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19节

听说,可能会向街垒这边开火了,而且她们的房子也会危险。现在再考虑搬到莫斯科的另一个区的朋友家里去显然已经晚了,这个区已经完全被包围。应该就在这附近找个藏身的角落,于是她们想起了“黑山”旅馆。

原来,最先想到“黑山”的不只有她们。整个旅店已经挤满了人,这些都是和她们处境相同的人。凭着是以前老主顾的关系,这才答应把她们安顿在一间存放床单被子的小房间。

考虑到皮箱太打眼了,她们把最必需的东西都收拾打包成三个包袱,一天一天地拖延着搬去旅店的日子。

裁缝作坊里作风古朴,尽管外面罢工运动闹得沸沸扬扬,这里的工人们直到这一天都还在继续工作。这天晚上,寒冷而又沉闷,外面有人按门铃,进来的这个人吱吱哇哇地抱怨指责了一通,大家都要求店主到门口来。法伊娜·西兰季耶夫娜立马到了前厅,平息来人的火气。

“都到这儿来,姑娘们!”——很快,她就把女工们都召集到了一起,并向进来的那人逐个介绍。他同女工们一一握手问好,热情得不得了,但又显得有些笨拙。和费季索娃说了些什么之后,便离开了。

回到大厅后,女工们就一个个开始围上披肩,把手举过头,伸进短皮袄那窄窄的袖子里。

“发生什么事了?”阿玛利娅·卡尔洛夫娜急忙赶过来问道。

“把我们撵走了,太太,我们罢工了。”

“难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吗?”吉沙尔太太急得哭了出来。

“您别难过,阿玛利娅·卡尔洛夫娜,我们对您没有恶意,我们还很感激您呢。不是针对您,也不是针对我们。现在大家都这样,全世界都这样。我们也没办法反对呀?”

她们走了,一个也没留下,连奥莉娅·杰明娜和法伊娜·西兰季耶夫娜也走了。法伊娜·西兰季耶夫娜在临走的时候悄悄对店主说,为了东家和作坊的利益大家都只好假装罢工。但店主就是平静不下来。

“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真是没想到,我错看她们了!就拿那个姑娘说吧,我花了多少心思在她身上啊!好吧,算了,她还是个孩子,但是还有那个恶婆娘呢!”

“您应该明白,妈妈,她们不能对我们例外。”拉拉安慰着她。“他们中的谁对咱们都没有恶意,恰恰相反,都是为了我们好。现在周围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的权利,为了保护弱者,为了女人和孩子们的幸福。真的,真是这样,您别不相信。总有一天您会发现,这对我和您都有好处。”

可是母亲什么也不明白。

“你总是这样,”她哽咽着说,“本来脑子里边就已经晕乎乎的,心里就不舒服,你还说得出这种话,让人听了只能惊讶和气愤地瞪大眼睛。都骑到我的头上拉屎来了,你还说对我有好处。不对,我肯定是老糊涂了。”

罗佳还呆在武备学堂。房子里空空落落的,只剩下拉拉和母亲了。没有灯光的街道仿佛是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房间,而这房屋也用同样无光的眼神凝望着街道。

“妈妈,我们去旅馆吧,趁着现在天还没黑。您听见没有,妈妈?马上走吧。”

“菲拉特,菲拉特。”她们喊来了看门人。“亲爱的菲拉特,送我们到‘黑山’旅店去。”

“是,太太。”

“把包袱拿上。还有,菲拉特,这段时间就麻烦你照看这儿了。别忘了给基里尔·莫杰斯托维奇这只鸟儿喂水、添食。把东西都给锁上。还有,经常到我们那儿去坐坐吧。”

“是的,太太。”

“谢谢,菲拉特。基督保佑你。哎,要分别了,再坐一会儿吧,愿上帝保佑。”

她们来到街上,连街上的空气也觉得陌生了,就像大病初愈许久没出门了一样。寒冷凛冽的空间,把声音轻轻传向四方,那声音圆润光滑,就像经过车间里车床抛光打磨过的一样。枪炮声此起彼伏,砰砰作响,像是要把远方摧毁,把那里的一切都夷为平地。

不管菲拉特如何说服,拉拉和阿玛尼娅·卡尔洛夫娜也不相信是在放真枪,她们始终认为放的不过是空枪而已。

“菲拉特,你这个傻瓜。你想嘛,如果不是放的空枪,为什么我们看不见放枪的人呢?那是谁在开枪嘛?照你说来,难道是神在开枪?不用怀疑了,肯定放的是空枪。”

在一个十字路口,巡逻队把她们拦住了。狞笑着的哥萨克对她们进行搜查,放肆地对她们从头到脚瞅来瞅去。他们系带的无檐帽剽悍地拉到耳朵上,一个个好像都只有一只眼睛。

“太幸运了!”拉拉想,城里其他地方隔绝的这段时间,她就可以不再见到科马罗夫斯基了。因为母亲的关系,她不能和他断绝来往。她不可能说:妈妈,别接待他。那一切不就大白于天下了吗?可说了又怎么样呢?有什么害怕的呢?啊,上帝,让这一切都结束吧,只要把这事儿结束了。上帝,上帝啊上帝!她厌恶得就快要昏死在街上。可是现在她又想起了什么呀?!在第一次发生这事儿的单间房间里,那幅画着一个肥胖的罗马人的可怕的画叫什么来着?《妇人或花瓶》。嗯,没错,就叫这个。这是一幅名画,《妇人或花瓶》。和那件珍品比起来,她那时还算不上妇人,后来才是。那餐桌摆设得相当奢华。

“你走得那么快,是要去哪儿呀?我都赶不上你。”阿玛利娅·卡尔洛夫娜在后边哭着,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才赶上她。拉拉走得飞快,似乎有一股骄傲而又激励人心的力量推着她健步如飞,凌空疾走。

“枪声是多么令人振奋啊,”她想道,“那些被糟蹋的人得福了,受侮辱的人也得福了。枪声啊,愿上帝赐你健康!枪声啊,枪声,你们也该有同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