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14节

到苏希尼奇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一个穿着老气的搬运工人十分热情地领着医生,穿过了一条黑灯瞎火的小路,又把他送上了另一列火车的二等车厢。那是一列刚刚到站,但行车表上没有车次的火车。

搬运工拿着乘务员的钥匙,好不容易才把一旁的侧门打开。他把医生的行李放到了门前一小块刚好可以站人的地方,车上的列车员看见了,非要把行李往外推。搬运工正要上前和他理会,可列车员又像是良心发现,突然消失不见了。

车厢里空荡荡的。这列火车行驶速度非常快,好似它身负着秘密任务,连短暂的停车也设立了警戒。

日瓦戈进去的那个包厢,桌上点了一枝蜡烛,烛光把包厢照得亮堂堂的,窗口吹进一丝丝风,吹得烛火不住地颤动。

包房里只有一个人,就是蜡烛的主人。他是一个一头黄发的年轻人,胳膊和腿都很长,看得出一定很高大。四肢的关节似乎也很灵活,就如同一个没有连接好的零部件。他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相当放松地仰面靠在椅背上,看着日瓦戈走进包厢,客气地欠了欠身子,换了一个比较雅观的坐姿。

他坐着的那个沙发长椅下面,堆放着一推毛乎乎的好似抹布的东西,那团东西突然动了起来,接着从下面窜出一条耷拉着长耳的猎狗。它跑到日瓦戈脚下嗅了又嗅,接着在包房里跑来跑去,几条腿灵活地伸展着,像极了它那正跷腿坐着的高个子主人。听到主人的呵斥,便又乖巧地钻回了沙发底下,恢复了先前一团抹布的造型。

尤拉突然注意到了衣钩上挂着的一把装在套子里的双筒猎枪,旁边还挂着一条皮质的子弹带,还有装满了鸟的捕猎袋。

原来他是个猎人。

这个年轻人非常健谈,一脸可亲的微笑,他很快和医生聊了起来。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医生的嘴。

他的嗓音挺高,不大好听,一说话就飙到了最高音,然后又变成一种带金属味的假嗓音。还有件事比较奇怪:他是个标准的俄国人,可他说话的时候,“y”这个元音发出来的声音像是法语的“u”,又好像德语里的变元音“u”。除了发音奇怪,他说这个“y”的时候还比较困难,他必须鼓足了劲,憋尖了声音才会发出来,而且一出来保准比其他的音还要高。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大吃一惊:

“昨天弯(晚)上我就打到了一些亚(鸭)子。”

“怎么会这样呢?”日瓦戈心想着,“似乎在哪本儿书上见过,有那么一点印象。作为一个医生,我应该知道,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来。但这种像虫子一样的叫声太逗了,让人忍不住发笑。不能再和他聊下去了,还是上床躺一会儿吧。”

他果真爬上了床。等他在上铺收拾好之后,年轻人还问他要不要吹灭蜡烛,烛光会不会影响他休息。医生非常感谢,表示同意。于是他吹灭了蜡烛,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车厢里的窗户是半开着的。

“用不用把窗户关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问道,“您怕不怕小偷啊?”

那人没有回答。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大声问了一次,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日瓦戈划着了一根火柴,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是他已经出了包厢还是睡着了呢?结果什么都不是,那人还是坐在那里,面带微笑,睁大了眼睛看着俯下身的医生。

火柴熄灭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点燃了一支,借着微弱的光亮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问话。

“随便吧,”那人立马回答道,“我倒没什么东西可偷的。还是别关了,房里有点闷。”

“还真是的!”日瓦戈心想着。“真是奇怪,怪物一个,要有光的时候才能说话。他现在发音也挺好的,一点毛病都没有。真是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