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生于教派,又重裂为教派,在完全瓦解之前回到从前。早期的基督教,有少数几个基督教派和密特拉教派,末期则有怪异的美国教派,有救世军。
新教是在基督教衰落过程中形成的第一大教派。它是一个教派,并不是新的宗教,因为它缺乏新宗教的主要特征,即能把新的宇宙进化论与新的上帝体验融合成一个新的世界整体的新神学。
但是,由于本身的非演绎和非神学的本质,新教拒绝走出上帝自主内在体验的范围。
作为后新教神学的康德革新,虽然担起给新实证主义科学内容赋予柏拉图式宗教内涵的重任,但远没有按照天主教模式建立起整个神学价值体系。
反对宗教改革的耶稣会信徒采用一种无情甚至是军事化的价值集中手段,防止天主教不断分裂成各个教派。
那是一个连残剩的非基督教旧民俗也为教会服务的时代,是一个民间艺术转向天主教的时代,是一个耶稣会获得空前发展的时代,是一个狂热地追求实现统一的时代,虽然不再是哥特式的充满象征的统一,但一定是哥特式的充满英雄浪漫主义的对立。
新教不得不放弃这种防止教派继续分裂的保护行为。
它对非宗教价值领域的态度不是吸收,而是容忍。
它鄙视非宗教的“帮助”,因为它的禁欲主义要求需要极端的上帝内在体验。
尽管它承认,令人狂热追求的价值是宗教的源泉和至高意义,但这种价值应以绝对严格的方式纯粹、完整、独立地从宗教价值领域本身中获取。
严格的关系决定了新教与非宗教世俗价值领域之间的关系,而新教本身也力求以此保证自己在世俗和教会中的存在。
在纯粹和专一地敬拜上帝的过程中,新教必定会依靠唯一流传于世的上帝精神,即《圣经》,——因此忠于《圣经》便成为完整体现新教方法的激进和严格的尘世至高义务。
新教思想:义务的绝对命令。
与天主教完全对立:外在的生活价值既不包含在信仰之中,也不列入神学教规之中,而是仅受到手捧《圣经》者们严格、近乎冷静的监视。
如果新教走上另一条道路,即天主教的道路,以期实现一种新教价值工具论,比如像莱布尼茨所设想的那样,那么在有效防止教派继续分裂方面,新教做得也许不会比天主教差,但这样一来,新教就只好放弃自己的本质特征了。
新教过去和现在都属于变革派,一旦采取敌对旧政府的统治手段,就有不得不与旧政府同流合污的危险。
地下天主教对莱布尼茨的指责并非无稽之言。
严格的背后必定隐藏着恐惧。
但是,惧怕教派分裂这个动因还不足以解释新教为何如此严格。
拘泥于条文,托庇于《圣经》,是因为惧怕上帝。
那种恐惧产生于路德的悔罪皈依,那种对绝对“无情”的“绝对”恐惧,克尔凯郭尔 [1] 就曾体会过,上帝就“悲伤地端坐”其中。
就好像在物语沉寂,陷入绝对 沉默和无情之中的世界里,新教依靠忠于《圣经》来维持神语的最后一口气,——在对上帝的恐惧之中,新教徒认识到,自己所惧怕的正是自己的目标。
因为在排除所有其他价值领域,极端地回归自主的上帝体验时,会形成最终的抽象概念,这种抽象概念的逻辑严谨性会清楚无误地废除所有世俗宗教的信仰内容,绝对剥夺所有内容,只留下纯粹的形式——“宗教本身 [2] ”、“神秘主义本身 [3] ”的纯粹、空洞、中性的形式。
与犹太教的宗教结构惊人一致:也许,上帝体验的中立化过程、褪去所有直觉世俗 的神秘 [4] 、消除“外部”狂热辅助方式在这里有了进一步发展;也许,这里已经达到世俗之人所能忍受的绝对 冷酷的极限,——但是,作为忠于世俗宗教的最后一丝痕迹,这里仍然存在着最严格和最严酷的律法。
这种在内化过程中的一致,这种甚至影响到“东正教犹太人与瑞士加尔文主义者或英国清教徒的某些性格特点一致”这一常见看法的信仰形式一致,这种一致当然也可以归因于某些相似的外部环境:新教是变革派,犹太教是受压迫的少数派,两者都是反对派;甚至可以说,连变成少数派的天主教,例如在爱尔兰,也都具有相同的特点。
然而,这种天主教与罗马天主教的共同之处,和原始新教思想与高派教会 [5] 内罗马倾向的共同之处一样少。
情况已经完全逆转。
虽然这种经验事实总会得到解释,但解释的意义却很小,——因为如果背后没有关键的上帝体验,那么这些事实就是不存在的。
就是这种沉默、极端和朴实的虔诚,就是这种受制于且仅受制于严格的无限,形成了新时代的风格吗?在这种神圣 严酷中,有可信点移向了无穷远处的征兆吗?在这种毁灭一切内容世俗 [6] 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价值解体的根源吗?
答案是肯定的。
犹太人——由于其抽象的无限严格——是现代人,而且简直就是“最先进”的人:正是他们,一旦选择了价值领域与职业领域,就会以绝对激进的态度投身于此;正是他们,把“职业”,把偶然选择的谋生职业,提升至前所未闻的绝对地位;正是他们,不受制于任何其他价值领域,绝对一丝不苟地专注于自身的行为,或升华至最高精神境界,或堕落至极度贪图物质享受:善与恶,一直都两个极端,——仿佛这条绝对抽象 之河,两千年来就像一条微不可见的犹太人居住区小溪一样,一直流淌在红尘大河旁,现如今就要汇入主流;仿佛新教思想的激进把两千年来一直保存在最不显眼之处并减缩至最低限度的极其糟糕的抽象化全都变成让人惟恐避之不及的瘟神,仿佛新教思想在一瞬间释放了潜在存在于且只存在于纯粹抽象 之中的绝对膨胀能力,从而崩碎了这个时代,并把这个不起眼的思想守卫者变成这个腐朽时代的典型化身。
显然,基督徒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临时仍然存在于天主教普世价值中,确实充满慈爱的教会怀抱中的温暖和安全,要么是借助一种绝对的新教教义来获得敢于直面抽象上帝的勇气,——不作出这个决定,就会惧怕未来 [7] 。
事实上,在所有不果断决定的国家中,这种惧怕一直都是潜伏存在的,尽管它可能仅表现为惧怕犹太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是令人讨厌的未来 形象,虽然看不到,却会感觉到。
在新教价值工具论的观念中,肯定存在着对重新统一所有基督教信仰的渴望,莱布尼茨也曾有过那种追求重新统一的渴望:他出于无奈而拥抱那个时代的所有价值领域,这在现在几乎被视为必然之举;同样是他,预见了未来数百年,预见了逻辑通用语言 [8] ,在那最后的统一过程中,也肯定想到了普世宗教 [9] 的抽象——这种抽象的冷酷,也许只有他才能忍受,因为他是见识最深的新教神秘主义者。
然而,新教路线首先要求毁灭一切;新教神学产生于康德哲学,而不是莱布尼茨哲学;而莱布尼茨的重新发现,很典型地是由天主教神学研究者完成的。
许多教派接二连三地从新教中分裂出来,而在所有这些教派的形成过程中,新教在表面上所持的容忍态度是每个变革运动特有的。这些教派都有相同的发展方向,是新教价值工具论旧有思想的模仿、简化、肤浅化,都具有“反改革”倾向:撇开怪异的美国教派不谈,救世军,比方说,不仅彰显出与反改革的耶稣会教义相符的军事特点,而且还非常清楚地展示出集中价值、汇集所有价值领域的倾向,展示出,下至流行小调的所有民间艺术是如何重新回流到宗教中,重新进入“狂热辅助”计划中的。
感人的徒劳。
从绝对 恐惧中拯救新教思想,只不过是感人的徒劳,骗人的希望。
这是感人的呼救,呼吁神圣集体的“帮助”,尽管这个集体可能只是在模仿一个曾经伟大的集体。
因为,即将来临的是沉默无声,是残酷无情,是一丝不苟的不偏不倚,所有无法承担未来 的人都会发出越来越急切的呼救声。
* * *
[1] Kierkegaard。
[2] Religion an sich。
[3] Mystik an sich。
[4] das Mystische von allem Gefühlsmig-Irdischen。
[5] High Church。
[6] das Inhaltlich-Irdische。
[7] Angst vor dem Kommenden.
[8] lingua universalis.
[9] religio universal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