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莫希干人 第二十四章 他重新骗得族人信任

我们已经知道,守在囚禁恩卡斯的棚屋外面那几个印第安人的焦急心情,终于战胜了他们对于神官作法的恐惧。他们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走近一处有篝火的微光透出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窥探着。在开始几分钟,他们的确把大卫误认作自己的俘虏了。可是,鹰眼所预见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个子瘦长的圣歌教师蜷缩得实在有点受不住,就慢慢地把腿伸了出来,有一只难看的脚竟碰到了那堆篝火的余烬,把它推了开去。那几个休伦人起初还以为这特拉华人的模样被魔法给变了。可是,当大卫由于不知道有人在看,转过头来,露出他那淳朴温厚的脸,替代了他们的俘虏高傲的面容时,即便是轻信的土人,也已经不再有所怀疑了。他们一齐冲进棚屋,毫不客气地朝他们的俘虏扑去,骗局立刻被拆穿了。于是便发出了两个逃亡者听到的第一声叫喊,接着是一片渴望报复的最最疯狂、愤怒的叫嚣。尽管大卫要掩护两个朋友撤退的决心非常坚定,但这时不得不相信,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他已经失去圣书和校音笛,现在只好凭着自己在这些事情上很少出错的记忆了。他提高嗓子,用令人感动的旋律,唱起了一首挽歌的开头几句,竭力想借此来铺平他到另一个世界去的道路。这时,那几个印第安人才想起他的脑子有毛病,于是便奔出屋子,去唤醒整个营地里的人。

印第安战士睡觉时,一呼便能上阵,不需要任何防御设施的保护。因此,警报声刚一发出,就有两百来人做好了准备,可以根据需要,随时投入战斗或追击敌人。用不了多久,大家都知道了俘虏逃走的消息;整个部落的人都聚集在议事会议屋的周围,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酋长发布指示。在这样一个突然需要酋长们做出英明决策的时候,机灵的麦格瓦当然是大家认为必不可少的人物。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人们都朝四周张望着,奇怪的是不见他的影子。于是立刻派人到他家叫他,要他来参加会议。

与此同时,几个行动最敏捷、办事最谨慎的小伙子,奉命先到空地周围有树木覆盖的地方巡视,为了查明他们那可疑的邻居——特拉华人,是否打算搞什么坏事。妇女和孩子们也都忙着奔来奔去;总之,整个营地重又呈现出一片疯狂的混乱景象。不过,渐渐地,这种混乱的情况终于平复下去了;几分钟后,几位年纪最大、地位最高的酋长聚集到这座屋子里,开始严肃地商议起来。

过了不一会儿,一阵喧嚷,外面来了一伙人,据说他们有重要消息要报告,这消息能说明这次偷袭事件的内幕。围着的群众让出一条路,几个战士跟着走进了屋子,他们带来了那个被鹰眼捆绑了这么久的倒霉的神官。

虽然休伦人对这个神官有着不同的看法,有的盲目相信他的魔法,有的则认为他是在骗人,可是现在大家都非常注意地听他说着。在他的简短的故事说完之后,紧接着那个女病人的父亲又站了出来,以几句简洁有力的话说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们两人的叙述为进一步追查提供了线索,这时,休伦人以他们特有的机灵对此开始了调查。

他们并没有一窝蜂似的一齐拥向那个山洞,而是挑选了十个最聪明、最勇敢的酋长来担任这一调查任务。由于时间刻不容缓,全体当选的人便都立刻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出屋子。来到洞口时,走在前面年纪较轻的酋长,让年长的先走,然后才一起走进山洞,沿着那又矮又暗的通道前进。大家虽然都坚定地准备为公众利益献身,但心中也暗暗对那些即将与之交锋的对手充满疑惧。

山洞里最外面一间寂静、阴暗。那个女病人依旧躺在原来的地方,连姿势也没变动一下,虽然当时在场的人都一口咬定说,他们亲眼看到她已被那个“白人巫医”抱到林子里去了。这一情况和那个做父亲的说法有矛盾,使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在这种无声的责难下,他自己也感到内心困惑,百思不解。他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怀疑地看着她的面容,仿佛不相信这真是他的女儿似的。她的女儿已经死了。

这个老年战士一时压制不住内心的感情,悲痛地用手掩住自己的眼睛。等到恢复自制力后,他才抬头对着同伴们,用手指着那具尸体,用本族的土语说:

“我那年轻人的妻子已经离开我们了!大神对他的孩子们生气了。”

这一悲伤的消息引起了一阵庄严的沉寂。过了一会儿,一个年纪较大的印第安人正要开口时,只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从隔壁房间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他们站立的房间中央。大家一时弄不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全都向后退了几步,用惊讶的目光盯着它。直到它的正面对着亮光,竖立起来,这才露出了麦格瓦那张已经歪扭变形,但仍凶险阴沉的嘴脸。这一发现,使大家都吃惊得齐声叫喊起来。

一弄清这位酋长的真实情况,几个人便一齐动手用刀子割断他手脚上的绳索,取出塞在他嘴里的东西。这休伦人站起身来,浑身抖了抖,犹如一头刚出洞的狮子。他一声不吭,只是用颤动的手抚弄着自己的刀柄,阴沉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仿佛要从中找出一个合适的对象,先来发泄一下胸中复仇的怒火。

幸亏这时别说恩卡斯和侦察员,就连大卫也不在他跟前。麦格瓦生性凶暴,这时已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要是他们在这里,毫无疑问,他会立刻把他们杀死,绝不会让他们受酷刑而延缓死期。他看到四周的脸全是自己人,找不到一个可供他发泄的对象,牙齿像铁锉似的咬得嘎嘎直响,强咽下心头的怒火。他这种愤怒心情,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不过,好几分钟内,谁也没有开口,免得给他那已经快要发疯的怒气火上加油。直到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才开了腔。

“我的朋友遇到敌人啦,”他说,“他是不是就在附近?休伦人好去报仇。”

“宰了那个特拉华人!”麦格瓦喊道,声音像响雷。

又是一阵久久的、意味深长的静默;最后,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沉寂。

“那个莫希干人的腿跑得快,跳得也远,”他说,“不过咱们的小伙子已经去追了。”

“他跑了?”麦格瓦问,声音低沉得仿佛发自丹田深处。

“咱们当中出现了一个恶魔,那个特拉华人也骗过了我们的眼睛。”

“一个恶魔!”麦格瓦带着嘲讽的口吻重复了一句,“这就是那个夺去了许多休伦人生命的恶魔;是他,在‘跌落河’(注:即瀑布。) 附近杀死了咱们的小伙子;在‘医泉’(注:即温泉。) 旁边剥咱们的人头皮的,也是他;现在他又来捆住了刁狐狸的胳臂!”

“我的朋友说的是谁呀?”

“我说的是那条狗,在他那白皮肤里面,有着休伦人的心眼和狡猾,他就是——长枪。”

这个可怕的名字一经说出,就在他的听众中产生了常有的那种效果。可是,惊讶的反应持续了一会之后,战士们都想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可怕敌人,竟敢深入到他们的营地里来进行破坏,惊讶的心情不由得都一变而为愤怒,麦格瓦刚才强压着的怒气立时传遍了伙伴们的全身。有的愤愤地咬牙切齿,有的气得狂呼乱叫,还有的甚至疯狂地在空中挥动着拳头,仿佛在给他们痛恨的敌人饱尝老拳。可是,这种突然迸发的愤怒很快便又平静下来,一个个变得沉默阴郁,就像他们平常在懒散无为时常有的那样。

麦格瓦也乘此机会思忖了一下,接着他便改变了态度,装出像个面临这种重大问题时懂得怎样运筹处置的大将风度。

“回咱们的族人那儿去吧,”他说,“他们还在等着咱们哩!”

同伴们都默默地表示同意,于是全部人马便离开山洞,回到了那所召开议事会议的屋子里。坐定以后,大家的目光就都集中在麦格瓦的身上,他自己也知道,人们这样看着他,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他有责任说一说经过情况。于是他便站起身来,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说了事情经过。这一来,海沃德和鹰眼的整个骗局当然也就暴露无遗了。这时候,即使全部落最迷信的人,对于发生的事情的性质,也都不再有所怀疑了。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他们受了骗,遭到了侮辱,丢尽了脸。当麦格瓦说完重新坐下时,所有聚集在这儿的人——实际上包括了这个部落里的全体战士——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对敌人的大胆和成功深感惊诧。不过,他们进而考虑的是复仇的方法和机会问题。

他们又增派了几名战士去追赶那几个逃亡者,然后酋长们热烈地商议起来。年长的战士们都一个个提出各自的计划,对此麦格瓦只是恭恭敬敬地听着,默不作声。这个狡黠的休伦人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机灵和自制。现在他正以他那惯有的谨慎和本领,盘算着自己的计划。只有在每个想说话的人都讲了他们的看法之后,他才打算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他的意见使人觉得特别重要,因为他是从现实情况出发的,现实情况是:刚才有几名派去追踪的战士已经回来,他们报告说敌人已经逃远,无疑已经逃到邻近那些可疑的同盟者——特拉华人那儿去寻求保护了。麦格瓦利用了掌握这一重要情报的有利条件,小心谨慎地对伙伴们提出了自己的计划,而且由于他的辩才和狡猾,正像预料的那样,他的计划毫无异议地获得一致赞同。计划的内容以及隐藏在它背后的动机,简单说来如下。

前面已经讲过,根据一向遵行的策略,那两姐妹一被劫到休伦人的营地,立刻便被分开在两处地方看管。麦格瓦早就发现,只要看住了艾丽斯,也就是对科拉最有效的管制。因此,当她们被分开时,他就将前者留在自己的近旁,而将最宝贵的人交托给邻近的同盟者去看管。这样的安排原本全是暂时之计,而且这一方面是遵从印第安人固定不变的规矩,同时也想借此来讨好一下他的邻族。

印第安人心头的复仇之火是很难熄灭的,但即使在这样的感情不断激励下,这位酋长依然在盘算着自己那更为长远的个人利益。不过,在印第安人的部落里,没有信任便没有权威;麦格瓦还必须经过一段长时期的痛苦忏悔,来为他年轻时所犯的过失和叛变行为赎罪,他才能重新获得他的族人的信任。在这种微妙而艰难的情况下,这个狡猾的土人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增强自己的影响和势力,其中他最得意的计谋之一,便是他成功地争取到他们的强大而危险的邻族的好感。这样做的结果,获得了他的策略所预期的一切效果,因为休伦人也完全免不了受那条天性原则的支配,看到一个人的才能受到别人的尊重后,自己也才对这样的才能表示尊重。

不过,当麦格瓦正在做着这些表面功夫以求得大家尊重时,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私心。由于意外的事故,使他不能如愿以偿,把他的全部俘虏都安置在由他控制的地方。他觉得现在有必要再求得那些他近来一直在有意奉承的人对他的好感。

有几个酋长已经提出狡猾阴险的计划,主张对特拉华人进行偷袭,占领他们的营地,逼他们交回俘虏;因为他们都一致认为,休伦人的光荣、利益,以及牺牲的族人在天之灵,都迫切要求他们立刻杀几个敌人来报仇。对于这种危险的袭击和结果难料的计划,麦格瓦没费多大的劲,就把它们给否定了。他以他一贯的巧妙手法,指出了这些计划的危险和错误。他只是在用相反的意见,扫清了一切障碍之后,才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他开始先对听众的自尊心来一番赞扬,这是控制人们注意力的万无一失的方法。他列举了许多事实来说明休伦人在复仇御侮时表现出的勇敢无畏精神,并且对他们的德行和才智天花乱坠地大大称赞了一番。他把这种品质描绘成是河狸和其他野兽之间、人和野兽之间,最后尤其是休伦人和其他人种之间最大的不同。他对小心谨慎这一特性大加赞扬之后,接着便说明他们部族在眼前的情况下应该如何来发挥这种长处。他说,一边是他们伟大的白人父亲——加拿大的统治者,他看到自己孩子的战斧上血迹斑斑,因而目光严厉地注视着他们。另一边是他们的同种人,人数和他们一样众多,但语言各异,利益不同,也不喜欢他们,而且还乐于找些口实让他们在白人大首领面前失宠。接着,他说到了休伦人的需要,以及由于他们过去的功绩而应得的报酬;他又说到他们离开自己的猎区和家乡多么遥远,以及在眼前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一切都要多加考虑,不能单凭爱好行事。他看到上了年纪的人对他的稳重看法都表示称赞,但一些最凶猛、最有名的战士听了他这些滑头的计划,却都皱起了眉头。于是,他急忙又狡猾地将话头转到他们爱听的题目上。他公开赞扬他们的智慧的成果,并且大胆地宣称,这是最后完全地战胜敌人的保证。他甚至含糊地暗示他们,只要适当小心,就可以把他们有理由憎恨的一切人消灭。总之,他的话既有尚武精神,又有狡猾手腕,有的清晰明白,有的隐晦难懂,因而可以迎合两方面的心理倾向,使每一方都产生希望和幻想,但又使任何一方都弄不清他的真正意图。

能造成这样一种情势的雄辩家,或者说是哲学家,不管后代会怎样对待他,但在同时代的人中,通常总是深受欢迎的。大家都觉得他的话意味深长,而且人人都认为,这深藏的意义,只有自己具有一定的能力,才能理解,或者是得根据自己的愿望去揣测。

在这种有利的形势下,麦格瓦的巧妙手腕能够得逞,这是毫不足怪的。全族人都赞成行动要审慎,而且由于他提出了这样聪明睿智的办法,大家一致表示,全部行动都交托这位酋长来领导、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