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第三十六章

这里的要点是布赖都德王子的传说的可靠记载,和阵临到文克尔先生身上的一件极其意外的灾难

因为打算在巴斯至少勾留两个月,匹克威克先生觉得给自己和朋友们找些房子作这一期间的私寓是适当的:由于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们用适当的代价租到了新月街的一所房子的楼面;那房子太大,他们用不了,所以道拉夫妇就提议分租一间卧室和一间起坐间。这提议立刻被接受了,三天之内他们都住进了新寓所,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就开始极其勤勉地喝矿泉。匹克威克先生喝起来是很有规律的。早餐之前喝四分之一品脱,喝过了就爬上一座小岗子;早餐之后又喝四分之一品脱,于是爬下一座小岗子;而每喝过一次,匹克威克先生就用极其庄严而强有力的字句宣称他觉得身体好多了:这话使他的朋友们非常快慰,虽然他们以前并没有发觉他的身体有什么不好。

大唧筒间是一个宽敞的沙龙,里面有哥林多式的(哥林多是古希腊的都会,其建筑富丽堂皇,独成一式,流传至近代。)柱子。一个音乐池。一只大挂钟。一个纳煦像(纳煦(Thomas Nash,1567—1601):英国戏剧作家和讽刺作家。),和一片金色的铭记,那是所有喝泉水的人都得拜读的,因为它呼吁他们行善有善报的善举。有一张大柜台,上面有一只大理石的花瓶似的东西,唧筒从那里面抽出水来;柜台上有许多黄橙橙的没脚大杯,人们就是从这里面喝水;看着他们吞下去的时候那种坚毅和庄重的样子,是极其有益而使人满意的。附近有洗澡的地方,有一部分人就在里面洗着;后来就有乐队奏乐,庆贺其余的人也都洗过。另外还有一个唧筒间,不健康女士和绅士们坐了椅子或车子被推进去,那些形形色色的椅子和车子多得令人吃惊,假使有什么冒险的人走进去时脚趾的数目还跟平常一样,出来时却很可能已经失掉几个了;还有第三个唧筒间,那是好静的人去的,因为那里没有另外两处那么喧哗。可以尽情的散步,用拐杖或者不用,带手杖或者不带:还有大量的谈话。活动和快乐。

每天早上,包括匹克威克先生在内的有规律的喝水的人就在唧筒间相遇,各人喝了他的四分之一品脱,于是按照保养法去散步。到了下午散步或运动的时候,却是一个大集合,包括麦丹海德爵爷。克鲁希顿大人。寡居的史纳方纳夫人。伍格斯比上校夫人,和所有的大人物,以及所有早晨去喝水的人。这之后,他们就从唧筒间走出去,或者乘车出去,或者坐了浴椅被推出去,于是又重新相遇。这之后,绅士们就上阅览室,又遇到一部分人。这之后,他们就各自回家。假使夜里有戏,也许他们又在戏院相遇;假使夜里有集会,他们就在会场相遇;假使两样都没有,他们就在第二天相遇……这是一个很愉快的程序,或许稍为有点儿刻板。

有一次,匹克威克先生这样消磨了一天之后,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里,在记日记;他的朋友们已经去睡觉了,这时候,房门上的轻敲声惊动了他。

“对不起,先生,”女房东克莱多克太太说,往里窥看;“你还需要些什么吧,先生?”

“不要什么了,太太,”匹克威克先生答。

“我的小女儿睡了,先生;”克莱多克太太说,“道拉先生很好,他说他坐着等道拉太太,因为预料晚会要很迟才散呢;所以我想,假使你不需要什么的话,匹克威克先生,那我就去睡了。”

“请吧,太太。”匹克威克先生答。

“祝你夜安,先生,”克莱多克太太说。

“夜安,太太,”匹克威克先生答。

克莱多克太太关了门,匹克威克先生继续写下去。

日记在半个钟头之内写好了。匹克威克先生小心地用吸墨纸擦干了最后一页,用上衣燕尾的里子的下端擦了笔,打开文具盒子的抽屉把它小心地放进去。那抽屉里有几张写字用的纸,上面密密层层地写满了字,圆体字的标题折在外面,他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他从标题上看出那并不是私人的文件,又似乎是关于巴斯的事,而且很短,所以匹克威克先生就把它展开,点起大约够他看完文章的寝室蜡烛;把椅子拉近火炉些,诵读如下:

布赖都德王子的真实的传说

“不到二百年之前,在这城市的公共浴池之一里面,出现了一块碑,是纪念它的伟大建立者著名的布赖都德王子的。那块碑现在已经磨灭了。

“在那时候好几百年之前,就有一种代代相传的古老的传说,说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子从古雅典获得了丰富的知识回来的时候得了麻疯病,于是避开了他父王的宫庭,怏怏不乐地同农夫和猪做伴。在畜群之中(传说里这样说),有一只面容庄严的猪,王子对于它怀着志同道合之感……因为它也是聪明的……这猪具有深思的和持重的风度,是一个优于它的同伴们的畜生,它的哼声是可怕的,它的嘴是厉害的。王子看见这伟大的猪的面孔就要叹气;他想到他的父王,他的眼睛被眼泪所湿润了。

“这贤明的猪欢喜在浓厚的湿泥里洗澡。并不是在夏天,像现在普通的猪那样,洗澡取凉;即使在那古远的时代,普通的猪也是那样的(这证明文明的光辉已经开始照射了,虽然还弱);它却是在冬季严寒的时候洗澡。它的衣服永远是那么光泽,它的容貌是那么清洁,所以王子决心要试一试他的朋友常用的那种水的净化性能。他试了。在那黑色的湿泥下面,冒着巴斯的温泉。他洗了澡,病就医好了。他连忙赶到父亲的宫庭里,给父亲请安,很快又赶回来,建造了这座城和它的著名的浴池。

“他怀着他们先前的友谊的全部热忱找到那只猪……但是,伤心!温泉送了它的命。它不当心在温度太高的水里洗了澡,于是这位自然科学家就没有了!它的后继者是普林尼(指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23—79),为古罗马的博物学家,因逼近观测大喷火而死去。),他也是因为渴求知识而做了牺牲。

“这只是传说。请听真正的纪实。

“好多世纪之前,有一位威风很大的君王,就是鼎鼎大名的鲁德。赫迪白拉斯,不列颠的国君。他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他走路的时候地都震动,因为他胖得那样厉害。他的人民用他脸上的光彩取暖:因为它是那样红而亮。他的确从头到脚每一都是个君王。而他身段上的数却是很多的,因为,虽然他不很高,身圆却非常大,在高度方面所失的数,他在圆周上补足了。在近代这些一代不如一代的君主们之中,假使硬要找一位在若干程度上足以和他比拟的话,我说那只有可敬的科尔王。

“这位好国王有一位王后,她呢,在十八年之前,生过一个儿子,叫做布赖都德。他被送进他父亲领土之上的一所初级神学校读书,读到十岁,就托一位忠实使者照顾着,派他到雅典去进一所进修学校;因为在假期里并不要缴额外的费用,而一个学生离校也不需要事先通知,所以他在雅典待了长长的八年,到临了,他的父王派了侍从长替他付了账,接他回来:侍从长办好这件差使,大受欢呼,并且立刻得了年俸。

“鲁德王看见王子,也就是他的儿子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长成那样好的一个青年,他立刻觉得,倘使马上叫他结婚,那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那样就可以生出小孩子来延续鲁德的光荣血种,直到世界的最末期。根据这个想法,他就派遣了一个特别使节团,由那些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又没有什么获利的差使的大贵族们组成,派到邻国去,要求那个国王把漂亮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同时申述他是渴望和他的弟兄和朋友极度地推诚相爱,但是,假使他们不同意这件婚事,那他出于不愉快的必要,就要侵犯他的国土,并且挖出他的眼睛。对于这话,那位国王(他是两者之中的弱者)答复说,他非常感谢他的朋友和弟兄的全部好意和慷慨,他的女儿随时可以出嫁,随便布赖都德王子什么时候来把她带去。

“这答复一到不列颠,全国都欢喜得神魂颠倒。到处听不见其他的音声,只有饮宴取乐的声音……此外就是金钱的叮当声,那是为了支付快乐的典礼的开销,都是人民向国库收税员缴纳金钱的时候发出来的。这时候,鲁德王高坐在围满群臣的宝座上,感情洋溢地立起身来,命令司法长去叫人弄最好的葡萄酒和宫庭乐人来:这一件’皇恩浩荡,的事,竟由于传统的史学家的无知而归之于科尔王,在那驰名的诗句里对国王陛下的描写是:

要他的烟斗来抽,要他的酒壶来喝,

还要他的提琴手,三个。

为了纪念鲁德王,这显然是不公正的事,而且是一种不忠实地抬高科尔王的功德的事。

“但是,在一切狂欢之中,却有一个人在倒出泡沫翻飞的美酒的时候不喝,在乐人奏乐的时候不跳舞,这不是别人,正是全国人民这会儿正为了祝贺他的幸福而勒紧喉咙和钱袋的那位布赖都德王子。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位王子忘记了外交部长具有为他恋爱的无可置疑的权利,却违反了政策和外交的一切前例,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已经恋爱上了,和一位高贵的雅典人的美丽的女儿私订了终身。

“这里,我们看到文明和教养有多方面好处的一个鲜明的例子。假使王子是生在后世,他可以立刻娶了他父亲所选定的对象,然后狠命地从事工作,来解除压在他身上的沉重的负担。他可以努力用有计划的侮辱和怠慢使她心碎;或者,假使她的女性的精神,和由于受了好多冤屈而起的骄傲意识支持她熬过了这种虐待,他也可以想法子要了她的命,实际而有效地把她甩掉。但是布赖都德王子哪一种解脱法都没有想到;所以他要求他的父亲让他私自朝见,把事情告诉了他。

“一切都管,就是不管自己的感情,那是君王们的由来已久的特权。鲁德王大发雷霆,把王冠抛到天花板,又伸手接住……因为在那时代,君主们是把王冠戴在头上,却不是藏在碉楼里的……他顿脚,捶额头,奇怪他自己的骨肉怎么会反抗他自己,最后,他叫来了卫士,命令王子立刻到一座很高的角楼去坐禁闭:这是古代的君王们在儿子们的婚姻倾向跟他们自己的不是同一角度的时候通常采用的对待儿子的办法。

“布赖都德王子在高高的角楼里被关了大半年,他的肉眼前面除了一堵石墙没有别的美好的远景,他的精神的视线之前也只有长期的囚禁,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开始盘算起逃走的主意,经过几个月的准备,终于达到目的;自己走掉,却体贴入微地留了一把餐刀在他的狱卒的心里,因为要不然那可怜的家伙(他还有家庭)就要被认为暗中参与他的越狱而受到暴怒的国王的处罚。

“儿子的逃走使国王忿怒若狂。他不知道向谁来发泄悲伤和忿怒才好,幸而想起了把他儿子带回国的侍从长,于是革掉了他的年俸。同时也割掉了他的头。

“同时,年轻王子有效地化装好,徒步在他父亲的领土上流浪,在千辛万苦中由于对那位雅典姑娘怀着的甜蜜的思念而获得鼓舞和支持,她是他受到这种疲惫的苦难的无辜祸首呵。一天,他在一个乡村歇下来休息;看见草地上在进行着快乐的舞蹈,快乐的面孔来来去去,就鼓起勇气问一个站在他附近的纵酒狂欢的人,这样作乐是为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陌生人,,他回答说,’不知道我们的国王最近发的布告吗?,

“’布告!不知道。什么布告?,王子回答……因为他都是走的偏僻的小路,所以不知道大路上的事情。

“’嘿,,那个农民答,’我们的王子愿意娶的那个外国女人已经嫁给她本国的一个贵族了;国王宣布了这件事,并且叫大家共同庆祝;因为现在布赖都德王子当然要回去娶他父亲所选定的人了,据说她漂亮得像正午的太阳呢。祝你健康,先生。国王万岁!,

“王子不再留着听下去。他逃开了那里,钻进附近一座森林的最丛密的深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日以继夜,在烈日之下,也在冷冷的惨淡的月光之下;经过正午的干燥,也经过深夜的湿冷;在晨曦的灰暗光线之中,也在晚霞的红光之中。他本来是想往雅典去的,但现在却完全不注意时间和目的了,飘飘荡荡地迷了路走到了巴斯。

“那时候还没有巴斯这城市。那里是荒无人迹,根本不会有巴斯这种名字,但是却有那高贵的国土,有那绵亘的山丘,有那静静地流着,流向远方的美丽的河道;还有那崇高的山岭,像人生的苦难一样,远远地望去,一部分被早晨的迷雾掩蔽住,失去崎岖险峻的气势,却好像是非常坦易和温柔了。王子被这景象的柔美所感动,颓然坐在绿色的草地上,用泪水来浸洗他的肿胀的脚。

“’啊!,不幸的布赖都德说,合着掌,悲伤地仰望着天空,’但愿我的流浪在这里终结吧;但愿我用来悲悼寄托错了的希望和遭到鄙弃的爱情的这些感恩的眼泪,从此永远和平静谧地流吧!”

“这愿望被神听到了。那是异教徒的神道的时代,常常人们一说,这种神道就会接受他们的祷词,而且那么迅速,有些时候竟是极其粗卤。大地在王子的脚下裂开了;他陷进了裂口;而那裂口马上又在他头上永远闭拢了,只留了他的热泪从地底下流出来的一个口子,而从此以后它就永远从那里迸流而出。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现在,许许多多在获得伴侣上失望的年长的女士们和绅士们以及差不多同样数目的急于获得伴侣的年轻的男女,每年都到巴斯来喝这泉水,由这里面获得许多力量和安慰。这对于布赖都德王子的眼泪的功德是一种最高的赞誉,也是这个传说的真实性的有力的证明。”

匹克威克先生读完这篇小小的手稿之后打了几个呵欠,小心地又把它折好,放回了抽屉里,于是带着显得极度疲倦的脸色点着了卧室蜡烛,上楼去睡。

他按照惯例在道拉先生的门口停住,敲敲门说声夜安。

“啊!”道拉说,“要去睡吗?我但愿已经睡了。阴郁的夜。刮风;是吗?”

“风很大,”匹克威克先生说。“夜安。”

“夜安。”

匹克威克先生进了卧室,道拉先生重新坐在火炉前面的椅子上,为了实践他的卤莽的诺言,坐着等他的妻子回家。

比坐着等人更难过的事是很少的,尤其是那被等待的人是去参加什么晚会的。你不由得要想到在他们那方面时间过得有多快,而在你这方面却拖得如此沉闷;你越这样想,你觉得他们快回来了的希望就越微弱。而且,时钟的的答答走得那样响,在你独自一人坐着的时候,就仿佛身上穿了蜘蛛网做的贴肉衣服。开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搔你的右膝,然后这种感觉又去刺激你的左膝。你刚变换了坐的姿势,那种感觉又上了你的手臂;你坐卧不安地把四肢扭成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的时候,你的鼻子上突然又犯了这毛病,于是你就去揉鼻子,仿佛把它揉掉……无疑你是会揉掉的,假使你能够的话。眼睛呢,也不过是一种累赘;你尽在睡眼蒙胧地剪一根烛芯,而另外一根却又一半长了。由于这些,以及许多其他伤脑筋的小麻烦,使得夜深人静地枯坐成了一桩决不叫人愉快的事情。

这正是道拉先生现在的意见;他坐在火炉跟前,老实说对于使他不能睡觉的所有参加晚会的没人性的人怀着莫大愤慨。甚至想到因为自己在傍晚的时候觉得头疼所以才留在家里,也没有使他的心情好一点。最后,打了几次盹,把头向火炉围栏冲了好几次又及时地缩了回来才免得脸上打上烙印以后,他就决定躺到后房的床上去思索思索……当然不是去睡觉。

“我是个睡死觉的人,”道拉先生躺上床之后说。“我必须醒着才行;我想我在这里听得见敲门声的。我想是的。我听见守夜的人哪。他在走着。可是现在声音模糊些了。模糊了一点点。他转弯了。啊!”道拉先生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就转了那要转没转。逡巡了好久的弯,沉沉地睡去了。

时钟刚敲了三点,一顶轿子忽然刮到新月街来了,里面就是道拉太太:两个轿夫一个又矮又胖,一个又高又瘦,他们一路上为了使身体保持着垂直的姿势就费了很大的事,更不用说还要抬着轿子了;但是在那一带高地上和在新月街上,风刮得那么凶,像是要把路上砌的石子卷起来似的,风的狂怒更可怕了。所以他们很乐意地放下轿子,在大门上着着实实地敲了两下。

他们等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人来。

“仆人们在帕普斯(帕普斯想系莫菲斯之误,后者是罗马神话中的梦神,是睡神之子。)的怀里了,我想,”矮轿夫说,把手伸到拿着火把照路的孩子的火把上去烘。

“我希望他捏他们一把,使他们醒过来,”高个儿说。

“请再敲敲吧,好吗?”道拉太太在轿子里喊。“请你们再敲两三次。”

矮胖子是非常愿意尽快地把这工作做完的;所以他就站在台阶上敲了四五次极其惊人的双响,分开来就是八下或者十下之多:同时那高个儿就走到路当中,抬头看窗子里有没有灯光。

没有人来。依然是一片寂静和黑暗。

“嗳呀!”道拉太太说。“你一定要再敲敲,请你。”

“有没有门铃呀,太太?”矮轿夫说。

“有的,”拿火把的孩子插嘴说,“我一直在拉着呢。”

“只剩一个把手了,”道拉太太说,“线断了。”

“我但愿断了的是这些仆人的脖子,”高个儿咆哮说。

“我必须麻烦你们再敲门了,对不起,”道拉太太极其有礼貌地说。

矮胖子又敲了几次,没有产生丝毫效果。高个儿非常不耐烦了,就上去代替了他,连续不断地两下两下地大敲起来,像个发疯的邮差。

终于,文克尔先生开始梦到在一个俱乐部里开会,会员们非常地不听指挥,所以主席不得不大敲桌子来维持秩序;后来,他模模糊糊地梦到一个拍卖行,里面没有人开价竞买,拍卖的人什么都自己买进;最后,他开始觉得可能是有人在敲大门。为了弄个明白,他静静地在床上逗留了十分钟的样子,听着;他数到三十二三下,觉得很够了,于是深信自己是很清醒的。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门环继续响下去。

文克尔先生跳下床,一点儿想不出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匆匆穿上袜子和拖鞋,把睡衣裹在身上,借着火炉的微火点着一支扁蜡烛,匆匆跑下楼去。

“到底有人来了,太太,”矮轿夫说。

“我愿意在他后面用小锥子戳他一下,”高个儿咕噜说。

“谁呀?”文克尔先生喊,解着链条。

“不要尽站着问问题了,你这铁脑袋的家伙,”高个儿很鄙夷地回答说;以为问的人一定是仆人;“快点开门。”

“开呀,赶快,木头眼皮子的人,”另外一个加上这一句,作为鼓励。

文克尔先生半睡半醒地。机械地服从了命令,把门开了一点向外窥探。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小孩子手里的火把的红光。他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吓了一跳,以为可能是房子失了火,就连忙大开了门,把蜡烛举过头顶,急切地凝视着前面,弄不大清他所看见的是轿子还是救火车。这一瞬间,刮来一阵狂风;蜡烛被吹熄了;文克尔先生觉得身不由己地被推到台阶下去;门也被吹得砰的一声关上了。

“唔,青年人,你这下子可好了!”矮轿夫说。

文克尔先生从轿子窗户里看见一张女人的脸,连忙转过身来,拚命敲门环,并且发疯似的喊轿夫把轿子抬走。

“抬走,抬走,”文克尔先生喊。“有人从别处的房子里出来了;让我躲进轿子里去。把我藏起来……帮助我一下。”

他一直冷得直打抖;而每次举手打门环的时候,风就把他的睡衣吹得不成样子。

“那些人走到新月街来了。里面有妇女;用什么东西把我遮起来吧。站在我面前!”文克尔先生吼叫说。但是轿夫们笑得要死,一点也不能帮他的忙,而妇女们一步一步愈来愈近了。

文克尔先生最后绝望地敲了一阵门;妇女们已经只隔着几家大门了。他丢掉熄了的蜡烛……那是他一直高举在头上的……光明正大地跳进道拉太太的轿子。

现在,克莱多克太太终于听见敲门的声音和人声了;她正拖延着把比睡帽更像样的东西戴上头之后,立即赶到二楼前面的客厅里,打算弄清楚是不是道拉太太回来了。她正在文克尔先生冲进轿子的时候推上了窗框,她一看见下面所进行的事情,立刻发出一声猛烈而悲惨的尖叫,喊道拉先生赶快起来,因为他的太太正要和另外一位绅士私奔了。

一听这话,道拉先生突然像印度橡皮球似的跳下床,冲到前间里,他到一个窗口的时候正好匹克威克先生也推开了另外一个:他们两人的眼光所触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文克尔先生钻进轿子。

“守夜的,”道拉暴怒地说;“阻止他……抓住他……看牢他……关起他来,等我下来。我要割他的喉咙……给我一把刀……割一个半圆口子,克莱多克太太。我要割!”于是,这位愤慨的丈夫摆脱了尖叫着的女房东和匹克威克先生,拿了一把小小的餐刀冲上街去。

但是文克尔先生并不等他。他一听见勇猛的道拉的可怕的威胁,就跳出轿子……完全像跳进去的时候一样地迅速……把拖鞋向街上一掼,赤脚在新月街上兜圈子跑起来,后面紧紧追着道拉和守夜的人。他一直跑在头里;第二次回到门口的时候门正开着,他就跑了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对着道拉的脸带上,上楼进了卧室,锁了门,堆了一只洗脸盆架。一口衣柜和一张桌子抵住它,并且包好了少数必需品,预备天一亮就逃走。

道拉赶到门外面,从钥匙孔里申明他的坚强的决心,第二天一定要割文克尔先生的喉咙;随后,客厅里起了一大片喧嚷声,其中匹克威克先生的声音清晰可闻,是在努力调解;这之后,同院的人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卧室去了,一切又归于寂静。

在整个这一段时间里,山姆到哪里去了?这问题并非不可能被人提出的。下一章我们就要说一说他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