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第三十一章

这里完全是关于法律,其中有各种各样精通法律的伟大权威们。

在法学院的各个洞穴和角落里,到处散布着黑暗而污秽的房间,在这些房间的里里外外,在假期的整个早晨,在开庭期的半个晚上,都可以看见律师们的办事员们几乎川流不息,忙得不可开交,手臂里挟着和口袋里塞着一捆捆的文件。律师的办事员有几等。有一种是订了学徒契约的办事员,他付过一笔酬金,他的未来的远景是代理人,他和裁缝铺子有金钱来往,收到请客帖子,认识高莪街的某家,塔维斯笃克广场的某家;他每逢长期休假就下乡看他的养着无数马匹的父亲;总之一句话,他是办事员中唯一的贵族。有一种是拿薪水的办事员……外勤也好,内勤也好……他把每星期三十先令薪水的大部分花在个人的享乐和装饰上,至少每星期到亚德飞戏院花半价看三次戏,看过戏就在卖苹果酒的地下室里大模大样地放荡,他的模样是半年前消灭了的时髦的恶劣讽刺画。有一种是中年的管抄写的书记,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他经常穿得破破烂烂,惯于喝得醉醺醺。还有公事房的仆役,穿着他们的第一件紧身外套,他们对于日校的茶房们抱着相当轻蔑的心理,他们晚上回家的时候合伙吃干腊肠和黑啤酒:他们觉得什么都不象“生活”。办事员们种类繁多,不胜列举,但是无论怎么多法,在某些规定的工作时间之内总可以完全看到他们,在我们上面说过的地方忙着来来去去。

这些隐僻的角落就是法律业务的公开的办事处所;在这里,发出训令,在判决书上签字,受理陈述书,还有其他许多精巧的机械在这里为了国王陛下的臣民们的苦难以及为律师们的安乐和酬劳而运转着。这些大部分是低矮的发霉的房间,里面有无数卷在过去一世纪来暗暗发潮的羊皮纸,发出一股悦人的味道,白天是和干燥的腐物的气味混合在一道,夜里是和从潮湿的斗篷。霉烂的伞。和最粗劣的牛油蜡烛发散出来的各种气味结合。

大约在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回到伦敦之后十天或者两个星期光景的一天晚上,七点半钟左右,有一个人匆匆走进了这些办公室之一,这人穿着缀着铜钮子的褐色上衣,长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他那磨掉了绒的帽子下面,污秽的褐色裤子紧紧地用带子扎在半统靴上,以致他的膝头随时有挣破裤管露出来的危险。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片狭长的羊皮纸,由主管人员在上面盖了一个模糊难辨的黑色的戳子。于是他又拿出四张同样大小的纸,每张上面都印着同那张羊皮纸上一样的文字,文字中留了写一个人名的空白;把空白填写好,把五个文件都放进了口袋,他就连忙走了。

这位穿褐色上衣。口袋里放着神秘的文件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旧相识,康希尔的弗利曼胡同的道孙和福格事务所的杰克孙先生。然而他并不回到他的来处,回到那个事务所去,却径自走向太阳胡同,一直走进乔治和兀鹰饭店,打听有没有一位匹克威克先生住在里面。

“汤姆,把匹克威克先生的当差叫来,”乔治和兀鹰的酒吧间女侍者说。

“不用麻烦,”杰克孙先生说,“我是办公事来的。假如你们告诉我匹克威克先生的房间,我就自己可以进去。”

“尊姓呀,先生?”侍者说。

“杰克孙,”这位办事员回答。

侍者上楼去通报;但是杰克孙先生省了他的麻烦,紧跟着他上楼,侍者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他就一直走进了房间。

那天匹克威克先生正请了他的三位朋友吃饭;杰克孙先生出现的时候,他们正围炉而坐,在喝葡萄酒。

“好吗,先生?”杰克孙先生说,对匹克威克先生点点头。

那位绅士鞠了一躬,显得有点惊讶,因为杰克孙先生的相貌已经不留在他的记忆中了。

“我是从道孙和福格事务所来的,”杰克孙先生用解释的声调说。

一听见这话,匹克威克先生跳了起来。“我请你去找我的代理律师,先生;格雷院的潘卡先生,”他说。“侍者,带这位绅士出去。”

“请你原谅,匹克威克先生,”杰克孙说,不慌不忙地把帽子放在地板上,从口袋里拿出羊皮纸来。“但是由办事员或者代理人专诚拜访,在这类情形之下,你知道,匹克威克先生……在一切法律形式上,先生,再也没有比慎重更重要的了?”

说到这里,杰克孙先生把眼光落在羊皮纸上;然后把两手搁在桌上,带着动人的。有说服力的微笑向大家看了一眼说,“哪,来吧;不要让我们对于这样一点小事都说不了一句话。你们哪一位叫史拿格拉斯呀?”

史拿格拉斯先生听见这句话,非常露骨和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所以其他的答复是不需要的了。

“啊!我想是你呵,”杰克孙先生说,态度更温柔了。“我有点儿小事麻烦你,先生。”

“我!”史拿格拉斯先生叫。

“不过是一张传票,请你在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替原告做个证人,”杰克孙回答说,从那些纸张里选出一份,又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先令。“大审期之后就开庭,我们希望是在二月十四日;这是个特别陪审团案件,该有十二个陪审官才有了十个呢。这是你的,史拿格拉斯先生。”杰克孙说了这话,就把羊皮纸送到史拿格拉斯先生眼前,把传票和先令塞在他手里。

特普曼先生正在沉默的惊讶之中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杰克孙就突兀地转过来对他说:

“我想假使我说你叫特普曼的话不见得错吧?”

特普曼先生对匹克威克先生看看;但是从那位绅士的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没有得到叫他否认的鼓励,就说:

“是的,我是叫特普曼,先生。”

“另外那位绅士是文克尔先生了,我想?”杰克孙说。

文克尔先生吞吞吐吐地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两位绅士立刻每人都被快手快脚的杰克孙先生送了一片纸和一个先令。

“哪,”杰克孙说,“恐怕你们要嫌我麻烦了,可是我还要找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这里有塞缪尔。维勒的名字呢,匹克威克先生。”

“侍者,叫我的当差来,”匹克威克先生说。侍者大为惊奇地去了,匹克威克先生招呼杰克孙坐下。

一阵痛苦的停顿,但终于由那位无辜的被告打破了。

“我想,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他一说话,就愤慨起来;“我想,先生,是你的东家想用我自己的朋友的证明来坐实我的罪名吧。”

杰克孙先生用食指在鼻子的左侧敲了几次,(英俗,在什么东西的左边,是不好的或不吉兆的意思。敲敲鼻子左侧,暗示要倒楣。)表示他不想在那里泄露监狱里的秘密,只开玩笑地说:

“不知道,难说。”

“那末为什么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追问,“假使不是为了这个缘故,那为什么给他们传票?”

“你的手段非常好,匹克威克先生,”杰克孙回答说,慢腾腾地点着头。“但是那没有用。试试倒没有关系,不过你却不能从我口中得到什么。”

杰克孙先生说到这里,又对大家微笑了一次,把左手的大拇指按在鼻尖上,用右手在周围画个圆圈,仿佛在转一架想像中的咖啡磨子,表演了一出非常优美的哑剧(那时候很风行,可惜现在几乎绝迹了),那玩艺儿通常是叫做“上磨”。(上磨(Taking a grinder):一种滑稽的手势,做法已如文中所述,意思是向对方表示“你不用转我的念头”。)   “算了,匹克威克先生,”杰克孙作结论说;“潘卡那一批人一定猜得出我们弄这些传票干么。倘使猜不出;他们等到开庭的时候自然晓得。”

匹克威克先生对他的不速之客投射了极其鄙夷的眼光,而且很可能对道孙和福格两位先生破口大骂一顿,要不是山姆恰巧在这时走了进来使他打住的话。

“塞缪尔。维勒吗?”杰克孙询问地说。

“算是你好多年来说的话里顶对的一句了,”山姆回答,态度极其镇静。

“这里有你一张传票,维勒先生,”杰克孙说。

“那用老百姓的话叫什么?”山姆问。

“这是原本,”杰克孙说,避开了所要求的解释。

“哪一张?”山姆说。

“这个,”杰克孙答,晃动着那羊皮纸文件。

“啊,那是原本,是吗?”山姆说。“唔,我很高兴看见了原本,因为这是很叫人满意的事,叫人放心得很了。”

“这是一先令,”杰克孙说。“是道孙和福格给的。”

“道孙和福格真是了不得地漂亮呵,跟我这么没有交情,还送礼来,”山姆说。“我认为这是非常高贵的礼物,先生;对于他们这是非常光荣的事,因为他们受了人家的好处知道怎样报答人家的功劳。而且,这真打动人的心哪。”

维勒先生说过之后,用上衣的袖子在右眼上轻轻擦一擦,模仿演员们表演家庭间的悲惨场面的时候那种最受人赞赏的一手。

杰克孙像是被山姆的言论和行为弄得有点惶惑;但是,既然已经送掉了传票,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所以他就装腔作势地戴上那一只他平常不戴。只是拿在手里装派头的手套,回事务所报告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那一夜几乎没有睡着;他回想到关于巴德尔太太的官司的那件不愉快的事。第二天早晨他按时吃了早餐,就叫山姆陪着上格雷院广场去。

“山姆!”他们走到乞普赛德的尽头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回过头来说。

“先生?”山姆说,跨一步走到主人旁边。

“走哪条路?”

“走新阳街。”

匹克威克先生并不立刻转弯,却茫然地对山姆脸上看了几秒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呀,先生?”山姆问。

“这场官司,山姆呵,”匹克威克先生说,“预料在下个月十四号,就要开庭了。”

“那是很妙的巧合,先生,”山姆答。

“怎么说呢,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范伦泰节日呵,先生,”山姆答;“真是审毁弃婚约案件的好日子。”(范伦泰(Valentine):罗马时代的基督教殉教士,相传被杀于二月十四日。

英国古俗,于是日拈阄择情人。又相传鸟类每年开始于是日择配。)   维勒先生的微笑并没有在他主人的脸上引起高兴的容光。匹克威克遽然转过身去,默默地居前而行。

他们这样走了一程,匹克威克先生以小而急的步子居先,沉浸于深思之中,山姆跟随在后带着一副极其可妒可羡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神气;忽然,那位老是特别热心于把自己所知道的隐秘消息报告给主人的山姆,加快脚步赶到匹克威克先生的背后,指着他们正经过的一个人家,说:

“那是个很出色的猪肉铺子呵,先生。”

“唔,好像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有名的香肠制造厂,”山姆说。

“是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吗!”山姆有点儿气愤地重复他的话说;“我却认为它是哪。嘿,先生,保佑你的天真的眉毛,那就是四年之前一个可敬的商人神秘地失了踪的地方。”

“你不见得是说他被人勒死了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连忙四面看看。

“不,我不是这意思,先生,”维勒先生答,“我倒希望我能这样;因为事情比这个坏得多哪。他是那个铺子的主人,先生,是那有永远具有专利权的香肠蒸气机的发明人;那机器是,假使有一块人行道上的大石头太靠近了它,它会把它吞下去,容容易易地磨成香肠,就像是个嫩娃娃一样。他是很得意这机器的,而那是当然的罗;所以他常常到地窖子里站着看它开足了马力磨着,直到高兴得十足忧郁起来。他除了这个机器,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孩子,先生,要不是他的老婆是个非常不要脸的泼妇的话,他真算得是个很幸福的人了。她老是跟着他一步不离,在他耳边叽叽呱呱个不休,弄到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我对你老实说吧,我的亲爱的,,有一天他说;’要是你坚持这么闹下去的话,,他说,’我要不上美国去,我就不是人,这是真的。,’你是个懒鬼,,她说,’我希望美国人生意兴隆。,接着她又不住嘴地把他骂了半个钟头,随后跑进铺子后面的小房间鬼叫,说他简直要她的命,这么发作了整整三个钟头……有一阵子完全是又叫又踢。唔,第二天早上,丈夫不见了。他没有从抽屉里拿一样东西……连大衣都没有穿……所以很明显,他并没有上美国。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二个星期也没有回来;老板娘登了广告,说是只要他回来,一切都不追究(这是很宽大的,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做,她倒不追究他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沟都掏了;以后两个月,每逢掏到一个尸首,就当件正经事似的抬到香肠铺子去。可是一个都不是的;所以大家都说他是跑掉了,她也照常做着生意。一个星期六晚上,一个矮矮瘦瘦的老绅士跑到那铺子里,很兴奋地说:’你是这里的老板娘吗?,’是呀,,她说。’唔,老板娘,,他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和我家里人可不打算给什么东西噎死的呵。还有呢,老板娘,,他说,’请你允许我说一句,既然你们不肯用顶好的肉做香肠,那末我想你们不妨用点牛肉,因为牛肉也不比钮子贵多少呀。,’钮子,先生!,她说。’钮子呵,老板娘,,那矮小的老绅士说,打开一包纸,露出二三十颗半爿头的钮子。’裤子钮扣作香肠的作料可不错呀,老板娘。,’是我丈夫的钮子呀!,寡妇说,要晕过去了。’什么!,矮小的老绅士喊,脸色非常灰白。’我懂了,,寡妇说,’他一时之间发了神经,就冒冒失失把自己做成了香肠!,他正是这样的罗,先生,”维勒先生说,紧盯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吓得不成样的脸孔,“要不然就是把他拖进了机器;但是不管怎么吧,总之,那位一生一世特别欢喜香肠的小老头儿发疯似的冲出了铺子,从此以后就不知去向!”

在讲这段关于私生活的悲惨事件的时候,主仆两人走到了潘卡先生的房间。劳顿先生正把门半开着,在和一个衣服污垢。神色可怜。穿着破了头的鞋子和没了手指的手套的男子说话。那人的瘦长的饱经忧患的脸上带着贫穷困苦的……几乎是绝望的……痕迹;匹克威克先生走近的时候,他向楼梯口的黑角里退缩,显然是觉到自己的穷相。

“非常地不幸呵,”那客人说,叹一口气。

“非常,”劳顿说,用笔在门框上乱涂他的名字,然后又用羽毛擦掉。“你要不要我给你转达什么呢?”

“你想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客人问。

“完全说不定的,”劳顿答,当客人低下眼睛看着地面的时候,他就对匹克威克先生霎霎眼睛。

“你觉得我等他是没有用的吧?”客人说,不甘心地对办公室里张望。

“呵,自然,我想是一定没有用的,”那位办事员回答,稍稍移向门口的中央。“他这个星期是一定不会回来的,下个星期还说不定;因为潘卡每次下了乡总是不急于回来的。”

“下了乡!”匹克威克先生说;“啊呀,多么不幸!”

“不要走,匹克威克先生,”劳顿说,“有一封信要给你。”那个客人似乎犹疑不决,又低头看着地面,于是办事员偷偷地向匹克威克先生霎霎眼睛,像是暗示有一件很妙的幽默的事情正在进行;但那究竟是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进来吧,匹克威克先生,”劳顿说。“那末,你要我转达什么吗,华迪先生,还是你再来呢?”

“请他务必通知一声我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那人说;“看上帝面上不要忘掉呵,劳顿先生。”

“不,不;我不会忘掉的,”办事员答。“进来吧,匹克威克先生。早安,华迪先生;这个天气步行很好呵,是吗?”他看见那客人仍然逗留未去,就招呼山姆。维勒跟他主人进来,随即当着那人的面把门关了。

“我相信,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决没有像这穷鬼这么讨厌的人!”劳顿说,像受了损害的人的样子把手里的笔掼开。“他的案子送到法院里还没有满四年,而他……该死的东西……他却一个星期要来麻烦两次。这边来吧,匹克威克先生。潘卡在家,他要见你的,我知道。冷得要命,”他恨恨地加上一句,“站在门口跟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流氓浪费时间!”这位办事员用一根特别小的拨火棒猛然拨起了一片特别大的火之后,就领路走向他的上司的私室,通报匹克威克先生来访。

“啊,我的好先生,”矮小的潘卡先生说,连忙从坐椅上起身;“唔,我的好先生,你的事情有什么消息吗……呃?关于我们的在弗利曼胡同的朋友有什么新消息吗?他们并没有睡觉,我是知道的。啊,他们是非常精明的家伙呵……真是非常精明的。”

这位小矮子说完之后,吸了一大撮鼻烟,作为对于道孙和福格两位的精明表示称颂。

“他们是大流氓,”匹克威克先生说。

“呃,呃,”小矮子说,“那是各人的见解问题,你知道呵,而我们并不在字眼上争执;因为当然不能希望你用专门的眼光来看这种问题。那末,我们已经把一切必需的都做了。我聘好了史纳宾大律师。”

“他是个好人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好人!”潘卡回答说;“上帝保佑你的心和灵魂,我的好先生,史纳宾大律师是他这一行里的头等角色。法庭上的本事比任何人要好三倍……每件案子都参加。你对外面人,不要说;但是我俩……我们本行的人……都说史纳宾大律师牵着法庭的鼻子。”

小人儿说了这话之后又吸一撮鼻烟,对匹克威克先生神秘地点点头。

“他们给我三个朋友送了传票,”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他们当然会这样的,”潘卡回答。“重要的证人,看见你那次微妙的处境的。”

“可是她是自己昏厥过去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她自己投到我怀里来的。”

“很像是的,我的好先生,”潘卡先生回答;“很像,也很自然。再像不过了,我的好先生……真是。可是谁来作证呢?”

“他们也给我的仆人一张传票,”匹克威克避开上面那一点说;因为潘卡先生所提出的问题使他有点说不出话来。

“是山姆?”潘卡说。

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是。

“当然罗,我的好先生;当然罗。我知道他们会这样的;一个月之前我就可以叫你知道的。你知道吗,我的好先生,假使你把事情委托了律师之后又要自作主张,那你就也要自食其果。”说到这里,潘卡先生怀着自觉的尊严挺一挺腰,从衬衫褶裥上拂掉些鼻烟屑。

“他们要他去证明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沉默了两三分钟之后说。

“我想是说你差他到原告那里去提议和解,”潘卡答。“不过那没有多大关系;我不相信人家会从他嘴里弄到多少东西。”

“我想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虽然烦恼,但是想像山姆出庭作证的情景不禁发笑起来。“我们用什么办法呢?”

“我们只有一个办法,我的好先生,”潘卡先生答;“反诘证人;信任史纳宾的口才;把灰投在审判官眼里;把我们自己投在陪审官面前。”(撒灰在眼睛里,意为蒙蔽;投身于陪审官,意为听凭发落。)   “假设判决于我不利呢?”匹克威克先生说。

潘卡先生微微一笑,大大地吸了一撮鼻烟,拨拨火,耸耸肩,含意深长地保持着沉默。

“你以为在那样情形之下我是一定要付损失陪偿金的了?”匹克威克先生很严肃地观察了一番他那简捷的无声的答复之后说。

潘卡又把炉火非常不必要地拨动一下,说,“恐怕是要的。”

“那末对不起,我告诉你,我的不可改变的决定是无论如何不付赔偿金,”匹克威克先生极其强调地说。“一个钱也不付,潘卡。我的钱是一镑一便士也不进道孙和福格的腰包。那是我经过深思熟虑而决不更改的决定。”匹克威克先生把面前的桌子用劲一捶,来证实他的立意的不可更改。

“很好,我的好先生,很好呵,”潘卡说。“自己当然是知道得最清楚呵。”

“当然,”匹克威克先生连忙回答说。“史纳宾大律师住在什么地方?”

“在林肯院广场,”潘卡答。

“我想去看他,”匹克威克先生说。

“去看史纳宾大律师吗,我的好先生!”潘卡先生说,大吃一惊。“嘘,嘘,我的好先生,不可能的。去看史纳宾大律师!保佑你,我的好先生,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除非先付了顾问费,并且先约定了时间。那是办不到的,我的好先生;办不到的。”

然而匹克威克先生却认定那不但可以办得到,而且应该办得到。所以结果,他听了一定不可能的断语之后的十分钟之内已经由他的代辩人带到伟大的史纳宾大律师的公事房的外间。

那是一个相当宽大的没有地毯的房间,有一张大写字台放在靠火炉的地方,桌面上的粗呢,除了被墨水的污渍掩蔽了它的本来色彩的部分,早已完全失去了原来的绿色,而由于灰尘和年岁的关系逐渐变成了灰色。桌子上面有无数小卷的纸张,都用红带(英国那时官场习惯,公文都用红带捆扎,律师的办公室内亦是如此。故“红带”也可解释为“官样文章”。“官僚习气”。)扎着;桌子后面坐一位上了年纪的办事员,他的光滑的面孔和沉重的金表链强有力地暗示出史纳宾大律师的业务是多么发达和得利。

“大律师在家吗,马拉德先生?”潘卡先生说,极其恭敬有礼地送上自己的鼻烟壶。

“在家,”他回答,“但是他忙得很。你看,这么些案子,他一个还没有给意见;而这些是都付过办理费的。”办事员一边微笑一边说,吸了一撮鼻烟,他那津津有味的样子像是鼻烟使他欢喜又像是费用使他高兴。

“好生意经呵,”潘卡说。

“是呀,”律师的事务员说,拿出自己的鼻烟壶,非常和蔼地递给潘卡;“而最好的一点是,除我之外世上没有谁认得大律师的字迹,所以他们就不得不等他提出意见之后还要等我抄写出来,哈……哈……哈!”

“那末我们就知道除了大律师还有谁要当事人多破费几个了,呃?”潘卡说;“哈,哈,哈!”听了这话,大律师的办事员又笑起来……那不是一种响亮喧哗的笑,而是低沉的内在的格格的笑声,匹克威克先生是不欢喜听的。当一个人内部出血的时候,对于他自己是危险的事;但是当他内部发笑的时候,对于别人却也没有好处。

“你还没有把我应该付的费用开出来吧,是吗?”潘卡说。

“唔,还没有,”办事员答。

“请你开来吧,”潘卡说。“我接到账单之后就送支票来。可是我看你是太忙着收现款,所以没工夫去想到欠账的人了,呃?哈,哈,哈!”这句俏皮话似乎很叫办事员高兴,所以他又暗自享受了一下那种无声的笑。

“但是,马拉德先生,我的好朋友,”潘卡说,突然复归于庄重,拉着对方的衣襟把那伟人的伟人拖到角落里;“你一定要劝大律师接见我和我这位当事人。”

“嘿,嘿,”办事员说,“那倒不坏呀。要见大律师!嘿,那是太荒唐了。”然而尽管这个提议很荒唐,办事员还是让自己被轻轻地拉到匹克威克先生听不见的地方;经过一番耳语式的简短谈话之后,他就轻轻地走进一条黑暗的小过道,隐没在那位律师界的泰斗的圣殿:不久踮着脚尖走回来,对潘卡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说,大律师被说服了,打破一向的惯例,答应立刻接见。

史纳宾大律师是一位瘦长面孔。面带病容的男子,大约四十五岁,或者如一般小说所说的,也许是五十岁。他那双没有神采的肿眼睛,是常常可以在那种从事乏味而辛苦的研究多年的人们头上看到的;而且无需乎那套在颈子上的用黑色阔丝带吊着的眼镜,就足以告诉一个陌生人他是非常地近视了。他的头发稀疏而柔软,这一部分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花费很多的时间去修饰,一部分是因为二十五年来常带着那挂在他身旁一只架子上的出庭用的假发。上衣领子上的发粉的痕迹,和颈子上的洗得不清洁。结得不成样的白领巾,显出他离开法庭之后还没有得到空闲时间来换一下服装:而他的衣服其他部分的不整洁的样子,也可以叫人看出,纵使他有时间,也不能使他的仪表改善多少。有关业务的书籍,一堆堆的文件,拆开过的信,散乱在桌上,毫无秩序,也毫无加以整理之意;房里的家具旧得很,东倒西歪的;书橱的门的铰链已经朽坏;走一步就从地毯里飞出一阵阵的尘土;遮窗板由于年岁和污垢而变成黄色;房里的每件东西都明白无疑地表示,史纳宾大律师太专心业务,所以对于个人的享受不大注意了。

当事人进房的时候,大律师正在写什么;匹克威克先生由潘卡先生加以介绍之后,他就对他心不在焉地鞠了一躬;随后打手势请他们坐下,小心翼翼地把笔插进了墨水台,就抱着左腿,等待人家开口。

“史纳宾大律师,匹克威克先生是巴德尔和匹克威克案子里的被告,”潘卡说。“那案子聘请了我,是吗?”大律师说。

“是请了你呀,先生,”潘卡答。

大律师点点头,等待别的话。

“匹克威克先生急于要拜访你,史纳宾大律师,”潘卡说,“是为了在你着手处理这案件之前告诉你,他否认这件控诉他的案子有任何理由或者借口;他绝不贿赂,并且凭良心深信拒绝原告的要求是对的,不然,他是根本不出庭的。我相信我正确地传达了你的意见;不是吗,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对匹克威克先生说。

“十分正确,”那位绅士答。

史纳宾大律师打开眼镜,举到眼睛上,怀着很大的好奇对匹克威克先生看了几秒钟之后,掉头对潘卡先生说,一面微微地笑着:

“匹克威克先生的案情是很有把握的吗?”

代理人耸耸肩头。

“你们打算找些证人吗?”

“不。”

大律师脸上的微笑更明显了些,他的腿摇得更猛烈了些,随后,向安乐椅的靠背上一躺,咳嗽一声,显出颇为怀疑的样子。

大律师对这案子的预感的征象虽则轻微,匹克威克先生却没有忽略。他把眼镜……他是通过它注意到律师让自己流露出来的感情表现的……更紧些揿在鼻子上,于是完全不顾潘卡先生皱眉头霎眼睛的种种劝阻,用很大的劲说:

“我为了这样的目的来拜访你,先生,我相信,在像你这样一位必然而然见识过许多这类事情的先生看来,一定是很少有的事吧。”

大律师努力要严肃地对火炉看着,但是那种微笑又回到了脸上。

“你们这一行业的绅士们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看见人性的最坏的一面……它的争执。它的恶意和它的仇恨,一切都呈现在你们面前。你们根据法庭上的经验知道(我不是轻视你或者他们)效果是如何重要:而你们往往把使用某些工具的欲望委之于抱着欺骗和自私自利的目的的别人;怀着纯粹诚实和高尚的目的而且有为当事人尽力做去的可佩愿望的你们,由于经常运用这些工具的缘故是非常熟习它们的性质和价值的。就这一点说,我真的相信不妨应用一种粗俗而很流行的批评,说你们这一种人是多疑的。不信任的。过虑的。我明明知道,先生,在这种情形之下对你说这样的话是不利的,但是我来拜访是因为要叫你清楚地了解,正如我的朋友潘卡先生所说的,我是无辜被诬告的;同时,虽然我非常明了你的帮助有无可估量的价值,但是,先生,我不得不请你允许我说一句,除非你诚恳地相信这一点,否则与其获得你的大才的助益我宁可丧失它们。”

我们不得不说这是匹克威克先生特有的非常令人厌倦的议论,在这套议论距离完结尚远的时候,大律师早已沉入心不在焉的状态了。但是隔了几分钟之后……这期间他已经重新拿起了他的笔……他似乎又意识到他的顾客的在场;于是抬起头来不看着纸,有点不高兴地说:

“是谁帮我办这案子?”

“畚箕先生呵,史纳宾大律师,”代理人回答说。

“畚箕,畚箕,”大律师说;“我从没有听见过这名字。他一定是个很年轻的人。”

“是的,他很年轻,”代理人答。“他不久之前才出庭办事情的。让我想想看……他在法庭上还不到八年哪。”

“啊,我想是的嘛,”大律师说,那种怜悯的声调好像平常人说到一个非常可怜的幼小的孩子一样。“马拉德先生,去请……请……”

“畚箕先生,他在荷尔蓬胡同,格雷院,”潘卡插上去说。(顺便说一句,荷尔蓬胡同即现在的南广场。)“记住,是畚箕先生;请告诉他,假使他能够来一下,我很荣幸。”

马拉德先生去执行他的任务;史纳宾大律师沉入心不在焉的状态,直到畚箕先生被介绍相见。

他虽然是个婴儿一般幼稚的律师,却是个完全成长的男子。他的态度非常神经质,说话时带着苦巴巴的迟疑;那似乎不是天生的缺陷,而是羞惧的结果,那是出于“只好低头”的自觉,因为缺乏财产。势力。关系或者老脸皮的原故。他被大律师慑服住,对潘卡先生是恭而敬之。

“以前还没有拜识过呵,畚箕先生,”史纳宾大律师说,带着傲慢的谦虚。

畚箕先生鞠了一躬。他倒是拜识过大律师的,并且还怀着一个穷苦人的妒忌羡慕了他八年零三个月了。

“你是和我一同办这个案子的吧,我想?”大律师说。

假使畚箕先生是一位富人,他会立刻叫他的事务员来问问;假使他是一个聪明人,他会把食指摸着额头,努力记忆,到底在他的不胜计数的聘约中间有没有这一件;但是他既不富有又不聪明(至少在这种意味上说),所以他红了脸,鞠了一躬。

“你看过那些文件没有,畚箕先生?”大律师问。

又是一样,畚箕先生应该说他已经把这案子的详情忘掉;可是他自从受聘为史纳宾大律师的下手以来,案件的进行中送到他面前来的全部文件他都读过,而且两月以来无论走路或睡觉都是专心一意地想着这些,所以他只是更加红了脸,又鞠了一躬。

“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大律师说,把手里的笔向那位绅士站着的那面一挥。

畚箕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躬,那种恭恭敬敬的态度会叫一个初次打官司的当事人永远不忘记;随后他又转过身去向他的领袖垂着头。

“也许你可以把匹克威克先生带去吧,”大律师说,“嗯……嗯……也许匹克威克先生有什么话要说给你听的。我们将来要商量一下,当然罗。”这样暗示了他已经被打扰得够长久之后,这位早已越来越心不在焉的史纳宾大律师就把眼镜在眼上戴了一下,微微地向周围哈哈腰,重新更专心地埋头研究桌上的案件了;那是一件永无休止的诉讼,起源于大约一世纪前病故的某人的一件行为,他曾经封闭了一条小路,而那小路是一头从来没有人走进。另外一头从来没有走出的。

畚箕先生不肯走出任何一扇门,除非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代理人先他而出,所以费了很多时间大家才走到广场上;到了广场的时候,他们就在场上走来走去,讨论了许久,结果认为判决究竟如何是很难说的;谁也不能预料诉讼的结果;他们没有让对方请到史纳宾大律师是非常幸运的事;还有其他可虑和可慰的论点,不外是这类事情所常有的那些。

于是维勒先生被主人从持续了一小时的甜蜜睡眠中唤醒;他们和劳顿说了再会,就回市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