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医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侯爵,侯爵!”同车的那人低声唤着那条正在翻身的狗。包厢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人,这让医生感到奇怪,中途居然再没有人上车。途中经过的车站,是他小时候就非常熟悉的名字。已经过了卡卢加省,现在列车正在向莫斯科省驶去。
列车上的洗漱间还是战前的设备。在那里洗漱过后,医生回到包厢,接受了这个非常有趣的旅伴为他准备的早餐。现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才可以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番。
这个年轻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特别喜欢说话,而且非常好动。他喜欢讲话,可并不是为了交谈或者沟通思想,他是喜欢舌头的动作还有吐字发音。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像屁股下垫了弹簧似的,上下颠动着,还时不时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两只手兴奋地相互搓着,如果还觉得还是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还会双手不住地拍着膝盖,直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们的谈话就是从昨天看到的那些怪事开始的。这个旅伴说话颠三倒四,让人不敢恭维。他一会儿滔滔不绝地做起了自我介绍,尽管谁也从没要求过他,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提出好多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零零碎碎地说了自己的一堆情况,让人难以置信。也许他的缺点之一就是爱说点什么谎吧。在他看来,极端的观点和看法,还有对那些早已经公认的事实的推翻和否认,这才是最能说服人的。
这些让人想起了反复重弹的老调调。只有上世纪那些虚无主义者,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人物,一直到不久前他们的那些追随者,就是那些俄国受过教育的外省知识界的人,才会发表如此激进的言论。这些人往往是行走在首都前面,也许正是因为地方偏远的省份才有的守旧而又正经的作风,能够更好地保存这些在首都早已经过时的所谓的流行观点。
听他说,他是一个有名的革命家的侄子,他的父母是相当顽固的极端分子。照他的说法,就是顽固派。在前线不远的地方,他们家有一块非常大的专属领地。他是在那个地方长大的。叔叔和父母一直都有矛盾,相互针对。好在叔叔不记仇,现在正是多亏了叔叔才可以免去家里好多的麻烦。
这个人不停地说着。他说自己信仰上是追随叔叔的,对生活、政治或者是艺术,都是个极端主义者。这番话让人感觉有些彼坚卡·韦尔霍文斯基的味道。但并不是指的那些“左”倾的观点,仅仅只是思想上的堕落和大言不惭的自负。“他大概会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未来主义者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心里正想着,结果话题突然就转到这上面。“可能马上就会谈论什么体育运动了。”医生继续猜想着,“马上说到赛马,要不就是滑旱冰,或者是法国式的摔跤。”果不其然,话题又转了过来。
年轻人说,他还在家乡的时候就开始打猎了,还说自己是个非常神勇的射手。然而因为身体上的缺陷,没能成为一个士兵,不然的话,一定因为枪法奇准而从中脱颖而出的。
他看到日瓦戈眼神中略带疑问,惊讶地大声说:
“您还没发现吗?我还以为您早就知道我有缺陷了呢。”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片,递给了医生。其中一张是他的名片,他的全称是马克西姆·阿里斯塔尔霍维奇·克林佐夫-波戈列夫席赫,为了表示对叔叔的尊重,他要求简称波戈列夫席赫,和叔叔一样。
另外一张纸片上画了好多栏表格。上面是许多手指不同方向交叠的各种手势,原来是聋哑人的手语。这一切突然清晰起来了。
波戈列夫席赫原来是加尔特曼或者奥斯特罗格拉茨基学派的学生。他天资聪颖,很有才能。他没有依靠听觉,而是仅仅靠着视觉,根据老师的咽喉肌肉动作学会了说话,达到了近乎完美的程度,让人更惊讶的是他还能理解对方的话。
医生心里把他刚说的从哪儿来又在哪里打过猎的话好好想了一遍之后,问道:
“恕我冒昧,您也可以不回答我——济布申诺共和国的建立和您有没有什么关系?”
“您从哪里…不好意思…这样来看您也知道布拉热依柯?……有关系!这个当然有。”波戈列夫席赫一听,一边兴奋地连声说道,一边哈哈大笑。身子又开始左右摇摆,双手不住地拍打膝盖。接着又是一派胡言乱语。
他说,是因为布拉热依柯,他才有了一个借口。济布申诺只是一个表达个人想法的地方。尤拉始终不能专注地听他说话。他的言论一半是无政府主义的虚无缥缈的设想,还有一半就是一个狩猎者的信口开河。
波戈列夫席赫说话的语调就像一个预言家一样,慢慢吞吞。他断言,不久一定会爆发一场毁灭性的社会动荡。虽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心里也认同他的说法,觉得这个事件难以避免。但是这个并不怎么招人喜欢的人说出这个想法时的神情,显得那么的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让他心中的这个想法近乎破灭了。
“您稍等,容我说两句。”他勇敢地反驳道:“这些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下,周围一片混乱,敌人穷追不舍,这种冒险的尝试显然不是时候。我们国家需要一段时间清醒清醒,从一个转折转向另一个方向是需要时间喘息的,需要等待一种平静和秩序的出现,即使只是相对的也好。”
“这个想法真是太过天真了。”波戈列夫席赫说道,“你口中说的破坏,和你不住称赞和喜爱的秩序一样,都是正常不过的了。这些破坏是有着创造性计划中的一部分,它们都是合乎规律的。社会的发展远远不够。只有让它彻底垮掉,那么真正的革命政权才能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之上重新建立起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听了心里很难受,走到了过道上。
列车全速驶近莫斯科。车窗外面飞快地闪过一片片白桦林和一栋栋小别墅。狭长的露天站台连同那些到别墅度假的男男女女一闪而过,在列车掀起来的尘雾中仿佛被旋转木马带到另一边。火车拉长的汽笛声,在这一片空旷的林间回荡飘远。
这些天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突然第一次完全明白了是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以及一两个小时以后迎接他的是什么。
三年间的各种变化,失去音讯和各处转移,战争,革命,脑震荡,枪击,种种死亡和毁灭的场面,被炸毁的桥梁,破坏后的瓦砾和大火——这一切都化为了空虚。长期的隔绝之后,头一件真实的事就是在这列车上令人心荡神驰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家,那是地上的每一块小石子都无限珍贵的、至今还完好无缺地留在世上的自己的家。来到亲人面前,返回家园和重新生存,这就是以往的生活和遭遇,就是探险者的追求,也是艺术的真谛。
列车终于摆脱了拥挤的树林,把它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这片斜坡上的草地从谷底延伸出来,一直到远方成了一片广阔的丘陵。这上面有一片暗绿色的土豆田地,顺着土豆田看过去,尽头是温室地窖的玻璃窗户。草地的另一边,就在飞速奔驰着的列车尾部方向,天空中漂浮着一团暗紫色的乌云。阳光透过乌云,从四面窜出来,洒落在温室的玻璃窗户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突然,云层里洒下一阵太阳雨,雨滴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这突如其来的阵雨和着列车前行的车轮声,还有车身的颤抖,就好像统一了节拍,都是争先恐后的,唯恐落后。
医生都还没来得及去注意这一切,前面不远处的山后面,救世主大教堂的轮廓就已经渐渐清晰,接着便出现了它那圆弧形的屋顶,还有城市里的房屋和林立的烟囱。
“哦,莫斯科!该收拾东西了。”他边说着,边朝包厢走去。
波戈列夫席赫一下子跳起来,从那只大口袋里翻出了一只最大的鸭子。
“这个给您,”他说,“就当一个纪念吧。这一天和您相处的时光,我非常高兴。”
不管医生怎么推脱谢绝,他还是执意要求收下。“那好吧,我收下了,就当是给妻子的礼物吧。”他只好同意收下。
“妻子!妻子!给妻子的礼物。”波戈列夫席赫兴奋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就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一样。他浑身扭动着,哈哈大笑起来,连座位下的“侯爵”也跟着跳出来分享他的快乐。
列车缓缓地靠近月台。车厢里顿时变得如黑夜般黑暗。这个年轻人用半张不知印了什么内容的铅纸包了鸭子,递给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