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第二章

第一天的行程,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结果太阳,这个一切工作的守时的仆役,刚刚升起,开始照亮一千八百二十七年五月十三日的早晨,这时候塞缪尔。匹克威克先生像另一个太阳似的从他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推开卧室的窗户,俯瞰外面的世界。他的脚下是高斯维尔街,他的右手是高斯维尔街……他的左手。眼界所及之处也是高斯维尔街;而对面呢,也就是高斯维尔街的对街。“这,”匹克威克先生想,“这就是那些哲学家的狭小的眼界,他们满足于考察放在他们眼前的东西,却不看藏在视线之外的真理。我呢,本来也会满足于永远凝视着高斯维尔街的,甚至都不想努一把力深入那些环绕在四周的乡村。”匹克威克先生发了这一通美妙的感想之后,开始把自己的身子塞进衣服,又把衣服塞进旅行皮箱。伟人们是很少对于服饰过于拘泥的;刮脸。打扮。喝咖啡,很快就完成了:隔了一个钟头,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提着皮箱,大衣口袋里放着望远镜,背心口袋里放着准备记下任何值得一记的发现的笔记簿,走到了圣玛丁广场上的马车停车场。

“马车!”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来啦,先生,”一个模样很特别的人叫他,这人穿着麻袋布的上衣和同样料子的围裙,颈子上挂着一个有号码的铜牌子,像是什么被编了目录收藏着的珍奇物品。这是一个饮马的人。“你来啦,先生。哪,就是第一辆车子!”这第一辆车子从他抽过第一袋烟的酒店里叫来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和皮箱就进了车箱。

“到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说。

“只是一宝(就是一先令。)的生意经,汤密,”……马车开动的时候,车夫不高兴地叫着说,告诉他的朋友饮马人听。

“这马有几岁口了,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问,用预备付车钱的一先令银币在鼻子上擦着。

“四十二岁,”车夫回答,斜着眼看看他。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伸手去摸笔记簿。车夫把话重新说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紧盯着那人的脸看看,但是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所以他把那句话记上了簿子。

“你这马每次要在外面拉多少时候才回去休息?”匹克威克先生问,探求更多的材料。

“两三个星期,”那人回答。

“星期!”匹克威克先生吃惊地说……笔记簿又拿出来了。

“它回家的话,就是住在喷吞维尔,”车夫冷冷地说,“但是我们很少把它牵回家,因为它很衰弱。”

“因为它衰弱,”大惑不解的匹克威克先生重复他的话说。

“把它从车杠里卸出来的时候,它总是要跌倒在地下,”车夫继续说,“但是套在车子上的时候,我们把它扣得牢牢的,拉得紧紧的,它就不大跌得下去了。而且我们有两只很大很大的轮子,只要它一动,轮子在它后头滚,它就只好向前跑,……不得不跑嘛。”

匹克威克先生把这话的每一个字都记进了笔记簿,打算把它报告给社里,作为一个卓绝的实例,证明马在困难的境遇之下生命力的顽强。记录刚刚完成,他们就已经到了金十字。车夫跳了下来,匹克威克先生钻了出来。已经在焦急地等候着他们的伟大领袖来临的特普曼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拥上来欢迎他。

“车钱拿去吧,”匹克威克先生说,把那枚先令递给车夫。

这位饱学之士是多么惊讶呢。因为那莫名其妙的家伙竟把钱丢在人行道上,并且用隐喻的字句说要和他(匹克威克先生)较量较量,谁赢了钱就归谁。

“你发疯了,”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要末是喝醉了,”文克尔先生说。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特普曼先生说。

“来吧,”马车夫说,挥拳顿脚的,像一架钟的机器。“来吧,……你们四个一道来。”

“有好看的了!”半打的街车车夫喊。“动手呀,山姆,”……他们兴高采烈地围拢来。

“什么事呀,山姆?”一位穿了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绅士问。

“什么事!”车夫回答说。“他要我的号头干什么?”

“我没有要你的号头,”吃惊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你记下来干么?”车夫问。

“我没有记呀,”匹克威克先生愤愤地说。

“谁信得过呢,”马车夫继续说,对看热闹的群众申诉着,……“谁信得过呢?他明明是个告密的,坐上人家的车子,不但记了号头,份外还把他说的话一句一句都记下来,”(匹克威克先生脸上闪出毫光……那是笔记簿的原故呵。)

“他到底记了没有?”另外一个马车夫问。

“他记了,”第一个车夫回答,……“而且故意激得我要打他的时候,他就找了这三个人来做见证。但是我要叫他吃一顿生活,哪怕有六个月我坐的。来吧,”车夫用一种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私有财产的样子把帽子向地上一摔,于是打掉了匹克威克先生的眼镜,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上,另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胸口,第三拳打在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眼睛上,第四拳来了一个变化,打在特普曼先生的腰里,随后跳进马路,随后又回到人行道上,最后就把文克尔先生身上所有的暂存的一点胆量打得烟消火灭;而全部的经过只是几秒钟的工夫。

“警官在哪里?”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把他们放在水龙头下面冲冲,”一个卖热饼的人提议说。

“你们要受到处罚的,”匹克威克先生喘咻咻地说。

“都是些告密的,”群众喊。

“来吧,”那车夫叫,他是一直在不住地磨拳擦掌。

到这时为止,群众是消极的旁观者,但是匹克威克派是些告密人的消息在他们中间传开之后,他们开始非常活跃地讨论把那热心的卖饼人的提议付之实行是否妥当了:要不是一个新来的人居中调停,使这场骚扰出乎意外地告一结束的话,他们会做出什么侵犯人身的行动,那可就难说了。

“什么花头?”一个高高瘦瘦的。穿一件绿色上衣的青年人说,他从停车场那里突然走了出来。

“一些告密的!”群众又喊。

“我们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吼叫说,那种声调在任何平心静气的人听来都是具有说服力的。

“到底是不是……到底?”青年人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一面毫无顾忌地用手肘推开那些挤在那里的人的脸孔夺路前进。

那位学者匆匆用几句话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那末跟我来,”穿绿色上衣的那人说,用力拖着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后面,一路不停地讲下去。“喂,九百二十四号,把车钱拿去,走你的道儿……可尊敬的老爷……我很熟识……别胡说啦……这儿走,先生……你的朋友们哪?……完全是误会,我知道,……不用介意……意外是不免的……秩序最好的家庭……不用丧气……倒运呗……拉起他来……劝他想透彻些……够味儿的……该死的流氓们。”这位陌生人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而且很流利地讲着这种断断续续的不成句法的话,在前面领路走到旅客候车室,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信徒们紧跟在他背后。

“喂,堂倌!”陌生人一面狠狠地打铃,一面叫唤,“每人一杯……羼水白兰地,要烫,要浓,要甜,要满,……先生,你伤了眼?堂倌,拿生牛排给这位老爷医眼……生牛排医皮肉伤再好没有啦;冰冷的路灯杆儿很好,可是不方便……成半个钟点地站在大街上,眼贴着路灯杆儿,这怪别扭的……嘛……妙啊……哈!哈!”紧接着这些之后,他连喘一口气的停顿也不要,就一口吞下了整整半品脱热气腾腾的羼水白兰地,于是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靠着,那种轻松惬意的样子,就像什么不平常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匹克威克先生在他的三位同伴忙着向新相识表示谢意的时候,得空观察了一下他的服装和外貌。

他近于中等身材,但是由于身体瘦削腿长,使他显得高了许多。那件绿色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时候是一件讲究的礼服,但是显然当时是比这位陌生人矮小得多的人穿的,因为那两只污黑的。褪了色的袖子,几乎够不到他的手腕。他把这件上衣从下到上地扣得结结实实,一直扣到下巴,绷得那么紧,大有裂开背缝的危险;他的颈子里看不见衬衫领子,只围着一条旧的阔领带。他的狭小的黑色裤子上,到处露出发光的补钉,说明了它服务的时间之长;裤管紧紧扎在一双打过补钉的鞋子上,好像要想掩饰那肮脏的白袜子,然而袜子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得见。长长的黑头发蓬乱地逸出在高统的旧呢帽下面的两边;从手套统子和上衣袖口之间,可以看到他的光光的手腕。他的脸孔瘦削而憔悴;但是整个的人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神气……洋洋得意的厚颜无耻和充分的泰然自若。

这样的人就是匹克威克先生透过眼镜(他很幸运地重获了他的眼镜)所凝视着的人,也就是在他的朋友们说尽了感激的话之后,于是他自己接上去用文雅的辞句对他刚才的援助致以最热情的谢意的人。

“不用介意,”陌生人很唐突地打断匹克威克先生的话,“够啦……不用再说啦;那车夫好样儿的……拳头打得挺好;可如果我是你那穿绿上装的朋友……活该……揍他的脑袋瓜子……不含糊……只要出口大气的工夫儿,……还有那卖饼的,……不吹牛。”

洛彻斯特驿车的车夫进来打断了这番有条有理的演说,他宣布说,“海军司令号”马上要开了。

“海军司令号!”陌生人说,连忙起身。“是我的车……已经订了座……外边儿的……让你们会钞罗……要换个五块头的……坏银子……假的……没有用……不行……嗳?”他极其狡猾地摇摇头。

碰巧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同伴决定的第一个歇脚地点也是洛彻斯特;他们对这位新相识说明了他们也是要到相同的城市去之后,大家就同意了去坐马车背后的座位,这样可以坐到一起。

“上呀,”陌生人说,帮助匹克威克先生登上车顶,但是拉得这样卤莽,以致大大地损害了这位绅士的举止的庄严。

“有行李吗,先生?”车夫问。

“谁……我?就这棕色纸包儿,就这一样儿,别的行李走的水路……大箱子,钉了钉子……大得像屋子……重,重,重得要死,”陌生人回答,一面把棕色纸包尽量向口袋里塞,这就显出一些非常可疑的迹象,好像里面只有一件衬衫和一条手绢。

“脑袋,脑袋,当心脑袋瓜子,”马车开出低低的拱门……在那个时代停车场的入口处是这样的……时,多话的陌生人喊。“可怕的地方……危险的工作……有一天……五个小孩儿……母亲……高个儿的女人,吃着夹肉面包……忘了拱门……嚓……好家伙……小孩儿们回头一看……妈的脑袋没有啦……夹肉面包还在她手里……可没有嘴巴好塞啦……一个家庭的脑袋没有啦……吓死人,吓死人。在看白厦吗,先生,……好地方儿……小窗户儿……那儿有另外的人的脑袋搬家呐,对吗,先生?……他也是没有多留点儿神啊……嗳,先生,嗳?”

“我正在沉思,”匹克威克先生说,“在想着人事的变幻无常。”

“唉!可不是……头一天打王宫的大门进去,第二天打窗户里出来。是哲学家吗,先生?”

“人性的观察者,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我也是。人们在没有什么可做而且更没有什么可得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这样儿的。诗人吧,先生?”

“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有强烈的诗人气,”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也有呐,”陌生人说。“史诗……一万行……七月革命……当场做出来的……白天是马斯(马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夜里是阿波罗(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音乐。诗歌。太阳等之神。),……野战炮砰砰,七弦琴锵锵。”

“你亲身参与过那种壮烈的场面吗,先生?”史拿格拉斯说。

“亲身!当然是罗(这是金格尔先生的想像富有预言力的明证:这段对话是一八二七年的事,而革命是在一八三○年……原注。);拿着枪开火……心里一个意象也在冒火……赶忙跑上酒馆……写下了意象……再回来开火……嘶,砰……又是一个意象……又到酒馆里……笔呀墨水呀……再回来……杀呀砍呀……高贵的时代,先生。游猎家吧,先生?”突兀地掉转话头对文克尔先生说。

“不敢当,先生,”那位绅士回答。

“好玩意,先生……好玩意……狗呢,先生?”

“暂时还没有,”文克尔先生说。

“啊!你应该养狗呀……好畜生呵……机伶的动物……我从前有只狗……细毛猎狗……惊人的本能……有一天出去打猎……进围场的时候……打了唿哨……狗站住不动……又打唿哨……庞托……不中用:木头似的……喊它……庞托,庞托……动也不动……钉在地上似的……眼睛盯着一块牌子……我一抬头,看见一块告示牌……’猎场看守人奉命,凡进入本围场之狗,一概打死,……去不得嘛……了不得的狗呵……可贵的狗呵……非常之可贵呵。”

“真是独一无二的事情,”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记下来吗?”(虽然我们发现这件事是作为“独一无二的”事情被记在匹克威克先生的笔记簿上,我们却忍不住对这位饱学的权威要卑微地表示我们不敢苟同。这陌生人讲的故事,比起耶赛先生的《搜奇集》里某些故事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在他所记述的那些狗的面前,庞托是完全不足道的了……原注。)

“当然罗,先生,当然……这条畜生的趣事还有百十来件哪……漂亮的姑娘呵,先生,”(这是对屈来西。特普曼先生说的,他对马路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子丢了各种各样的非匹克威克派的眼风。)

“非常漂亮!”特普曼先生说。

“英格兰姑娘没有西班牙女郎漂亮……高贵的东西……黑玉似的头发……黑眼珠……可爱的身段……甜蜜的东西……漂亮。”

“你到过西班牙吗,先生?”特普曼先生说。

“在那儿住过……几百年。”

“许多韵事吧,先生?”特普曼先生问。

“韵事!几千。伯拉乐。菲兹及格老爷……大公爵……独养女儿……克里斯丁娜小姐……绝色佳人……爱我爱得神魂颠倒……猜忌的父亲……品性高尚的女儿……漂亮的英国男子……克里斯丁娜小姐绝望啦……吃了氢氰酸……我皮箱里有洗胃器……动手术急救……老伯拉乐高兴死啦……同意我们结合……握手讲和,泪如泉涌……浪漫的故事呵……非常之浪漫。”

“这位女士现在在英国吗,先生?”特普曼先生问,关于她的动人之处的描写已经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死啦,先生……死啦,”陌生人说,掏出一小块碎布……一条很旧的白麻纱手绢擦擦右眼。“没有能够恢复……伤了体质……成了牺牲。”

“她的父亲呢?”富于诗意的史拿格拉斯问。

“又悔恨又悲苦,”陌生人回答。“突然失了踪……闹的满城风雨……到处寻找……白费……广场上的喷泉忽然不喷啦……几礼拜一晃就过去啦……还是堵着……雇了工人去通……抽掉了水……发现了丈人,头向前塞在大水管里,右脚靴子里藏了一份自白书……把他拉了出来,喷泉也就又喷起来,跟往常一个样儿啦。”

“允许我把这小小的罗曼司记下来吗,先生?”大为感动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当然罗,先生,当然……只要你高兴听,还有五十个哪……我的生活很奇怪……相当奇妙的历史……不是不平凡,只是少有。”

这位陌生人用这种口气这么一直谈着,当驿车停下来换马的时候就偶尔弄一杯啤酒作为插曲;马车开到洛彻斯特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两位的笔记簿都记满了他的奇遇的精萃了。

“堂皇的废墟哟!”他们远远看见洛彻斯特的出色古堡的时候,奥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他所特有的全部的诗意的热情说。

“对于一个博古家,这是多好的研究材料呵,”这是匹克威克先生把望远镜罩在眼睛上之后所说的话。

“啊!好地方儿,”陌生人说,“辉煌的大建筑群……皱着眉头的墙壁……像要倒下来的拱顶……黑漆漆的墙角落……破破烂烂的楼梯……还有古老的大教堂……泥土味儿……香客的脚步磨损了古老的台阶……萨克逊式的小门……忏悔室就像戏院子的售票房……那些僧侣就是古怪的顾客。教皇们,财政大臣们,和各种各样的老家伙们,生着一副大红脸儿,起伏不平的鼻子,每天出现……还有软皮短上衣……火枪……沙可法古(沙可法古,一种石棺。欧洲传说,古希腊人用一种特殊的石头造成棺材,尸体入棺后几个星期就被石头吃掉,因此称这种石头为沙可法古(食肉石)。后来”沙可法古“一辞一般指一种带有雕刻的石棺。)……好地方儿……还有古老的传说……奇异的故事:真棒;”陌生人继续这样自言自语,直到马车开进大街,停在牡牛饭店门口。

“你在这里歇吗,先生?”那生聂尔。文克尔先生问。

“这儿吗……我不……可你们倒是在这儿好……好房间……精致的床铺。赖依特饭店之外的第二家,贵……非常之贵……叫一叫侍者就要你半克朗(克朗:旧时英国货币,约值五先令。)……如果你在朋友家吃,不在咖啡间吃,就要你更多的钱……好家伙……非常之好。”

文克尔先生对匹克威克先生叽咕了几句;匹克威克先生对史拿格拉斯先生耳语,史拿格拉斯先生又向特普曼先生耳语,并且大家互相点点头。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对陌生人说话了。

“今天早上你先生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他说;“为了聊表谢忱,我们想请你来吃饭,你能够赏光吗?”

“荣幸得很罗……我不敢点菜,可是烤鸡和香菌哪……好东西嘛!什么时候儿?”

“让我看一看,”匹克威克先生回答,看看表。“现在快三点了。五点好不好?”

“刚好合我的意,”陌生人回答,“准五点……回头见……保重吧;”陌生人把高统帽子从头上举起一两,又随随便便地戴回头上,歪在一边,于是匆匆地走出院子,走上大街,棕色纸包一半塞在口袋里一半露在外面。

“显然是到过许多国家的旅行家,并且是对于人和事有细致的观察的人,”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很想读一读他的诗,”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我要是见过那条狗多好,”文克尔先生说。

特普曼先生没有说话;但是他想到克里斯丁娜小姐。洗胃器和喷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

订了一间单用的起坐间,看了卧室,叫了菜,大家步行出去观光这个城市和邻近的地方。

我们把匹克威克先生所写的关于史特劳德。洛彻斯特。查特姆和布隆顿这四个市镇的记载仔细阅读之后,发现不出他对它们的印象跟到过这些地方的别人有什么重大的不同之处。他的概括的描写是很容易摘录出来的。

“这些市镇的主要产物,”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是兵士,水手,犹太人,白垩,小虾(小虾(Shrimps):又作侏儒解。),官吏和造船厂的人。在热闹街道上出卖的商品,主要是船舶用具。甜面包干。苹果。比目鱼和牡蛎。街上显得活跃而有生气,主要是由于军人们的饮酒作乐所致。看见这些英勇的男子由于过多的火气和火酒两者的作用而在街上蹒跚,那对于一个宅心仁厚的人真是愉快;而且,跟着他们走,和他们打趣,是本地的孩子们的便宜而天真的娱乐,我们回想到这一点,是尤其觉得愉快的。无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又说)都扫不了他们的兴。就在我到这里的前一天,他们中间有一个曾经在一个酒店里受了极其粗暴的侮辱。酒吧间侍女坚决地拒绝再给他添酒;因此之故,他拔出了刺刀(不过是开玩笑地)刺伤了女孩子的肩头。然而第二天早晨这位好汉还是到酒店里去,并且是最先到的,这表示他是欣然地不以为意的,他已经忘怀了发生过的事!

“在这些市镇里(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烟草的消耗一定很大;弥漫在街上的气味,对于特别喜欢吸烟的人一定是非常中意的。一个肤浅的观察家也许要反对这些镇市的污秽……那是它们的主要特征;但是在那些把这看作商业繁荣的征象的人看来,正是令人满意的。”

准五点,陌生人来了,随后很快地饭也来了。他已经丢开了棕色纸包,但是没有换服装;并且更加……假使还有这可能的话……议论风生了。

“那是什么?”侍者揭开一道菜的时候他问。

“箬鳎鱼,先生。”

“箬鳎鱼……啊!……好鱼……都是伦敦来的呐……公共马车公司的东家们举行政治宴会……整马车地载……几十篓子……这些人真机伶。喝一杯吗,先生?”

“奉陪,”匹克威克先生说……于是陌生人喝起酒来;先是和他干一杯,然后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然后和特普曼先生,然后和文克尔先生,然后和大家,喝得几乎和他讲得一样迅速。

“楼梯上出什么乱子啦,侍者,”陌生人说。“一些人影儿上去……木匠们下来……灯笼。玻璃杯。竖琴。在干些什么?”

“跳舞会,先生,”侍者说。

“集会性质……嗳?”

“不是,先生,不是集会,先生。慈善性质的跳舞会,先生。”

“这个城市的许多漂亮女人你知道吗,先生?”特普曼先生津津有味地问。

“漂亮哪……妙哪。肯特州(肯特州系英格兰东南的一州。),先生……肯特人人知道……苹果。樱桃。忽布果子和娘儿们。喝一杯吗,先生?”

“很愿意奉陪,”特普曼先生回答说。陌生人斟了酒,干了杯。

“我倒是非常想去,”特普曼先生重新提起跳舞会,说,“非常想。”

“门票在酒吧间卖,先生,”侍者插嘴说,“一张票半个基尼(基尼:旧时英国货币,约值二十一先令。),先生。”

特普曼先生又表示了一次渴望参加的意思;但是从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暧昧的眼光或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心不在焉的凝视里都没有得到反响;于是他就专心地抱着很大的兴趣去对付红葡萄酒和刚刚拿到桌上的尾食(尾食:西餐吃到最后的时候拿上来的点心水果。)。侍者退出了,留下食客们去享受饭后的舒服的时间。

“劳驾,先生,”陌生人说,“瓶子摆着不动……传递吧……太阳的路线……通过钮孔……别拉下脚后跟皮儿,(太阳的路线即轮流;通过钮孔即倒进嘴巴;别拉下脚后跟皮儿即不要留下剩酒。)”他干了两分钟之前斟满的杯子;又斟上一杯,带着一副惯于此道的人的神气。

酒喝完了,又添了酒。客人讲着,匹克威克派们听着。特普曼先生越来越渴慕跳舞会。匹克威克先生脸上闪耀着博爱众生的表情;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睡得人事不省。

“他们在楼上搞起来了,”陌生人说……“你听乐队……四弦琴在调音……现在是竖琴……现在跳开了。”传下楼来的各种音响宣布了第一场四组舞的开始。

“我多想去呵,”特普曼先生又说。

“我也想,”陌生人说,……“该死的行李……笨重的船……没有赴会的衣服……别扭,是吗?”

兼爱正是匹克威克派理论的主要特色之一,而且特普曼先生对待这样一个高贵的信条的热忱是谁也比不上的。关于这位优秀人物指引施舍的对象到别的会友们家里去讨旧衣服和救济金的事,通讯部的记录上所载的次数简直惊人。

“我倒是很愿意借给你一套出客的衣服,”屈来西。特普曼先生说,“但是你瘦了一点,而我……”

“胖了一点……长大了的拜克斯(拜克斯:酒神,戴葡萄叶作的花冠,以酒桶为宝座。这里是说特普曼像跌下宝座。失去花冠。穿了平常服装。发了胖的酒神。)……摘了叶子……爬下了酒桶,穿了粗绒布,嗳?……不是蒸馏了两次,倒是搅拌得起了两倍的泡沫……哈!哈!……递酒来。”

究竟特普曼先生是因为叫他递酒……陌生人喝酒喝得那么快……的时候那种专断的声调使他有点愤慨呢;还是因为把匹克威克社的一位重要的社员可耻地比做跌下宝座的拜克斯,使他很正当地感到受了侮辱呢,这还不能完全确定。他递了酒,干咳了两次,带着严肃的紧张对客人盯了几秒钟;然而这位先生显得十分泰然,而且在他的探索的眼光之下十分镇静,所以他逐渐平了气,又提起跳舞会来。

“我倒想到,先生,”他说,“虽然我的衣服太大了,我的朋友文克尔先生的衣服也许能合你的身。”

陌生人用他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文克尔先生的身材,这双眼睛里就闪出了满意的亮光,于是他说……“巧极啦!”

特普曼先生四面看看。对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起了催眠作用的酒,已经偷偷地蒙蔽了匹克威克先生的知觉。这位绅士已经逐步地经历了作为饱餐及其后果所产生的昏睡状态的种种先行阶段。他已经发生过那种正常的变化……从欢乐的顶点到不幸的深渊,又从不幸的深渊到欢乐的顶点。像街上的一盏煤气灯似的,管子里冒着气,暂时发出一阵不自然的光辉:然后暗了下去,几乎看不见了:隔了一会,又发出光来照耀一下,随后带着一种犹疑的。逡巡的微光闪铄着,终于完全熄掉:他的头低垂在胸口;于是,可见听到这位伟人的存在的仅有的征候就是一种不断的鼾声,其中还时而带一声局部的哽咽。

参加舞会和一见肯特州的美人,对于特普曼先生是强有力的引诱。带那位客人一道去,对于他也有同样大的引诱力。他完全不熟悉这个地方以及这里的居民;而那位陌生人却似乎对这两者都具有那么多的知识,就像他是从小生长在这里的。文克尔先生已经睡着了,而特普曼先生根据过去类似的经验,充分知道他一醒过来就会按照很自然的规律昏头昏脑地爬上床去的。他在犹疑不决。“你自个儿斟上,再把酒递过来吧,”不屈不挠的客人说。

特普曼先生照他的话做了,这追加的最后一杯兴奋剂使他决定了。

“文克尔的卧室在我的里间,”特普曼先生说;“假使我现在喊醒他对他说明我的意思,他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我知道他有一套礼服,在一只毡呢旅行包里;假使你穿了去赴舞会,回来就脱下来,我就可以放回原处,根本用不着麻烦他了。”

“妙,”陌生人说,“妙计……只怪碰着这么个别扭事儿……十四件上装都在那些捆扎好的箱子里,却不得不穿别人的衣服……非常之好的主意,那是……非常之好。”

“我们该买票了,”特普曼先生说。

“犯不着为这件小事兑开基尼了,”陌生人说,“猜字幕来决定谁会东吧……我说,你旋……第一次……女人……女人……迷人的女人,”金币落了下来,“龙”(女人是对“龙”的恭维说法)朝上。

特普曼先生按铃召来了侍者,买了票,吩咐点上了卧室的蜡烛。一刻钟之内,陌生人已经用那生聂尔。文克尔先生的一套礼服打扮齐全了。

“是一件簇新的上衣,”特普曼先生说,这时陌生人正在很满意地对着穿衣镜打量自己。“是第一件钉着我们社徽的钮子的衣服,”……于是他叫他的同伴注意那镀金的大钮子,在中央有一个匹克威克先生的半身像,两边各有“P.C.”两个字。

“P.C.”陌生人说……“古怪的装饰……老家伙的像,还有P.C.……P.C.是什么意思……’特别的上衣,吗,嗳?”特普曼先生带着勃然的愤慨和很大的自傲,解释了这徽章的奥妙。(P.C.是“匹克威克社”的缩写。但是英文“特别的上衣”的缩写也是P.C.)

“腰身短了点儿,是吗?”陌生人说,团团地转着,为了从镜子里看一看腰带上的钮子……它们是在他的后背的半中间。“就像邮差穿的号衣咧……邮差那种上装真滑稽……包工承办的……不量尺寸……神秘的天意……所有的矮个儿都穿长衣服……所有高个儿都穿短的。”特普曼先生的新同伴一面这样高谈阔论着,一面整理好了他的衣服……或者不如说文克尔先生的衣服;于是由特普曼先生陪着,走上了到舞厅去的楼梯。

“贵姓呀,先生?”门口的仆人说。特普曼先生正要跨上前去通报自己的姓名,陌生人阻止了他。

“不要报什么姓名,”……然后他向特普曼先生耳语说,“姓名要不得……不出名呵……原本是很好的姓名,不过却不是鼎鼎大名的……对于一个小圈子是顶括括的名字,可是在公共集会里出不了锋头……匿名反倒好……伦敦来的老爷们……显贵的外宾……等类。”仆役推开了门;特普曼先生和陌生人进了舞厅。

这是一间很长的房间,放着大红套子的长椅,挂着插蜡烛的玻璃的枝形灯架。乐师们另外集中在一处比舞池高出来的凹洞里,舞池里有两三组跳舞的人正在有规律地跳着四组舞。邻近的牌室里有两桌牌局,是两对老太太和两对胖绅士,在打“惠斯特”(“惠斯特”:四人玩的一种牌戏。)。

舞曲的最后一节奏完了,跳舞的人们在房间里散步,特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观察在场的人。

“漂亮的女人们呵,”特普曼先生说。

“且慢,”陌生人说,“待一会儿才有味儿哪……贵人们还没有来……奇怪的地方儿嘛……’造船厂的人,中间,身份高的不认得身份低的……身份低些的’造船厂的人,,不认得社会上的中等阶级……中等阶级不认得生意人……部长不认得任何人。”

“那个淡色头发。粉红眼睛。穿着奇异装束的小孩子是谁?”特普曼先生问。

“嘘,你真是……什么粉红眼睛……奇异装束……小孩子……胡说八道……九十七联队的旗手……威尔麦特。史耐普大人呗……名门大族……史耐普家族……非常之……”

“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克勒伯夫人,克勒伯小姐们!”守在门口的仆人用高吭的声音喊。整个房间起了一阵大激动,因为进来了一位穿了钉着亮晶晶的钮子的蓝色上衣的高大绅士,一位穿蓝缎子的大块头太太,和两位也是那样块头的小姐,穿的也是那样颜色的时髦服装。

“部长……造船厂的首长……大人物……大的了不得的人物,”慈善委员会把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和他的家庭招待到房间的最里面的一头去的时候,陌生人凑近特普曼先生的耳朵低低地说。威尔麦特。史耐普大人和其他的显贵随即拥上去对克勒伯小姐们致敬意;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呢,笔直地挺立在那里,从他的黑色领带上面威严地看着集合着的众人。

“史密西先生,史密西太太,和史密西小姐们,”这是其次的通报。

“史密西先生是什么人?”特普曼先生问。

“造船厂的什么官儿,”陌生人回答。史密西先生恭恭敬敬地对托马斯。克勒伯爵士鞠了躬;托马斯爵士故作谦逊地受了礼。克勒伯夫人通过望远镜对史密西太太和小姐打量一番,而史密西太太呢,就反过来对某某太太盯一眼,这位太太的丈夫根本不是在造船厂做事的。

“布尔德尔陆军上校,布尔德尔上校夫人,布尔德尔小姐,”……这些是其次的来宾。

“驻屯军的首长,”陌生人回答特普曼先生的探问的眼光说。

布尔德尔小姐受到克勒伯小姐们的热烈欢迎;布尔德尔上校夫人和克勒伯夫人之间的寒暄是一种极其热情的寒暄;布尔德尔上校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相互地递了鼻烟壶,他们的样子很像一对亚历山大。赛尔科克……“他们眼光所及的范围之内的君王。”

当本地的贵族们……姓布尔德尔的,姓克勒伯的,姓史耐普的……在房间的上席那一头这样维护着他们的尊严的时候,其他阶级的人就在房间的另一头学他们的榜样。九十七联队的一些比较不显贵的军官对造船厂的一些比较不重要的官吏们的家属献着殷勤。律师们的妻子和酒商的妻子领导了另一阶层(糟坊主人的妻子拜访布尔德尔家族去了);还有汤林孙太太,开邮政局的(在英国当时,似乎小地方的邮局都是附设在旅馆里,并且由人民自办的,即所谓“商办”。),似乎根据双方的同意做了生意人的一群的领导者。

当时一位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最活跃的人物,是一个小胖子,头上一圈直竖的黑头发,中间一片广大的光秃秃的平原……这是史伦谟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军医。这位医生跟每个人都一道吸鼻烟,跟每个人都交谈,他笑乐。跳舞。打趣。打惠斯特,无所不为,也无处不到。这些事情已经可以算得花样繁多了,可是这位小小的医生却还有一件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情……孜孜不倦地对一位小小的老寡妇献着极其坚持而热烈的殷勤。这位寡妇的华丽的衣服和许许多多的饰物,说明了她对于一个有限的收入是极其可羡的补助。

特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四只眼睛都对那医生和寡妇盯了好一会儿,于是陌生人打破了沉默。

“有钱得很……老女人……目中无人的医生……这主意不坏……逗个乐,”这些是他嘴里说出来的可以领悟的字句。特普曼先生用探询的眼光看看他的脸。

“我要和那寡妇跳舞,”陌生人说。

“她是什么人?”特普曼先生问。

“不知道……平生没有见过她……我来撵掉那医生……马上动手。”陌生人随即走到房间的那一边,靠在一只壁炉架上,开始用一种尊敬而忧郁的恋慕神情盯着那老妇人的胖脸。特普曼先生在无言的惊讶中旁观着。陌生人进展得很快;小小的医生和另一位女士跳舞去了……寡妇的扇子落在地上;陌生人拾了起来,送了上去……一个微笑……一个鞠躬……一个屈膝礼……几句谈话。陌生人勇敢地走到司仪那里,又和他一起回来;一点儿介绍的手势;陌生人就和布及尔太太参加了四组舞了。

这简捷的过程固然使特普曼先生大为惊讶,然而医生的惊慌还要大得无限。陌生人是年轻的,寡妇被奉承上了。医生献殷勤但是寡妇不理睬;而医生的愤慨对于他的泰然自若的敌手也是毫无作用。史伦谟医生慌得目瞪口呆了。他,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顷刻之间就被一个人压倒了,而这人是从来没有谁见过的,并且就是现在也没有谁知道他!史伦谟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被抛弃了!不可能的!不能够是这样的!然而是的;他们明明是在那里。什么!介绍他的朋友!能相信他的眼睛吗!他又看看,不得不悲苦地承认他的视觉器官的准确性;布及尔太太正和屈来西。特普曼先生跳舞,这是没有错误的事实。明明是那寡妇正在他面前跳舞,她跳到这里,跳到那里,而且特别有劲哪;特普曼先生也在跳来跳去,脸上带着最庄严的表情,他(像许多人一样)在跳舞的时候显出一种神气,仿佛觉得四组舞可不是什么可以闹着玩的东西,而是一种对感情的严肃考炼。需要用不屈不挠的坚定来应付的。

医生沉默而忍耐地忍受了这一切,还有随后的一切端茶。斟酒。递饼干。献媚;但是后来陌生人出去送布及尔太太上她的马车了,他等了几秒钟也就迅速地冲出了房间,那勉强压制到现在的全部愤慨就从脸上各处冒了出来,而且激动得浑身是汗。

陌生人正走回来,特普曼先生跟在他旁边。他低声说着什么,还笑。医生简直想要他的命。他在得意哪。他胜利了。

“先生!”医生用庄严的声调说,递上一张名片,退到过道的一个角落里,“我叫史伦谟,史伦谟医生,先生……九十七联队……查特姆营房……我的名片,先生,我的名片。”他还打算再说些什么,但是他的愤慨哽住了他的喉咙。

“啊!”陌生人回答,冷冷地,“史伦谟……多谢罗……客气得很……我现在不害病,史伦谟……等我生病的时候……拜访你。”

“你……你是一个装样的人,先生,”暴怒的医生喘息地说,“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夫……一个撒谎的骗子……一个……一个……什么也不会使你把名片给我的,先生。”

“噢,我说呀,”陌生人说,侧着身子,“这儿的混合饮料太浓……慷慨的东家……太笨啦……非常之笨……柠檬水好得多……闷热的房间……上年纪的老人家……明儿早晨可要受罪啦……残酷……残酷;”于是继续走了一两步。

“你是宿在这旅馆里的吧,先生,”愤激的小胖子说;“你现在醉了,先生;明天早上你听我的信吧,先生。我会把你找出来的,先生;我会把你找出来的。”

“我本来是要出来的,你去找吧,”(上句医生所说的是:“I shall find you out”原意是“我会找到你的”,但此句又可解作“我将发现你已出外”,所以对方据而回答:“Rather you found me out than found me at home”(只能发现我已出外,不能发现我在家)也就是“你找不到我”。因为无法可以译得圆满,不得已略加更改,存其故意曲解对方。支吾其词的语态。)不动声色的陌生人回答。

史伦谟医生脸上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凶恶相,忿然把帽子向头上一揿;陌生人和特普曼先生上楼到后一位的卧室里,去把借来的羽毛(指衣服。这个成语是根据乌鸦借孔雀羽毛的寓言而来的。)还给一无所知的文克尔。

那位绅士睡得正熟;衣服很快放回了原处。陌生人十分兴高采烈;特普曼先生呢,被葡萄酒。混合饮料。灯光和女人们弄得神魂颠倒了,觉得整个的事情是个绝妙的笑料。新朋友告别了;他为了找出预备把头伸进去的睡帽口而费了一点儿手脚之后,并且也因为拚命要戴上睡帽而终于打翻了蜡烛台之后,经过一串繁复的手续上了床,很快就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刚刚打了七点钟,匹克威克先生的博学的头脑就被卧室门上的响亮的敲击声从睡眠使之陷入的无意识状态中唤醒了。

“是谁呀?”匹克威克先生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说。

“擦靴子的,先生。”

“你干什么?”

“对不起,请问和你们一道的一位穿鲜艳的蓝色礼服。带一只有P.C.两个字的镀金钮子的,是哪一位?”

“大概是送出去刷的吧,”匹克威克先生想,大概这人忘记是谁的衣服了……“文克尔先生,”他说,“过去第二个房间,右手的。”

“谢谢你,先生,”擦靴子的仆人说,走开了。

“什么事呀?”特普曼先生房门上的大声敲击把他从健忘的安眠中惊醒的时候,他叫唤说。

“我可以和文克尔先生说句话吗?”擦靴子的仆人在外面回答。

“文克尔……文克尔,”特普曼先生对里面房间大声地叫唤。

“哈罗!”从被子下面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回答。

“有人找你……在门口……”屈来西。特普曼先生勉强说了这些字句之后,转过去又睡得人事不知了。

“找我!”文克尔先生说,急忙跳下床,马马虎虎地穿上了衣服。“找我!在这种偏僻地方……究竟谁会来找我呀!”

“一位绅士在咖啡间里等着呢,先生,”文克尔先生开了房门碰到擦靴子的仆人的时候,仆人说:“他说他不耽搁你的工夫,但是他非见你不可。”

“古怪得很!”文克尔先生说:“我马上下来。”

他匆匆用一件旅行披巾和一件便袍把自己包起来,走下楼梯。一个老妇人和两个侍者正在收拾咖啡间,一个穿着简便制服的军官正向窗外看着。文克尔先生进去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把头硬倔倔地一点。他吩咐仆人们退出之后,很细心地关上了门,于是说,“是文克尔先生吧,我想?”

“我正是文克尔,先生。”

“你不会感到意外吧,先生,我要通知你,今天早上我到这里拜访是为了我的朋友,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

“史伦谟医生!”文克尔先生说。

“史伦谟医生。他叫我转达他的意见,你在昨天夜里的行为不是任何绅士所能忍受的;也不是(他又说)任何绅士能够对别的绅士做得出来的”。

文克尔先生的惊讶是如此之真实和明显,史伦谟医生的朋友看得明明白白;所以他继续说……“我的朋友,史伦谟医生叫我说,他坚决相信你昨天夜里是喝醉了酒,可能不知道你对于别人的侮辱是到了何等的程度。他委托我说,假使你认为这是你的行为的一种辩解的说,他同意接受你的书面的道歉,根据我的口授。由你亲笔写下来。”

“书面的道歉!”文克尔先生重复他的话说,是可能有的惊讶声调中最强调的声音。

“当然你知道两者之间的抉择的,”来访者说,冷冷地。

“你是受了委托把这个信息指名指姓带给我的吗?”文克尔先生问,他的脑子被这一场突兀的谈话弄得一团糟了。

“我并没有在场,”来访者回答,“因为你坚决拒绝把你的名片给史伦谟医生,所以那位绅士就叫我替他找出穿一件很不平常的上衣的人……那是一件鲜蓝色的礼服,有一颗镀金钮子,上面有一个半身像,和’P.C.,两个字。”

文克尔先生听到这样详细地描写他的衣服,真正是惊讶得不知所措了。史伦谟医生的朋友继续说:

“根据在账房那里的探问,才知道那件上衣的所有者是昨天下午和三位绅士同到这里的。我连忙叫人去问被认为大约是你们中的领袖的那位绅士;而他立刻叫我来找你。”

假使洛彻斯特堡垒的主塔突然从基础上走出来,站到咖啡间的窗户对面,这事使文克尔先生发生的惊讶,要是比起他听了这些话之后的深刻的惊骇来,简直还算不得什么的。他的第一个感想是他的上衣被人偷去了。“你能够等一会儿吗?”他说。

“当然,”那位不受欢迎的来客回答。

文克尔先生急忙跑上楼梯,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旅行袋。上衣是在老地方,但是在仔细察看之下,有昨天夜里曾经被人穿过的明显的痕迹。

“一定是这样的,”文克尔先生说,让衣服从手里落下。“饭后我喝了太多的酒,很模糊地记得后来曾经在街上散步,抽着雪茄。事实是我喝得太醉了;……一定是换了衣服……去了什么地方……得罪了什么人……毫无疑问的;而这信息就是那件事情的可怕的后果。”文克尔先生说着这些,回头向咖啡间走去,抱着悲惨而庄严的决心,打算接受好斗的史伦谟医生的挑战,承受可能发生的最坏的后果。

由于种种的考虑,文克尔先生作出了这个决定;第一是他在匹社的名誉。他向来被推崇为在一切娱乐和技艺方面的崇高的权威者,无论是进攻的,防御的,或是无所谓的;假使他在这第一个实地试验的机会上就退缩起来,而且当着他的领袖的面退缩起来的话,他的声名和地位就要永远消失了。何况,他记得常常听到这类事情的门外汉的猜测之辞,说是由于副手们之间的谅解的安排,手枪是极少真正上了子弹的;再者,他想到,假使他叫史拿格拉斯先生做他的副手,并且对他把危险活龙活现地描写一番,那末那位绅士也许会把事情告诉匹克威克先生,而匹克威克先生呢,当然会立刻报告地方当局,这样就可以防止他的信徒被杀害或是被打成残废。

他这样想着,回到咖啡间里,表白了他愿意接受医生的挑战。

“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个朋友,来商量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吗?”军官说。

“完全用不着,”文克尔先生回答;“你先告诉我时间和地点,我以后找一个朋友同来就是了。”

“今天日落的时候行吗?”军官用淡漠的声调问。

“很好,”文克尔先生回答;心里却觉得很糟。

“你知道毕特碉堡吗?”

“唔;我昨天看到的。”

“请你走到堡垒的一只角那里的时候,拐进沿着壕沟边上的田地,走上向左手的一条小路,再尽向前走,我在那里等你;我可以把你领到一个隐僻的地方,在那里进行我们的事,不怕有人来打断。”

“怕有人来打断!”文克尔先生想。

“没有其他什么要布置了,我想,”军官说。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了,”文克尔先生回答。

“早安。”

“早安,”军官大步走开的时候,噘起嘴来吹了一支轻快的曲子。

这天早饭吃得很沉闷。特普曼先生经过昨天夜里那场不习惯的消遣之后,到现在还没有要起身的样子;史拿格拉斯先生似乎正在富于诗意的意气消沉的心境之下;连匹克威克先生都对于沉默和苏打水表示出不平常的爱好。文克尔先生急切地等着机会。它不久就来了。史拿格拉斯先生提议去看一看堡垒,而大伙之中唯一情愿散一散步的只有文克尔先生,所以他们一道出去了。

“史拿格拉斯,”他们走出热闹街道之后,文克尔先生说:“史拿格拉斯,我的好朋友,你能够替我保守一个秘密吗?”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极其诚心诚意地希望他不能够。

“能,”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让我发誓……”

“不必,不必;”文克尔打断地,他的同伴出于无心地保证不泄露消息的想法把他吓坏了;“不要发誓,不要发誓;完全不必要的。”

史拿格拉斯先生就把他的一只已经根据诗歌的精神在说前面那句话的时候向天举起的手放了下来,做出倾听的姿势。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好朋友,这是一件关系到名誉的事,”文克尔先生说。

“你放心吧,”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握着他朋友的手。

“是跟一个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文克尔先生说,想把事情说得尽可能地庄严;“跟一个军官决斗,他的副手也是一个军官,时间是今天黄昏,在毕特碉堡那边的荒地上。”

“我陪你去,”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他是惊讶的,但是一点也不沮丧。在这种场合,恰恰是除了决斗的本人之外,别人都能够很镇静的。文克尔先生忘记了这一点。他用自己的感情忖度了别人的感情。

“结果也许是很可怕的,”文克尔先生说。

“我希望不至于,”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我相信那医生是一个很好的射手,”文克尔先生说。

“军人们大多都是,”史拿格拉斯先生镇静地说,“不过你也是的,不是吗?”

文克尔先生作了肯定的答复;他发觉他还没有使他的朋友吃惊到合宜的程度,所以他变换了阵地。

“史拿格拉斯,”他说,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假使我死了,你可以在我就要交给你的小包里找到一封信,是我留给我的……我的父亲的。”

这一进攻还是失败。史拿格拉斯先生是被感动了,但是他对于负责送出这一封信欣然承诺,好像他是一个普通的邮差。

“假使我死了,”文克尔先生说,“或者是那医生死了,那末你,我的亲爱的朋友,就要作为从犯而受到审判。我岂不是要连累我的朋友受到流放……说不定还是终身放逐哪!”

这话使史拿格拉斯先生略微畏缩了一下,但是他的英雄主义是不可征服的。“为了友谊的缘故,”他热烈地叫唤说,“我愿意冒一切的危险。”

他们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默默地并肩而行;这时候,文克尔先生心里是多么恨他的同伴的忠诚的友谊呵!早晨的时间要完了;他渐渐发起急来。

“史拿格拉斯,”他说,突然站住;“不要阻挡我做这件事……不要报告地方当局……不要喊什么维持治安的官吏把我或是史伦谟医生……现在驻扎在查特姆营房的九十七联队的军医……拘留起来。以致阻止了这场决斗;……喂,不要啊!”

史拿格拉斯先生热烈地抓住他朋友的手,热情地回答说,“万万不!”

一阵颤栗掠过了文克尔先生的身体,因为他确信已经毫无希望叫他的朋友害怕了,而他是注定了要做一个活靶子了。

这件事的一切情况已经正式对史拿格拉斯先生作了交待之后,并且从洛彻斯特的一个制造商租到了连带火药。子弹。铜帽子等必要附件的决斗手枪之后,朋友俩就回了旅店;让文克尔先生去沉思将临的一场决斗;史拿格拉斯先生去安排战斗的武器,使它们可以随时应用。

当他们重新走出旅馆去履行他们的倒霉差使的时候,正是很沉闷的黄昏。文克尔先生用一件极大的斗篷包住了身体,使人认不出来;而史拿格拉斯先生却在斗篷下面携带了杀人的工具。

“一切你都带了吗?”文克尔先生说,声调很兴奋。

“都带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充分的弹药,为了怕打些空枪。箱子里有四分之一磅的火药,我口袋里带了两张报纸,预备装药的。”

这些都是友谊的例证,任何人对这些当然都会极其感激的。推测起来,文克尔先生的感激大概是过于强烈得说不出来了,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继续向前走……而且走得相当慢。

“我们正赶上好时候,”他们爬过第一片田野的围篱的时候,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太阳刚刚落下去。”文克尔先生抬头看看落日,痛苦地想到自己不久也有“落下去”的可能。

“军官在那里了,”走了几分钟之后文克尔先生叫喊说。

“哪里?”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那里;……穿蓝色披风的绅士。”史拿格拉斯先生依照他朋友的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正如他所说的裹着披风的人。军官微微地招一招手,表示已经看到他们;他随即转身走去,这两位朋友就稍为离开一段距离在他后面跟着。

黄昏越来越阴暗了,一股忧郁的风在荒凉的田野里叫喊,像是一个隐约的巨人在呼唤他的看家狗。景象的凄凉使文克尔先生的心情带上了阴暗的色调。他俩走过壕沟的转角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它像一个巨大的墓穴。

军官突然走到路外面去了;爬过一道栅栏,越过一道篱笆,到了一个隐僻的地方。有两位绅士正在等着;一个是身材矮矮的胖子,黑头发;另外一个……穿着紧身长外套的大块头……十分安闲地坐在一只行军帆布凳上。

“大概就是对方,还有一个是外科医生吧,我想,”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喝一口白兰地吧。”文克尔先生接住他朋友递过来的柳条花纹的酒瓶,把那兴奋饮料大饮一通。

“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军官走过来的时候,文克尔先生说。史伦谟医生的朋友鞠了躬,拿出一只像史拿格拉斯先生带来的那样的箱子。

“我们没有什么再要说的了,我想,”他冷冷地说,一面打开箱子;“道歉是被坚决拒绝了的。”

“没有什么要说了,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他开始觉得他自己也有点儿不安起来。

“请你走过来好吗?”军官说。

“当然,”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距离已经量好,各种准备也都作好了。

“你会发现这些比你们的好,”对方的副手说,拿出他的那些手枪。“你看见我装弹药的。你反对用这些枪吗?”

“当然不反对,”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用军官的枪的提议使他解除了很大的烦恼;因为他自己对于怎样装手枪还是有点儿模糊和不明白的。

“那末我们可以叫我们的人站好位置了,我想,”军官说,那样淡漠,就好像决斗的人是棋子。而副手是下棋的人。

“我想可以了吧,”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他对任何的提议都会同意,因为关于这件事他是什么也不懂得的。军官走向史伦谟医生,史拿格拉斯先生走向文克尔先生。

“都预备好了,”他说,拿手枪交给他。“披风给我吧。”

“我的小包裹你已经拿到了,亲爱的朋友,”可怜的文克尔说。

“不错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坚定一点,争取胜利。”

在文克尔先生看来,这种劝告非常之像旁观者们在看打架的时候千篇一律地鼓励最小的孩子的话;什么“干呀,争胜利呀!”……胜利说来倒是很美妙的,可惜你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它。然而他还是默默地脱了斗篷……斗篷这种东西,脱起来总是要费很长的时间的……接了手枪。副手们退开了,坐在行军凳上的绅士也退开了,交战的双方互相走近。

文克尔先生向来是出名的极端仁慈。据猜测,他走到那要命的地点的时候紧闭着眼睛的原故,就是为了不愿意故意伤害一个同类;而因为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他没有看到史伦谟医生的非常出奇的和不可思议的举动。那位绅士先生一惊,瞪着眼睛看了看,退回几步,揉揉眼睛,又瞪眼看看;终于大叫:“停止,停止!”

“到底怎么回事?”史伦谟医生当他的朋友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奔跑过来的时候说……“不是他。”

“不是他!”史伦谟医生的副手说。

“不是他!”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不是他!”手里拿着行军凳的绅士说。

“当然不是的,”矮小的医生回答。“这不是昨天夜里侮辱我的人。”

“真是奇怪!”军官喊。

“很奇怪,”拿行军凳的绅士说。“不管这位绅士到底是不是昨天夜里侮辱了我们的朋友史伦谟医生的人,唯一的问题是,事已如此,能不能仅仅因为形式问题就认为他不是那个人,”这拿着行军凳的人用非常高明而神秘的神气发表了这通意见之后,吸了一大撮鼻烟,含有深意地四面看看,像是这类事情的权威。

文克尔先生已经在听到他的敌手呼唤停止交手的时候张开了眼睛,也张开了耳朵;他又根据敌手后来的几句话,知道这事情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所以立刻预见到假使他把前来决斗的真正动机隐瞒起来,他必然会得到更大的名誉的;因此他勇敢地走上去,说……

“不是我。我知道的。”

“那末这就是一个侮辱,”拿行军凳的人说,“对史伦谟医生的一个侮辱,也就是立刻继续进行的充足的理由了。”

“请你不要说了,贝恩,”医生的副手说。“为什么你今天早上不把这种事实对我说明呢,先生?”

“可不是……可不是,”拿行军凳的人愤慨地说。

“我请你不要说话,贝恩,”那一个说。“要我把问题再说一遍吗,先生?”

“因为,先生,”得到时间把答复考虑了一下的文克尔先生回答说……“因为,先生,你描写一个醉酒的有失绅士体统的人穿着一件上衣,这上衣呢,惭愧得很,不仅是我穿的,而且是我创造的……预定作为伦敦的匹克威克社的制服的,先生。我觉得维持这种制服的荣誉,是义不容辞的,因此我问也不问就接受了挑战。”

“我的亲爱的先生,”善良的小医生说,伸着手走过来,“我佩服你的豪侠。请允许我说,先生,我非常钦佩你的行为,并且极端抱歉,因为无原无故麻烦你到这里来。”

“我请你不要介意了,先生,”文克尔先生说。

“我假使能够和你交个朋友,那是足以自傲的,先生,”小小的医生说。

“和你相识我是求之不得的,先生,”文克尔先生回答。于是医生和文克尔先生握了手,随后文克尔先生和泰普尔顿中尉(医生的副手),再后来文克尔先生和拿行军凳的人,最后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都握了手;最后提到的这位绅士对于他的英勇的朋友的高贵行为佩服得无以复加。

“我想我们可以休会了,”泰普尔顿中尉说。

“当然,”医生说。

“除非是,”拿行军凳的人插上来说,“除非是文克尔先生抱怨这次挑战;果真如此,我认为,他是有权利求得满足的。”(“有权利求得满足”的真正的意思就是有权利要求决斗,借以恢复名誉。因为和下句关联,所以照字面译出。)

文克尔先生非常克己地说,他已经十分满足了。

“或者,”拿行军凳的人说,“很可能,这位绅士的副手会因为我先前说了些什么话觉得受到侮辱了:假如这样,我很乐于马上给他满足。”

史拿格拉斯先生连忙表白说,他非常之感激刚才说话的这位绅士的豪爽的提议,但是他只能加以拒绝,因为他对于整个的所作所为是完全满意的。两位副手整理好武器箱子,大伙儿动身回去,神情比来的时候活跃得多。

“你在这里待得久吗?”史伦谟医生问文克尔先生,他们俩极其亲睦地走在一起。

“我想我们后天要离开这里了,”是他的回答。

“我希望你和你这位朋友能够光临舍间,使我在这场失礼的误会之后陪你们消磨一个愉快的晚上,”小小的医生说。“今天晚上你们没有事情吗?”

“我们还有些朋友在这里呢,”文克尔先生回答,“今天夜里我不能离开他们。也许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到牡牛饭店来看我们吧。”

“好得很,”矮小的医生说;“来拜访半个钟头的话,十点钟不嫌太晚吧?”

“啊,不晚,”文克尔先生说。“我会极其荣幸地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们,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

“那是我的荣幸了,的确的,”史伦谟医生回答,并没有怀疑到特普曼先生是谁。

“你一定来的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呵,一定。”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大路上了。互相热忱地道别之后,大家分了手。史伦谟医生和他的朋友们回营房,文克尔先生和他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一道回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