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们驱车飞快地赶到西夫采夫大街,没命一般地冲进屋子,还是没能赶上见到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最后一面。死神早在他们赶到前的十分钟就已经降临,安娜的死因是急性肺气肿所引起的长时间窒息,可惜没能够及时发现。
最初的几个钟头里,冬妮娅不停地大声哭喊着,全身都开始痉挛抽搐,周围的人一个都认不出来了。直到第二天,她才稍微沉静下来,能耐心地听完父亲和尤拉对她说的话,但却只能点点头,不能张口回答,因为只要一开口,她就无法控制,心中的悲痛像先前一样倾泻而出,震撼着脆弱的她,又会控制不住地大声痛哭起来。
死者的棺材安放在台子上,周围摆满了鲜花。祭奠间隙,她一连好几个小时都跪在母亲旁边,用那她双美丽的大手紧紧地抱住棺材的一角,只要目光一接触到亲人的眼睛,她便急忙站起身来,强忍着眼泪,飞快跑出大厅,沿着楼梯跑回自己的房间,一下子扑到床上,把头深深地埋到枕头里,任凭眼泪倾泻出满腔的悲痛和绝望。
亲人离去的悲痛、长时间的站立和睡眠不足,还有低沉而绵长的挽歌和那昼夜亮着的令人眩晕的烛光的刺激,再加上感冒也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捣乱,尤拉心里纠结着一种感伤,有些傻气而又有些荒诞,强烈的悲痛却又带点兴奋。
十年前尤拉的妈妈下葬的时候,他还完全是个孩子。直到现在他还清晰的记得,当时的他承受的是什么样的痛苦和恐惧,他又是怎么样悲痛欲绝的放声哭泣。那时候主要的事还不是由他来承担。尤拉当时根本就无法理解和想象,当只有他一个人单独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这还有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那时最主要的事是围绕在他周围,在他的身外。上层社会从四面把尤拉围得严严实实的,就像一片浓密的森林,置身其中,可以亲身感受到,但却没有出路,不容争辩,正因为如此,妈妈的过世才让他感到极大的震撼,就好像妈妈和他一起在森林里迷了路,而突然间,妈妈也消失不见,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世间的万物共同构成了这个森林,包括天上的云朵、城市中的广告牌、消防塔上的信号球,还有那因为护送神像,而不能在神像面前戴帽子,只好光着头戴了个耳罩的教堂执事,骑着马儿,护送着载有圣母神像的马车。还有商场里店铺的橱窗,高不可及的黑暗深邃中布满闪亮星星的夜空,还有圣像……这些便共同构成了这座森林。
正当保姆阿姨在给尤拉讲述一些宗教故事的时候,那遥不可及的天幕竟低低地垂了下来,一直垂到他们讲故事的儿童室,垂到了保姆阿姨的裙襟。那感觉就如同人在沟壑里采摘榛果,只要顺手这么一拉,榛树的树枝就会垂下来,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摘到果实一样。那天空似乎又一头扎进了儿童室的那个镀上一层金的小面盆,经过火和金的洗礼,摇身一变,变成了保姆阿姨常带着尤拉去的那个胡同里的小教堂里的晨祷,或者变成了日赞。那时候,天空中闪烁着的明星都化作了一盏盏的神灯,圣母像化作了神父,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按自己能力化作各种职位上的人。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成年人的现实世界,还有那周围一片漆黑,像森林一样的城市,从那时,尤拉便像崇奉林区管理人员一样,以半开化的信仰信奉着这片森林的上帝。
现在和过去比起来已经是大不相同了,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回事。尤拉在中学、大学度过了整整十二个年头,期间他学习古代史、神学,阅读传说故事和诗歌,对有关于历史和自然的科学,就像对待自己的家族编年史和家谱一样认真学习;现在的他,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了,生也好,死也罢,世间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他字典里边普通的几个词语吧。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像过去祭奠母亲那样来祭奠安娜·伊万诺夫娜。那时的他,已经全然感受不到悲痛,只是胆怯地、小声地祈祷着;而现在,他听着耳边的安魂曲,就像在倾听着专门为他诉说的、与他有直接关系的话语,他认真地听着这些话,就像对待其他所有的事一样,想要探求话里更深层更清楚明白的含义。他像崇拜着自己伟大的先驱者一样,崇拜着天与地那神奇而崇高的力量,但这种继承下来的感觉与上帝的笃信是没有半点共同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