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7节

他们的人和货物都放在了托尔法纳亚车站的月台上,安东宁娜·亚历山大罗夫娜站在那里,反复清点了很多遍,好确定自己的东西都带下了车。她一直担心会坐过站,尽管如今被人踩实的沙土月台就在她的脚下,她还是恐慌得不得了,虽然火车就停在她面前的月台旁一动不动,但火车行驶时发出的隆隆声仍在她耳际盘旋。她的视觉和听觉被严重地干扰着,头脑也一片空白无法思索了。

还要继续前行的旅客从取暖货车上向她挥手告别,她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发觉火车何时离开,直到火车开走后,她才看到空荡荡的两条铁轨,还有那湛蓝的天空和绿色的原野。

车站的建筑都是用石头砌成的,入口西边放着两条长凳。此时在托尔法纳亚车站下车的只有从西夫采夫来的莫斯科旅行者。他们将行李放好,坐在了其中一条长凳上休息。

刚下车的旅客们惊讶于这里的寂静,车站人烟稀少,而且整洁有序。他们已经习惯于拥挤的人群,也习惯了人们相互吵闹,这突如其来的宁静叫他们有些不知所措。生活在这偏僻的地方,似乎一切都停滞了,被历史抛弃,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这里尚未达到那种首都式的野蛮。

当火车慢慢驶进隐蔽在一片白桦林之中的车站时,车厢里开始变得昏暗起来。月台旁的树木摇曳着,它们的阴影投映在人们的手臂和脸上,也投映在地面、屋顶和干净但有点潮湿的黄色沙地月台上。林中小鸟的吱吱声与这儿的清新爽气交相辉映。那无忧无虑纯粹的鸟叫声清脆空灵,不带任何修饰,在树林里响起,并回荡其中。铁路和乡间土路从树林里穿过,将树林分割开来。茂密的树林用它飘落的和向下垂着的枝叶把两条路都遮盖了,那些枝叶仿佛一对低垂到地面的宽大袖口。

安东宁娜·亚历山大罗夫娜慢慢地缓过劲来,眼睛和耳朵也恢复了正常。小鸟洪亮地鸣叫着,与世隔绝的树林纯净无比,四周弥漫着安详宁谧。在她的脑海中闪过这些话语:“我不敢相信,我们能安然无恙地抵达这里。你知道吗,你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先前能够宽宏大量地放你走,现在也能够发一份电报指令,我们一下火车,就命令将我们扣留住。他先前放了你,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可不相信他有这样高尚的气度。一切都是冠冕堂皇、虚有其表。”不过她脱口而出的却不是这番话语。在周围美妙的风景面前她只能说出这句话:“多迷人啊!”别的话她再也说不出来了。眼泪哽住了呼吸,她便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引起了车站站长的注意,这个小老头迈着碎步从房间里跑到长凳跟前,把手贴在他那顶用红色料子做的制服帽的帽檐上,彬彬有礼地向安东宁娜·亚历山大罗夫娜致了意,然后问道:

“没事儿吧,夫人,车站药箱里有镇静剂,要不要来点儿?”

“谢谢您,不碍事儿的,一会儿就好了。”

“众所周知,旅行是件费神又令人操劳的事,加上在我们这个纬度地带罕见的、同非洲一样闷热的天气,再加上尤里亚金发生的那样的事,您不舒服那是很正常的。”

“尤里亚金发生的事是指火灾吧?火车经过那儿的时候,我们看到了。”

“你们是从俄罗斯来的,我没有说错吧?”

“对,从白石城来的。”

“要是夫人您是莫斯科人,那您神经敏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听说莫斯科被彻底摧毁了,是这样么?”

“那是人们夸大其词。不过我们确实什么都见识过了。这是我女儿,这是女婿。这是他们的儿子。这是我们年轻的保姆纽莎。”

“您好,能见到你们真是太荣幸了。安菲姆·叶菲莫维奇·萨姆维亚托夫从萨克玛会车站打过电话来说日瓦戈医生会带着家眷从莫斯科到这儿来,说是要尽一切可能提供帮助,这我已经听说过了。大概您就是日瓦戈医生本人了?”

“不,日瓦戈是我的女婿,他才是医生。我是农业部门的,是农学教授,我叫格罗梅科。”

“还以为您是医生呢,搞错了,请原谅。很高兴认识您。”

“您这么说,看来您认识萨姆维亚托夫?”

“怎么会不认识他这么迷人的人呢。他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施主,要是没有他的帮助,我们早就不在人世了。正是他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关照你们。我答应了他,所以如果你们需要马,或者需要别的帮助的话,尽管说,我会照办的。你们打算到哪儿去呀?”

“我们要去瓦雷金诺。去那儿还有多远?”

“你们要去瓦雷金诺?我刚还觉得您女儿面熟得不行,但又想不出她到底像谁,但你们去瓦雷金诺!一切都清楚了。要知道去那儿的路还是我们跟伊万·埃内斯托维奇一起修的呢。现在我就准备上路用的东西,弄辆货用马车,叫个人送你们一程。多纳特!多纳特!趁还在办事,把东西拿出去,放到乘客大厅的候车室。还需要马,怎么办?跑一趟吧,兄弟,到茶馆去问问能不能弄匹马?好像早上老远看到瓦克赫在那儿,你去问问看,看他走不走得开?叫他把这四位乘客送到瓦雷金诺。他们刚刚下火车,没什么行李。我现在要给您一个父亲般的忠告,太太。我经过深思熟虑才没问你们同伊万·埃内斯托维奇的亲戚到底有多亲密,这件事您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凡事都得小心谨慎。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

站长刚刚叫瓦克赫名字的时候,刚到的旅客们都惊讶地相互递了递眼色。他们都还记得那个关于铁匠的故事,是去世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给他们讲的,说他给自己锻造了一副牢不可破的铁内脏,除此之外,她还讲过当地其他的荒诞无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