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管家的院子里，刚进门的客人和主人碰了面。这场面真是混乱得要死，起先大家都沉默不语，后来突然吵了起来，激烈得不得了。
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从林子里散步回家，刚刚走进院子。黄昏霞光从她身后照射过来，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直到将整片树林都照得金黄，那颜色几乎同她的金色头发一模一样。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穿着一身夏装，步态轻盈，正用手绢擦着她那热得红彤彤的脸。她裸露的脖子上拴着一条松紧带，松紧带上拴着一顶草帽在她的背上晃来晃去。
向她迎面走来的是她的丈夫，那男人背着枪正往家里赶。他刚从峡谷里上来，打算立马开始擦拭烟熏过的枪管，因为退弹的时候发现有些不对劲。
突然间，不知道从哪来的神奇，促使瓦克赫开着大车，沿着铺好的石板路，载着乘客们冲了上去。
飞快地，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同其他的人一起从大车上跳下来，立马开始解释，他结结巴巴的，还不停地把帽子摘下来又戴上。
一时间，主人们都茫然不知所措，这表情都是真实的反应，绝不是假装出来的，而羞红了脸的倒霉客人们更是心绪混乱，但都没有隐藏，坦白地将心情表现出来。不需要解释，情况再明显不过了，不仅是当事人，就连瓦克赫、纽莎和舒罗奇卡也是清清楚楚的。这尴尬的气氛也感染了母马和小马驹，也感染了金色的阳光和那些盘旋在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周围、不时落在她脸上和脖子上的蚊子们。
“我不明白，”最终还是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打破了沉默，“我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而且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这儿是南方吗？因为有白军，还是因为我们省有油水可捞？为什么会选择我们这个荒蛮，缺少粮食的地方呢，你们要到这儿来干吗？何苦来受罪呢？”
“真有意思，您想没想过，你们对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来说这是多大的负担啊？”
“列诺奇卡，别打岔。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她说得完全正确。您想过没有，这对我是怎样的累赘？”
“天哪，随您怎么说吧。您没有弄明白我们的意思。这说的是什么事呀？多么微不足道，无关紧要啊。我们对你们什么企图也没有，绝对不会打搅你们的。我们只需要有个地方可以落脚，就算是坍塌的房子的角落我们也心满意足了。菜园附近的土地谁也不会要的，我们只想要那么一小块荒芜的土地。当四周无人的时候，再从树林子里悄悄运回点柴。莫非这样要求很过分，在您看来这也算是蓄意侵害？”
“可是世界这么大，为什么会选在来我们这里？为什么偏偏莅临我们的寒舍，而不去其他人那里呢？”
“我们知道你们，希望你们也听说过我们。我们只想投靠亲近的人，你我之间可没有外人这一说呀。”
“噢，原来这跟克吕格尔有关，因为你们是他的亲戚？干吗现在才说起这件事，早先干什么去了？”
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是个面容标致的人儿，头发向后梳着，走路迈着大步，极有风范，夏天穿着一件细条纹的斜领衬衫，系着一条有流苏的细腰带。古时候他这种人走起路来就像水上强盗，新时期他们就把自己装扮成一心想当教师的大学生的样子。
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年轻时就投身解放运动，将青春献给了革命，他只怕自己活不到革命爆发的那一天，或者革命太温和，不能满足他那激进的、血腥的欲望。现在革命来临了，把他最大胆的念头都翻了个底朝天，而他，这个生来就是并且至死不渝的工人阶级的狂热分子，最早在“维斯亚托戈尔勇士”工厂建立工厂委员会并在那里设立工人监督的人员之一，煮熟的鸭子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飞走了，到后来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捞到，呆在这个荒芜的村镇上，工人们全都散了，一部分跟着孟什维克走了。而现在这些荒唐的人，这些不请自来的克吕格尔的残渣余孽，讥笑着他的命运，存心捣他的鬼，把他搞得忍无可忍了。
“不，这真是太荒谬了，简直不可理喻。您明不明白，您对我来说有多么危险，您把我推到了刀尖上您知道吗？看来，我是真的疯了。我不明白，什么也搞不明白，永远也理解不了。”
“真有意思，您理解吗？没有你们，我们就已经坐在了火山上。”
“别着急，列诺奇卡。我老婆说得很对。你们不来，我们的日子也没好到哪儿去。就像过着狗的生活，住在精神病院。被夹在中间挨打，没有出路。一边像狗一样咬我，说为什么你儿子是红军，又是受人民爱戴的布尔什维克。另一边也不高兴，说为什么偏偏把我选进立宪会议。叫我里外都不是人，只好夹在中间挣扎。可现在还多了你们这群人。为了你们被拉出去枪毙，那时我才高兴呢。”
“您这是干什么呀！淡定一点！上帝保佑您！”过了一阵子，米库利钦稍稍平息了一点愤怒，说道：
“得啦，要对骂的话在院子里就够了，有什么话进屋再继续说，但我看不出会有什么好的转机，就像掉进墨水缸里一片漆黑，到底会怎样也看不清。但是我们不是土耳其精兵，也不是异教徒，不会把你们赶到树林子里让狗熊吃掉的。我想，列诺奇卡，最好先把他们安顿在书房旁边那间棕榈树搭的屋子里，然后咱们再想一想让他们在哪落户。就安顿在公园里吧。请进屋里去，欢迎光临。瓦克赫，快搬一下行李，帮帮客人们的忙。”
干完了指示的活儿，瓦克赫只是叹了口气：
“圣母啊！他们的东西跟朝圣者的一样。只有几个方布裹的小包，连个箱子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