪,是情感惰性。

艾施:这不是为善为恶的问题……

胡桂瑙:恕我直言,少校先生,您这话可有些不对……有一次在罗伊特林根 [2] ,我因为某人无力偿付而亏了600马克,那可是一大笔钱啊,为什么?就是因为那人是个狂热教徒,这我当然想不到……他也果真被无罪释放,安置在疯人院里。但我的钱没了。

艾施:您的意思是?

胡桂瑙:哈,那里有个好人,但他做了坏事……(嘲笑着)如果您杀了我,艾施先生,您会因为自己是狂热教徒而被无罪释放,但如果我杀了您,我会掉脑袋……对此您怎么看,您,道貌岸然的艾施先生?嗯?(他似想讨赞地看了少校一眼。)

少校:疯子就像梦者;他看到的是虚假的真相……他咒骂亲生儿女……不受惩罚,无人可作上帝喉舌……他是天选之人。

艾施:他活在虚假现实之中……我们大家依然活在虚假现实之中……其实,我们都是疯子,孤独的疯子!

胡桂瑙:对,但会被枪毙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恕我直言,少校先生,由此看来,您也是那么的虚伪……(变得激动起来)ah,merde,la sainte religion etles curés à faire des courbettes auprès de la guillotine,ah,merde,alors……我是一个开明的人,但这话说得太过分了!

少校:唉,怎么这样?胡桂瑙先生,您这种脾气可不能喝摩泽尔葡萄酒(胡桂瑙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道歉)……自愿接受审判和惩罚,正如我们犯下了罪过,所以才不得不发动战争一样……那不是虚伪。

艾施:(心不在焉)是的,赎罪……在临终前的孤独中……

印刷机停了下来;有节奏的机器声停了下来;蟋蟀的啁啾声清晰传来。

晚风吹动了果树的叶子。

月亮周围有一些被照得白茫茫的云朵。

沉默突如其来,谈话嘎然而止。

艾施夫人:静下来,真好。

艾施:有时,世界似乎只是一架独一无二、永不停息的可怕机器……战争和一切的一切……按照我们不懂的规则发展运行,……厚颜无耻而又自以为是的法律、工程师守则……每个人都必须遵章办事,每个人都必须面向前方……每个人都是一台隐藏内心但怀有敌意的机器……哦,机器就是邪恶,邪恶就是机器。它们的秩序就是注定会来的虚无……就在可以重开时代之前……

少校:邪恶的象征……

艾施:对,是一种象征……

胡桂瑙:(侧耳听着印刷车间那边的声音,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现在,林德纳正在放上新纸。

艾施:(突然害怕起来)哦,天哪,人与人不能相互来往!没有交情,没有理解!难道每个人对别人而言,都只是一台邪恶机器!

少校:(把手放在艾施的胳膊上安慰他)不过,艾施……

艾施:哦,天哪,对我而言,谁不是邪恶的?!

少校:识你之人,我的孩子,……只有识你之人,才能消除陌生。

艾施:(双手合拢举到眼前)上帝,你应该是识我之人。

少校:惟有识者得识,惟种爱者得爱。

艾施:(依然双手合拢举在眼前)我识你,哦,上帝,所以你不会再生我的气了,我可是被你从孤独中抱出的爱子啊……从容赴死之人,有爱绕身,……只有毫无惧色,迈向陌生和死亡终点之人,……才会合一。

少校:恩典降临他身,消除恐惧——徒然地在世上漂泊,无知、徒然、无助,注定走向虚无……

艾施:所以,因识而爱,因爱而识,每个注定成为识人恩典之器的灵魂都是神圣的;沐浴着团结灵魂之爱,每个灵魂都神圣而孤独,却识而合一,——识的最高信条是不杀生:如果我识你,上帝,那我就在你身内永生。

少校:就让面具逐个掉落,直到露出你的真心,你的真容。直面永恒气息……

艾施:我会变成一个空壳,

离群索居,被剥夺了所有欲望

我要接受惩罚,在虚无中死去。

可怕,啊,可怕的恐惧……

少校:恐惧是萌芽之讯,

神恩浩荡,恐惧是救赎之门上的上帝诫命,——走过去……

艾施:识我吧,主啊,识我吧,在我迫切需要之时,

当兆死之梦降临我身,让我在梦中游荡之时,

死亡恐惧,头上呼啸,我被抛弃,孤立无依,

离群索居,孤独老去……

(胡桂瑙听得一头雾水,艾施夫人听得胆战心惊。)

少校:虽然死于虚无,但你并不孤独,

邪恶已经摆脱,恐惧已经销声,

你越微小,主越崇高,

必先被识,方能识人,

瑰丽世界,万物复新。

艾施:他识我,充满慈爱,我因他而识你,满心欢喜,

荒漠在我眼里,成永恒之光的花园,

一望无垠的牧场,太阳永不落山……

少校:恩典之园,让人间无处不花园,

春风柔柔,心安处,即是吾家……

艾施:我有罪,我邪恶,明知害怕仍为恶,

明知是歧路,追到深渊边,

双手干瘪,容颜枯老,在荒漠和深谷中四处而逃,

仓惶逃离飞刀加身之险,在阿赫斯维担忧之背上,

在阿赫斯维恐惧之脚旁,在阿赫斯维贪婪之眼中,

我想要的是一个总失去之人,

我想要的是一个看不见之人,

他选中了我,我却背叛了他,

身陷风暴之中,星群之中的冰暴,——

恩典之种落下,破土,啊,萌芽,

为了拯救,为了救我……

少校:噢,做我曾经的兄弟,我失去的兄弟,

和我手足相亲……

他们俩开始对唱,曲调接近救世军歌曲(少校是男中音,艾施先生是男低音):

主啊,万军之神,

带我们沐浴神恩,

让我们万众一心,

用你手指引我们,

主啊,万军之神,

让我们改邪归正,

带我们前往迦南,

主啊,万军之神。

胡桂瑙之前一直敲着桌子打拍子,这时也加入进去(男高音):

让我们不再刀斧加身,不受车裂之刑,

让我们免遭暴君毒手,主啊,万军之神。

三人合唱:主啊,万军之神。

艾施夫人也加入进去(完全不在任何声部):

请你来我家吃饭,

餐桌因你而放满,

主啊,万军之神。

合唱(胡桂瑙和艾施敲着桌子打拍子):

主啊,万军之神,

拯救我的灵魂。

让她永生永无烦恼,

让她沐浴在信仰中,

让她不受任何伤害,

不让她为琐事分心,

扇燃她的小火花,

啊,火红小火花,

主啊,万军之神,

拯救吾等,让吾永生。

少校用一只胳膊搂着艾施的肩膀。

仍然敲着桌子的胡桂瑙,这时正慢慢地让那只拳头滑下来。

蜡烛已经烧完。

艾施夫人把剩下的酒分别倒进男人们的玻璃杯里,倒的时候很小心,让每个人的杯中酒一样多;最后一小口酒倒在她丈夫的玻璃杯里。

月光黯淡了一些,从黑暗夜景中吹来的晚风,这时更加凉爽了,仿佛从地窖中吹拂而来。

印刷机又开始有节奏地工作起来,艾施夫人摸着她丈夫的胳膊:“我们该去睡觉了吧?”

(布景更换)

在艾施家前·少校和胡桂瑙

胡桂瑙用大拇指指着艾施夫妇卧室的窗户:“现在他们睡觉去了。艾施本来还可以多陪我们一会儿……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嗯,少校先生,我可以再陪您走几步吗?少许运动,有利健康。”

他们穿过寂静的中世纪风格的街道。

一家家的大门就像一个个黑洞。

在其中的一家大门口,站着一对恋人,正紧紧地靠在门上,从另一家大门口中溜出来一条狗,甩开三条腿沿街向上跑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一些窗户后面仍有微弱的灯光,——可那些没有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什么呢?也许,后面躺着一个死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鼻尖朝天,床单在竖起的脚趾上搭了小帐篷。

少校和胡桂瑙都抬眼看着窗户,胡桂瑙很想问少校,他是不是也忍不住想起了死人。

然而,少校只是默默地走着,脸上流露出几分忧伤。

“他的魂很可能还在艾施那里。”胡桂瑙心想,“艾施这时正和他妻子睡在床上,所以这老头才显得闷闷不乐。”

但他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真他妈见鬼了,这老头有什么不开心?!这么快就和艾施成了朋友,竟然没有防住这个伪君子的纠缠!这两个人之间就这样建立了这种让人讨厌的友谊,这两个人显然都忘了,要是没有我,他们绝对不会凑到一块儿去:所以说,到底谁有权先和少校做朋友?如果少校现在为此而闷闷不乐的话,那他活该如此。可要是按着理义来的话,那还是远远不够的,少校先生连同其心爱的艾施先生还须为这种背叛付出特殊代价……”

想到这儿,胡桂瑙愣住了,——他突然灵光闪现,心里萌发出一个冒险而刺激的想法:与少校结成一种新的冒险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和少校一起,欺骗这个正和老婆同床而眠的艾施,并设法让少校陷入耻辱的境地!

对,这是一个十拿九稳的好主意,于是他说:“少校先生应该记得我的第一份密报,里面我报告了我去妓……”他赶紧掩住嘴,“对不起,去春楼的事。艾施先生现在正老老实实地睡在婚床上,但那次他也有份。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进一步调查这件事,而且觉得我已经找到了线索。我现在想再去春楼看一眼……如果少校先生对此事,对——我想说——那里的撩人氛围感兴趣的话,我将非常恭敬地建议,少校先生您现在就去视察一下。”

少校的目光再一次飘过房子正面,飘过好似黑色地窖口的门口,然后,让胡桂瑙感到吃惊的是,少校毫不犹豫地说:“我们走吧。”

他们往回走去,因为春楼在另一个方向,而且不在镇上。

少校又默默地走在胡桂瑙身旁,也许比之前还要忧伤,胡桂瑙虽然很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亲切起来,但他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然而,等着他的是一个让他更为恼火的意外:当他们走到门上挂着一个大红灯笼的春楼前时,少校突然说了声“不”,然后和胡桂瑙握了握手。

胡桂瑙瞬间就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少校,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您今晚最好还是一个人研究研究。”

老头再次调头往镇上走去。

望着少校远去的背影,胡桂瑙心中又气又苦;不过,他随后就想起了艾施,耸耸肩,打开了门。

不到一个小时,他就离开了春楼。

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压在他心头的恐惧消失了,他捋清了一些想法,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确实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恢复了自我,恢复了冷静。

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就算别人不搭理他,他也无所谓。

他浑身带劲地向前走着。

一首他肯定在哪里听过的救世军歌曲,突然浮现在心头,于是他每走一步,就用手杖在地上点一下,嘴里吟唱着:“主啊,万军之神。”

* * *

[1] Hokuspokus,戏法咒语。——译注

[2] Reutling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