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六卷 小皮克普斯

一 皮克普斯小街六十二号

皮克普斯小街六十二号那道大车门,在半个世纪前再普通不过了。平日,那道门总是半掩着,特别引人注目,只见里边呈现两样不算十分惨不忍睹的景物:一座围场爬满青藤的院落,一张闲溜达的门房的面孔。对面的墙头探出几棵大树。每当一束阳光给院子带来欢快的气氛,每当一杯酒给门房增添欢喜的神气,那么,从皮克普斯小街六十二号门前经过的人,就很难不受感染,不带走一分愉快的心情。然而,那地方看上去相当凄黯。

门扇咧开微笑,而楼房却在祈祷并哭泣。

假如我们能通过门房那一关——那绝非易事,几乎没人办得到,因为,必须知道“芝麻,开门!”那样一句咒语才行——假如过了门房那一关,再走进右首的一个小门厅,就看见两堵墙之间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窄楼梯,假如我们没让墙上的鹅黄色和沿楼梯墙脚的巧克力色吓住,壮着胆子登上楼梯的一层平台,再登上二层平台,就到达二楼的楼道,发现墙上的鹅黄色和墙脚的巧克力色紧追不舍,悄悄跟上了二楼,而光线从两扇美丽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楼梯和楼道。不过,楼道拐了个弯就昏暗了。假如我们也拐过弯,再往前走几步,便到了一扇门前,见它没有关闭而尤觉神秘;推门进去,是一间小屋,约六尺见方,方瓷砖地擦洗过,墙上糊了十五苏一卷的小绿花南京壁纸,整个屋子显得洁净而清冷。一大扇小格玻璃窗占了整个左首一面墙,透进暗淡的白光。扫视周围,不见一人;侧耳细听,毫无动静,既听不见脚步,也听不见人语。墙壁光秃秃的,房间没有家具,连一把椅子也没有。

再仔细瞧瞧,就会看见房门对面的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洞,洞口安装了铁网,牢固的黑铁条交叉打结,构成小方孔,而方孔的对角可以说不到一寸半。南京壁纸的小绿花平静而整齐,一直排列到铁网,并不因为接触阴森可怖的东西就惊慌失措,四处逃散。一个腰身多么纤细的人,若想从小方洞出入也不可能;那铁网不会放过躯体,只能放过眼睛,也就是说放过精神。这一点似乎早就有人想到,因此铁网靠里一点的墙洞里,还镶嵌了一块白铁皮,白铁皮上有无数小孔,比漏勺眼还小。铁皮下方开了一个长口,跟信箱口一样。还有一根铃绳带子,从铁网右边洞里垂下来。

如果你拉一拉那条带子,就会丁当响起铃声,还会听见一个人的声音,近在咫尺,能吓你一哆嗦。

“谁呀?”那声音问道。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十分轻柔,轻柔得有点悲切了。

到了这一步,还有一句咒语必须掌握。如果不知道,那声音就沉默了,墙壁重又喑哑,就好像坟墓里的黑暗愕然噤声一样。

假如你知道那句咒语,那声音就会应道:“请从右边进来。”

右边正好对着窗户,你会看到一扇漆成灰色的玻璃门,门上还镶了一个玻璃框。你拉起门闩,跨进门去,当即产生的感觉,完全像到了剧院,在铁栏还未放下、吊灯还未点亮的时候进入池座包厢。所到之处,的确像剧院的包厢,只从玻璃门透进一点微光,里面很狭窄,有两把旧椅子、一块散了的草垫,正面齐肘高处挂着一块黑色木板,真像名副其实的包厢。这包厢也有栏杆,但不是歌剧院的那种漆金木栅栏,而是一排奇形怪状、铁条错乱的铁栏,而嵌在墙中的榫头就跟拳头一样。

过了几分钟,眼睛开始适应这种地窖的昏暗,目光就要越过栏杆了,但也只能看到栏杆以外的六寸远。视线到那里,又遇到一道黑色窗板;窗板由果酱面包色横木加固,是几条能开合的长薄板片连成的,遮住整个铁栏,而且始终紧闭着。

过了一会儿,你会听见窗板里面有声音叫你,并对你说:

“我在这里。您找我有什么事儿?”

那是一个亲爱的声音,有时是一个被爱慕的声音。但是你看不见人,几乎听不见气息,仿佛是幽灵隔着墓壁同你说话。

假如你符合某些必备的条件——这种情况极少见,那么,窗板的一个窄木条就会在你面前打开,幽灵便显形了。你会隔着铁栏和窗板,勉强看见一个人头的嘴和下颏儿,其余部位则由黑纱遮住。那块黑色头巾、盖着黑色裹尸布的模糊形体,只是隐约可见。那个人头对你说话,但是不看你,也绝不冲你笑一笑。

光从你背后照过来,这样,你看她光亮,她看你黑暗。这种光照具有象征意义。

这工夫,你的眼睛通过这条开口,极力搜索这个完全避人耳目的地方。幽深的空间笼罩着那个服丧的形体。你的眼睛探索那空间,想分辨那形体的周围。不久你就会明白,你什么也瞧不见。你只看到黑夜、空蒙、幽暗,只看到掺杂墓气的冬雾,那是一种骇人的静谧、一种沉寂,绝无声息,连叹息都没有的沉寂,那是一片阴影,是什么也分辨不清,连鬼魂也不清的阴影。

你所见到的,是一座修道院的内幕。

这就是这座阴森肃穆的楼房的内幕,当时称为永敬圣贝尔纳会修女院。你所在的包厢,就是接待室。头一个同你讲话的声音,是联络修女,她一直坐在墙里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对着有铁网和千孔板双重脸甲保护的方洞。

带铁栏的修室之所以昏暗,是因为接待室有一扇窗户通尘世,靠修院一侧却没有窗户。绝不能让世俗的眼睛窥探这圣洁之地。

然而,这种幽暗之外,仍有光明;这种死寂中仍有生意。尽管这座修院壁垒森严,非别个修院可比,我们仍要进去,并带读者进去瞧瞧,还要讲讲别人从未见过,因此也从未叙述过的故事,当然我们不会忘记分寸。

二 马尔丹·维尔加分支

这座修院到一八二四年,在皮克普斯小街存在已经有年头了,是马尔丹·维尔加分支的圣贝尔纳会一座修女院。

因此,这些圣贝尔纳会修女与本会的修士不同,并不属于克莱尔伏[61],而像本笃会修士那样属于锡托。换句话说,她们并不隶属于圣贝尔纳,而隶属于圣伯努瓦[62]。

稍微翻过书的人都知道,马尔丹·维尔加于一四二五年创建一个圣贝尔纳—本笃修女会,总会设在萨拉曼卡,分会设在阿尔卡拉[63]。

这个修会的分支发展到欧洲所有天主教国家。

一个修会嫁接到另一个修会上,在拉丁教会中并不罕见。就拿这里所谈的圣伯努瓦创建的修会而言,分支除了马尔丹·维尔加一系,有四个修会团体:意大利有两个,卡辛山和帕多瓦的圣朱丝丁,法国有两个,克吕尼和圣摩尔;还有九种修会:瓦隆布罗萨、格拉蒙、则肋斯定会、圣罗米阿尔会、查尔特勒会、受辱修会、橄榄山会、西尔维斯特会,以及锡托修会;须知锡托修会虽然是另外一些修会的主干,对于圣伯努瓦来说却是分支的分支了。锡托修会始于圣罗伯尔,在一○九八年,他在朗格尔主教区任摩菜姆修院院长。而魔鬼是在五二九年被逐出阿波罗古庙,退隐在苏比亚哥沙漠(他老了,难道他当了隐士?);当初,他正是通过十七岁的圣伯努瓦住进古庙里的。

加尔默罗会修女要赤脚走路,胸前挂一根柳枝,绝不能坐下,除了她们的教规,最严的要算马尔丹·维尔加的圣贝尔纳—本笃修女会的教规了。她们穿一身黑色修袍,并按照圣伯努瓦的特殊规定,头巾要一直包住下颏儿。一件宽袖哗叽修女袍、一条毛纺的大面罩,要包住下颏儿、在胸前折得方方正正的头巾、一直压到眼睛的扎额中,这就是她们的装束。除了扎额中是白色的,其余的清一色。初学修女同样装束,但是全身白色。已经发愿的修女,侧身则挂着一串念珠。

马尔丹·维尔加的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同所谓圣事嬷嬷的本笃会修女一样,都躬行永敬规训;本世纪初,本笃会在巴黎有两所修女院:一所在神庙,一所在圣日内维埃芙新街。不过,我们所讲的小皮克普斯圣贝尔纳一本笃会修女,和圣日内维埃芙新街与神庙的所谓圣事嬷嬷,属于完全不同的修会,教规有许多不同,服饰也不一样。小皮克普斯的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戴黑头巾,而圣事嬷嬷和圣日内维埃芙新街的修女戴白头巾,胸前还佩带银质镀金或铜质镀金的三寸来高的圣体像,小皮克普斯的修女从不佩带圣体像。小皮克普斯和神庙两座修女院都躬行永敬规训,但绝不能因此把两者混为一谈。圣事嬷嬷和马尔丹·维尔加派的圣贝尔纳会修女,奉行这种规训仅仅貌似而已,正如在研究和颂扬有关耶稣—基督的童年、生活和死亡,以及有关圣母的所有神迹方面,菲力普·德·内里在佛罗伦萨创建的意大利经院,和皮埃尔·德·贝吕埃勒在巴黎创建的法兰西经院,虽然有相似之处,但是两个会派截然不同,有时甚至相互敌对。巴黎的经院以老大自居:菲力普·德·内里不过是个圣徒,而贝吕埃勒则是红衣主教。

扯回话题,再来看看马尔丹·维尔加派的西班牙式严厉教规。

这一派系的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终年素餐,在封斋节和为她们特定的日子还要斋戒,夜晚睡一觉就得起来;从凌晨一点至三点,要念日课经,唱晨经;一年四季睡在草垫上,铺盖全是哔叽布单,从来不洗澡,也从来不生火,每星期五受苦鞭,要遵守沉默不语的条规,只能在课间休息时说说话,而休息时间又很短;每年从九月十四日圣十字架瞻礼节,穿上粗毛呢衬衣,一直到复活节脱下,穿六个月还是从权减短了,按戒规要整年都穿着,可是到了炎热的夏天,那种粗毛呢衬衣焐得人受不了,常常引起热症和神经性痉挛。因此必须缩短穿戴的时间,即使这样照顾,到了九月十四日,修女们穿上粗毛呢衬衣,总要有三四天发烧。顺从、清苦、贞洁、安心待在修院,这就是她们的誓愿,却由教规大大地加重了。

院长任期三年,由有发言权的“参事嬷嬷”推举产生。院长只能再连任两届,因此,一个院长任期最长为九年。

她们从来看不见主祭神甫,中间总用一道七尺高的哔叽帘子隔开。宣道师来到小教堂讲经的时候,她们就放下面纱遮住面孔。她们说话必须小声,走路必须低头,眼睛看地面。只有一个男人可以出入这座修院,那就是本教区的大主教。

修道院里当然还有一个男人,那就是园丁,但必须是个老年人,以便他始终独自一个住在园子里,膝上还挂个铃铛,好让修女闻声回避。

她们绝对服从院长。那正是按照教规,完全忘我的驯顺,如同听到基督的声音,一看到手势和示意,立即奉命,表现出欣悦、坚定,盲目地顺从,好似工人手中的锉刀,而且未经特殊准许,不能阅读也不能写任何文字。[64]

修女要轮流做她们所称的“大赎罪”。大赎罪就是祈祷赦免世人一切罪孽、一切过失、一切放荡行为、一切暴行、一切不义之举、一切罪恶。进行“大赎罪”的修女,要一连十二小时,从傍晚四点到凌晨四点,或者从凌晨四点到傍晚四点,对着圣体像跪在石板上,合拢手掌,颈上吊着一根绳子。她累得实在支持不住的时候,就脸朝下趴在地下,双臂伸开,同身体构成十字。这是惟一的放松。她以这种姿势为全宇宙的罪人祈祷。这种行为伟大到了崇高的程度。

这种祈祷始终对着顶端有一枝蜡烛的柱子,因此“大赎罪”和“缚柱子”两种说法混同。而修女们出于卑躬心理,更喜欢后一种说法,认为其中包涵受刑和受辱的意义[65]。

进行“大赎罪”,必须全身心贯注,跪柱子的修女,身后即使落下响雷,也不能回头瞧一瞧。

再者,圣体像前总跪着一名修女,每班一小时,就像士兵换岗一样。这就是所谓的永敬。

院长和嬷嬷所起的名称,几乎都有重大的涵义,并不是令人联想起圣徒和殉道士,而是特指耶稣—基督一生的阶段,如圣诞嬷嬷、圣孕嬷嬷、献堂嬷嬷、受难嬷嬷。不过,也可以袭用圣徒的名字。

外人见她们,只能看见一张嘴。她们的牙齿全是黄的。这座修院从未见过一把牙刷。刷牙在罪梯的顶端,而底部就是断送灵魂。

她们讲什么东西都不说“我的”。她们一无所有,也不应当留恋任何东西。无论什么她们都说“我们的”,例如说我们的面兜、我们的念珠;就是提起自己的衬衫,也说“我们的衬衫”。有时候,她们喜爱上某样小物品,如一本日课经、一件圣物、一枚祝福过的纪念章;可是,她们一发觉自己开始珍视这一物品,就必须送给别人。她念念不忘圣泰蕾丝说的一段话:一位贵妇请求入她的修会时说:“我的嬷嬷,我非常珍视一本《圣经》,请允许我派人去取来。”她回答说:“哦!您还有舍不得的东西!既然如此,您就不要进入我们的修会了。”

任何人都不准关起门来,不准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间”。她们住的修女室总开着门。她们见面时,一个说:“愿祭台的最崇高的圣体受到歌颂和崇拜!”另一个就回答:“永远如此。”敲别人房门时也是同样仪式。手指刚刚碰一下门,就能听见屋里轻柔的声音急忙说出:“永远如此!”就像所有宗教仪式那样,这种仪式习以为常,也变成一种机械行为了;有时,未待对方说完“愿祭台的最崇高的圣体受到歌颂和崇拜!”这句稍长的话,这边已经脱口说出:“永远如此!”

朝拜圣母会的修女,进屋的一个说:“圣母经”,屋里的那个就说:“雅哉圣宠”。这种问候的方式,的确够“雅哉圣宠”的。

每到整点,这所修院礼拜堂的钟要多敲三下。听到这种信号,院长、参事嬷嬷、发愿修女、杂务修女、初学生、备修生,全都中断自己所说、所做和所想的事,一齐说道,例如敲五点钟,就一齐说道:“五点钟,以及每时每刻,愿祭台的最崇高的圣体受到歌颂和崇拜!”如果敲八点钟,就说:“八点钟,以及每时每刻……”依此类推,随钟点不同而稍变。

这种礼俗旨在打断人的思路,随时将人的思想引向上帝。许多修会都有这种礼俗,只是套语各异。例如,在圣婴耶稣会,修者就说:“在此时,以及每时每刻,愿对耶稣的爱燃烧我们的心!”

五十年前,小皮克普斯的马尔丹·维尔加派系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都以纯粹素歌的低沉声调唱圣歌,自始至终都以饱满的嗓音歌唱。凡是唱到弥撒经上有星号的地方,她们就停顿一下,低声念道:“耶稣——玛利亚——约瑟夫”。在追思祭礼上,她们的声调极低,降到女声再也降不下去的音域,那效果的确悲惨感人。

小皮克普斯修院在主祭坛下面造了地下室,以便安葬本院的修女,然而“政府”,照她们的说法,不准许将棺木放在地下室。这样,她们死后还得离开修道院,为此又痛心又惊愕,认为这违反天理。

不过聊以自慰的是,她们死后可以在特定时间,埋葬在伏吉拉尔公墓的特定地点:那一角墓地原就属于这所修院的。

星期四同星期日一样,她们要做大弥撒、晚祷和全部日课。此外,她们还恪守所有小节日的规定。教会大量确定的那些小节日鲜为人知,从前在法国盛行,如今在西班牙和意大利仍盛行不衰。她们在礼拜堂的祈祷数不胜数。我们只要引用修女的一句天真的话,就能极好地说明她们祈祷的次数和时间;那位修女说:“备修生的祈祷多得吓人,初修生的祈祷多得吓坏人,发愿修女的祈祷多得吓死人。”

修道院每周召开一次全体会议,由院长主持,参事嬷嬷都参加。修女依次跪在石地上,当众高声交代她在这周所犯的大小过失。参事嬷嬷听完一名修女的忏悔,便商议一下,再高声宣布给予的惩处。

稍微严重的过失才高声忏悔,此外,她们所犯的轻过,要行所谓服罪礼。行服罪礼,就是在做日课的时候,五体投地,匍匐在院长面前,直到她们只称为“我们的嬷嬷”的院长示意,在祷告席的木头上轻轻敲一下,那修女才能起来。为了极小的事也要行服罪礼,如打破一只玻璃杯,撕破一块面纱,该做日课时不觉迟到几秒钟,在礼拜堂里唱错了一个音,等等,就足以让人们行服罪礼。行服罪礼完全是自发的行为,是罪人——从词字源学上讲,此处用这个词正合适——自我审判,自我惩罚的。每逢节日和礼拜天,唱经台上四个乐谱架前,有四位唱经嬷嬷随着日课唱圣诗。有一天,一位嬷嬷唱圣诗时,本应以“看呀”起始,却大声唱出“1、7、5”三个音符,为了这一疏忽,她的服罪礼持续了整个一场日课;这引起全场大笑,因而过错尤为严重。

一位修女被召到接待室,即使是院长,也要放下面罩,我们还记得,只能露出一张嘴。

惟独院长能同外界打交道。其他人只能见见最近的家人,而且见面的机会很少。万一有人求见当初在社交中认识或喜欢的一位修女,那就必须经过一系列交涉。求见者若是个女子,那么有时还可能允许;修女前来,隔着窗板同来访者说话;只有母女或姊妹相见,窗板才打开。自不待言,男人求见一概拒绝。

这就是圣伯努瓦定下的教规,由马尔丹·维尔加改得更加严厉。

这里的修女了无乐趣,脸色也不像其他修会的姑娘那样红润鲜艳。她们脸色苍白,神态沉肃。从一八二五年至一八三○年,有三名修女疯了。

三 严厉

备修至少得两年,往往要四年;初修也要有四年。二十三四岁之前发愿终身修道的极为罕见。马尔丹·维尔加派系圣贝尔纳—本笃会修院绝不接收寡妇入会。

她们在修室中的苦行种类繁多,难以名状,而且绝不能对外人讲。

一名初修生发愿的日子,大家要给她盛装打扮,给她戴上白玫瑰花,给她做头发,做成光滑的发髻;然后,她跪伏在地,身上盖一大幅黑布,大家唱起悼亡曲,举行追思祭礼。修女分成两列,一列从她身边走过,以哀怨的声调说:“我们的姊妹死了,”另一行则以洪亮的声音回答:“但活在耶稣-基督的心中!”

在本书所讲的故事发生的年代,有一所寄宿学校附属于这座修院,学员全是大家闺秀,多为有钱人家,其中有德·圣奥莱尔小姐、德·贝利桑小姐,还有一个英国姑娘,名叫德·托尔伯特,是天主教中的名门大姓。这些少女圈在四堵墙里,接受修女的教育,在憎恶人世和这个世纪中成长。有一天,她们当中一个人对我们这样说:“我一见街道的石块路面,就从头到脚战栗。”她们身穿蓝衣裙,头戴白帽,胸前佩戴一枚银质镀金或铜质的圣灵章。每逢重大的节日,尤其是圣玛尔特节,特许她们一整天穿上修女服,按照圣伯努瓦的规定做弥撒,使她们乐不可支。当初,修女常把自己的黑道袍借给她们穿。后来院长明令禁止,认为这有渎圣服。只有初修生还可以借着穿一穿。在修院里,这种试装无疑得到容忍和鼓励,暗暗符合劝人入教的精神,让这些孩子事先品味一下圣衣,而值得注意的是,寄宿生还真把这当成一件快事,当成一种消遣。她们不过觉得好玩而已。“这是新鲜玩意儿,让她们改变一下。”真是孩子的天真理由,不足以让我们这些世俗之人明白,手拿圣水刷,站在乐谱架前一连高唱几小时,究竟有什么乐趣。

除了苦行,她们大致能遵守修院的所有教规。有一位少妇还俗结婚数年之后,还未能摆脱修院的一些习惯,每次听见敲门就脱口说一句:“永远如此!”寄宿生同修女一样,只能在接待室同家人见面。甚至她们的母亲也不准拥抱她们。可见戒规严厉到何等程度。有一天,一位少女同来探望的母亲见面,很想亲亲带来的三岁小妹妹,未能获准而哭泣。就是不准。她请求至少让妹妹把小手伸进铁栏给她亲一下。这也遭到拒绝,几乎遭到愤怒的拒绝。

四 乐事

尽管如此,这些少女还是使这所肃穆的修院充满美好的记忆。

有些时刻,这所修院也散发出童稚之气。休息的钟声一响,园门就大敞四开,鸟儿叽喳说道:“嘿!孩子们来啦!”一群姑娘随即蜂拥而入,挤进像殓单一样被一座十字形建筑切开的园子。那一张张焕发青春的面孔、一个个白皙的额头、一双双喜气洋洋的天真的眼睛,好似一朵朵朝霞,在这黑暗中散发开来。继唱圣诗声、钟声、铃声、丧钟声、祈祷声之后,突然响起小姑娘的喧闹声,听起来比蜜蜂的嗡鸣还悦耳。欢乐的蜂巢开放了,每个都带来一份蜜。有的嬉戏,有的相互召唤,有的扎堆儿,有的奔跑;有的在角落里叽喳说话,露出美丽的小白牙;那些面罩远远地监视这些嬉笑,黑暗窥视着光彩,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们照样兴高采烈,照样欢声笑语。那四堵阴森森的围墙也有陶醉的时刻,目睹蜂群纷飞的美妙景象,受到欢天喜地的情绪的感染,也隐隐变白,喜形于色了。这情景就像一场玫瑰雨洒在这种悲哀的氛围中。小姑娘在修女的注视下疯玩疯跑,严厉的目光并不妨碍天真的性情。幸而有些孩子,在连续严峻肃杀的时辰里,还有天真的时刻。小姑娘蹦蹦跳跳,大姑娘翩翩起舞。在这所修院里,游戏有蓝天的参与。这些欢快而纯洁的灵魂,真是无比可爱,无比庄严。荷马在世,一定会来这里同佩罗[66]一起欢笑:这黑糊糊的庭园里有青春,有健康,有欢声笑语,有冒失憨态,有欢乐幸福,足令老妪眉头舒展,所有老妪,无论史诗中还是童话里的,无论是王座上还是茅舍中的,从赫卡柏[67]到老奶奶,都会眉头舒展。

这所修院里讲的“孩子话”,也许比任何地方都多;孩子话总是那么美妙,令人发笑而又沉长思之。在这四面阴森森的墙壁中,有一天,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这样嚷道:“嬷嬷呀!一个大姐姐刚才告诉我,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只剩下九年零八个月了。多叫人高兴呀!”

下面这段难忘的对话,也是在这里进行的:

一位参事嬷嬷:“你为什么哭呀,我的孩子?”

孩子(六岁)抽抽搭搭地说:“我对阿莉克丝说我知道法兰西历史。她对我说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阿莉克丝(大孩子,九岁):“不对,她不知道。”

嬷嬷:“是怎么回事儿呢,我的孩子?”

阿莉克丝:“她跟我说,随便翻开书,向她提那上面一个问题,她就能答上来。”

“问了怎么样呢?”

“她没有答上来。”

“哦。你问她什么啦?”

“我照她说的随便翻开书,看到一个问题就向她提出来。”

“什么问题?”

“那问题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情况?”

一个靠年金生活的太太的女儿有点贪吃,也是在这里得到这样深刻的评价:

“她真可爱!她爱吃面包片上面抹的果酱,就跟大人一样!”

在这所修院的石板地上,拾到一份忏悔词,是一个七岁犯罪的女孩怕忘记事先写的:

“主啊,我控告自己吝啬。

“主啊,我控告自己淫乱。

“主啊,我控告自己抬起过眼睛瞧男人。”

下面这则童话,是一个嘴唇红润的六岁女孩在园中草坪上编造的,讲给四五岁的蓝眼睛听:

“从前有三只小公鸡,住的地方开着许多花。他们采了花,放进衣兜里。然后又采了叶子,放进他们的玩具里。那地方有一只狼,还有不少树林;狼在树林里,吃了那些小公鸡。”

还有这样一首诗:

从哪儿打来一棒子。

是波利希奈勒[68]打猫的。

猫挨打只疼不好受,

一位太太就把他投入狱。

有一个遭遗弃的女孩,由这所修院发慈悲收养,她讲了一句又美妙又恼人的话。她听见别人谈论自己的母亲,就在角落里咕哝一句:“我呀,出生的时候,我妈不在身边!”

修院有个跑外的胖修女,名叫阿加德,她经常带着一大串钥匙,在楼道里往来匆匆。那些“太太姑娘”,即十岁以上的,都叫她“阿加多钥匙”[69]。

食堂是个长方形的大厅,仅从与园子成水平的圆拱回廊透进点阳光,因而又昏暗又潮湿,拿孩子们的话说,到处是昆虫。周围每一处都能提供一大堆虫子。四面墙角的每一角,都按照寄宿生的语言,取了鲜明的特殊名字。有蜘蛛角、毛虫角、鼠妇甲虫角和蛐蛐角。蛐蛐角靠近厨房,受到另眼看待。那里不像别处那样阴冷。食堂这些名字又用到寄宿学校,用以区别四伙学生,如同从前马扎然学院那样。每个学生在食堂用餐所坐的方位,就属于哪一伙。有一天,大主教前来巡视,瞧见一个金发朱唇的美丽小姑娘,就问身边一个褐发桃腮的可爱姑娘:

“那一个是谁?”

“是个蜘蛛,大人。”

“哦!另外那个呢?”

“那是个蛐蛐。”

“还有那个呢?”

“是个毛毛虫。”

“是嘛,那么你自己呢?”

“我是鼠妇甲虫,大人。”

凡是这类修院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本世纪初,艾古安就是这样一个又美妙又肃穆的地方,姑娘的童年是在近乎庄严的昏暗中度过的。在艾古安,参加圣体列队式,可以区分为童贞女和献花女。还有“华盖队”和“香炉队”,前者拉着华盖的挽带,后者捧香炉熏圣体。鲜花自然由献花女捧持。四名“童贞女”走在前面。在这隆重节日的早晨,常听见寝室里这样问道:

“谁是童贞女?”

康邦夫人援引了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的一句话:要走在队尾的小姑娘,对着要在列队中打头的一个十六岁“大姑娘”说:“你哪,是童贞女;而我不是。”

五 弛心

食堂的门楣上,用黑色大字体写了一篇祈祷文,称作“白色祈主文”,据说能把人直接引入天堂。

“小小的白色祈主文,上帝所创,上帝所讲,上帝在天堂展示。夜晚我去安歇,看见我的床上躺着三个天使,一个在床脚,两个在床头,仁慈的圣母玛利亚在中间,她让我睡下,切莫迟疑。仁慈的上帝是我的父亲,仁慈的圣母是我的母亲,那三位使徒是我的兄弟,三位童贞女是我的姊妹。天主降世穿的衬衣,现裹在我的身上,圣玛格丽特十字画在我胸前;圣母夫人去田野,正为天主掉眼泪,遇见圣约翰先生。圣约翰先生,您从哪里来?我从祝祷永生来。您没有看见仁慈的上帝吗?一定看见了。他在十字架的树木里,双脚垂下;双手钉住,头上戴着一顶小小的白荆冠。谁在晚上念三遍,早晨念三遍,最后一定能上天堂。”

一八二七年,这篇独特的祈主文盖了三层灰浆,已从墙上消失了。到如今,也要从当年的几位年轻姑娘,今天的老太婆的记忆中抹掉了。

我们似乎提过,食堂只有一扇门,对着园子,厅里墙上挂着一副大型受难十字架,全部装饰也就补充完整了。两张长长的窄桌子平行摆着,从食堂一端延至另一端,每张桌子两边各摆一长趟条凳。白色墙壁、黑色桌子,这两种丧礼的颜色,是修院里惟一可相互替换的。饭食很粗劣,孩子的食品也十分单调。只有一盘菜,肉和菜混在一起,或者咸鱼,这就算开荤了。然而,这种专门为孩子们准备的便餐,不过是个例外。孩子们不声不响地吃饭,值周嬷嬷在一旁监视,如果一只苍蝇胆敢违反院规,前来飞旋嗡鸣,她就打开并合上一本板书,弄出啪啪的声响。受难十字架脚下有个斜面小讲台,有人立在那里宣读圣徒传记,作为这种寂静餐饭的调味品。值周宣读先是一个较大的学生。在光秃秃的餐桌上,每隔一段距离放一个上了釉的瓦盆,供学生自己洗金属杯和餐具,难以下咽的东西,如嚼不动的肉或臭鱼,有时也丢在里面,但是这样做要受罚。学生管那水盆叫圆水池。

吃饭说话的孩子,要用舌头画十字。画在哪里?画在地上。让她舐地。尘埃,这人间一切欢乐的残渣,又用来惩罚因窃窃私语而获罪的这些玫瑰花瓣儿。

这座修院有一本书,每版都是“孤本”,禁止阅读。这是圣伯努瓦教规。俗眼不得探其奥秘。“我们的教规,或者我们的体制,不得外传。[70]”

有一天,寄宿生得了手,偷出这本书,贪婪地看起来,但是看看停停,惟恐被发现,时常慌忙地把书合上。她们冒了极大的风险,所得乐趣却微不足道。“最有趣的”几页,是看不大懂的关于男孩犯罪的部分。

园中小径两边长了几株瘦弱的果树,她们常在小径上玩耍,不顾严密的监视和严厉的惩罚,有时偷偷拾起大风刮下来的青苹果、烂杏或虫蛀的梨。现在,我让放在面前的一封信讲话吧。二十五年前写这封信的寄宿生,今日成为××公爵夫人,是巴黎最风雅的一位贵妇。原文在此照录:“我们千方百计藏起梨或苹果,趁晚饭前上楼放面罩的工夫,塞到枕头下面,好等夜晚在床上吃,实在不行,就躲在厕所里吃。”这是她们最快活的一件事。

有一回,还是在大主教先生视察这所修院的时候,一名少女,同世族蒙莫朗西沾点亲的布夏尔小姐,打赌说她能请下一天假,在这种戒规森严的修院里,这简直是妄想。不少人跟她赌,但谁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性。时机到了,大主教从寄宿生的队列前经过,布夏尔小姐突然出列,引起同学们难以名状的惊恐,她说道:“大人,请一天假。”布夏尔小姐秀美挺拔,有一副佳妙无双的粉红小脸蛋儿。德·凯朗先生笑眯眯地答道:“怎么,我亲爱的孩子,才请一天假!还是请三天假吧。我准三天假。”大主教发话了,院长无可奈何。修女无不气愤,而寄宿生无不快活。想一想这事的效果吧。

这所壁垒森严的修院也并非密不透风,围墙挡不住外界狂热的生活、人世的风波,乃至小说钻进来。我们在此仅仅简短地指出并讲述一件无可辩驳的真事,就足以证明这一点。这件事本身同我们叙述的故事毫无关联,我们列举出来,是要让读者了解这所修院的全貌。

大约就在这个时期,修院里有一个神秘的人物,称作阿尔贝汀夫人,她不是修女,但极受尊敬。她的身世不甚了了,只知道她疯了,而世人则以为她已死去。据说其中有隐情,为了一桩重大婚姻的财产问题,必须做出这种安排。

这妇人将近三十岁,褐色头发,容貌相当美,黑色大眼睛看什么都没有神。她看见了吗?这实在是个疑问。她走路就像滑动,也从不说话,连喘气不喘气都很难说。她的鼻孔紧缩而苍白,就像刚断了气似的。碰到她的手,仿佛接触冰雪。她有一种幽灵般的奇特的风韵。她所到之处,寒风袭人。有一天,一位嬷嬷瞧见她走过,就对另一位嬷嬷说:“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呢。”另一个回答说:“也许她真的死了。”

关于阿尔贝汀夫人有种种传说。寄宿生在这上面的好奇心始终不减。礼拜堂里有个看台,叫作“牛眼台”,因为看台只有一个小圆窗,故得此名;阿尔贝汀夫人就在那看台上参加日课,通常总是独自一人,因为从这二楼的看台上,能望见讲道神甫或主祭神甫,这对于修女是禁止的。一天,站在讲坛上的是一位年轻的高级神甫。德·罗安公爵,法兰西元老院元老,一八一五年他还是莱翁亲王时,任过宫廷骑卫红队军官,一八三○年在贝桑松任红衣主教和大主教,后来去世。这是德·罗安[71]先生首次来小皮克普斯修院讲道。阿尔贝汀夫人平日听道和参加日课,一向沉静,纹丝不动。那天,她一望见德·罗安先生,便探起身子,在礼拜堂的肃静中高声叫道:“咦!奥古斯特!”全场愕然,都转过头去,宣道士也抬起眼睛,可是,阿尔贝汀夫人又恢复静止的状态了。外界的一阵微风、生命的一点光亮,一时从这毫无生气而冰冷的脸上拂过去,随即又化为乌有,疯子重又变成僵尸。

然而,这两个词引起纷纷议论,这所修院里能讲的闲话全讲了。“咦!奥古斯特!”这一声叫喊有多少含义,泄露多少隐情!德·罗安先生确实叫奥古斯特。阿尔贝汀夫人认识德·罗安先生,显然她出身上层社会;她以如此亲热的口气跟一个大贵族讲话,显然她身份很高贵,同他有关系,也许是亲戚关系,但肯定非常密切,既然她直呼他“小名”。

两位十分庄严的公爵夫人,舒瓦瑟和塞朗夫人,常来探访这所修院;自不待言,她们以“贵妇人”的特殊身份进入修院,让寄宿生们心惊胆战。当两位老夫人走过时,这些可怜的姑娘无不浑身发抖,垂下眼睛。

此外,德·罗安先生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寄宿生注意的对象。当时,他刚刚就任巴黎大主教的副大主教,可望升任主教。这是他的一种习惯,常来小皮克普斯修女院礼拜堂,参加日课唱诗会。由于隔着哔叽帷幕,年轻的修女谁也望不见他,但是,她们最终能分辨出他那柔和的,有点细弱的嗓音。从前他当过宫廷骑卫,而且,别人说他极爱打扮,一头栗色美发打成卷儿,围着梳理得整整齐齐,腰间扎的黑色宽带十分华美,黑色教袍剪裁得也无比讲究。他的形象萦绕在这些十六岁少女的想像中。

世间的喧声绝传不进这所修院。然而有一年,一支笛声却飞进来了。这是件大事,当年的寄宿生还记忆犹新。

附近有个人吹笛子,总吹同一支曲调,那曲调距今已相当久远:《我的泽吐贝姑娘,来主宰我的灵魂吧》;每天总能听他吹上两三回。

那些少女一连几小时聆听,参事嬷嬷都惊慌失措,动脑筋想办法,惩罚好似雨点落到那些少女头上。这情形持续了好几个月。寄宿生都或多或少爱上了那个吹奏的陌生人,每人都幻想自己就是泽吐贝。笛声是从直壁街方向传来的,她们情愿不惜一切代价,不惜冒任何风险,但求看一看,哪怕瞧上一眼,瞧一下笛子吹得如此美妙的“小伙子”,瞧一下吹笛子的同时,无意中也吹动了这些少女心的那个“小伙子”。有几个从便门溜出去,爬上临直壁街的四楼上,想从钉死的窗口往外张望。可是徒劳。有一个还把手臂举过头,从铁栅探出去摇动白手帕。还有两个更为大胆,她们设法爬上房顶,冒着生命危险,终于望见那个“小伙子”。那是个老迈的流亡贵族,眼睛瞎了,又破了产,在阁楼上吹笛子消遣解闷。

六 小修院

小皮克普斯的围墙里,有三座截然分明的建筑:修女居住的大修院、寄宿生居住的寄宿学校,以及所谓的“小修院”。小修院是带园子的一组房舍,由形形色色的老修女合用居住;那些老修女属于不同的修会,是修道院被革命毁了之后苟活下来的;那是黑色、灰色和白色相混的杂色,是各式各样修会团体汇聚的杂体,如果能这样搭配字词的话,那就叫它什锦修院吧。

帝国开创之初,就允许所有那些流离失所的修女前来,躲到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院的卵翼之下。政府付给她们一小笔津贴,小皮克普斯的嬷嬷热情地接待了她们。她们组成了奇特的大杂烩,各守各的教规,寄宿学校的学生有时获准去拜访她们,这是姑娘们最开心的时候,在她们记忆中留下了圣巴齐尔、圣斯科拉蒂克和雅各以及其他修会的嬷嬷形象。

那些避难的修女们,有一个觉得几乎回到老家,她是圣奥尔修会的修女,整个修院只有她一人幸存。圣奥尔修女院旧址,从十八世纪初起,恰恰就是小皮克普斯修院,后来才转交给马尔丹·维尔加的本笃修会。那位圣女太穷,穿不起本会华美的服装,白修袍和朱红圣衣,就虔诚地给一个小模特穿上,喜欢拿出来给人看,临终时捐赠给修院。到一八二四年,那个修会只剩下一名修女,如今只剩下一个玩偶了。

除了这些可敬的嬷嬷,还有几位上流社会的老妇人,像阿尔贝汀夫人那样,得到院长的准许,来到小修院隐居,其中有博福尔·德·欧普勒夫人和杜弗雷讷侯爵夫人。还有一位,在小修院仅以擤鼻涕声音洪亮而著名。学生都叫她噗喳哗啦夫人。

大约一八二○年或一八二一年,德·让利斯夫人编一种小期刊,名为《无畏》,她申请入小修院带发修行。奥尔良公爵写了荐举信。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参事嬷嬷都胆战心惊,知道德·让利斯夫人写过小说[72]。然而她明确表示,她比谁都憎恶小说,而且,她也到了非修行不可的阶段。上帝相助,亲王也相助,她终于进了修院。但是,六个月或八个月之后,她又离开了,走的理由是嫌园子没有树阴。修女们都为之庆幸。她虽然年事已高,还能弹竖琴,而且弹得很好。

她走的时候,在修室里留下了记号。德·让利斯夫人颇为迷信,也是拉丁文学者。这两点就能相当清楚地勾画出她的形象。她的修室有一个小五斗橱,收藏她的金银首饰,里面贴了一张黄纸,由她亲笔用红墨水写了五行拉丁文诗,在她看来具有辟盗的法力,前几年还能见到那张诗笺:

木架吊着品德不同的三具尸,

上帝两边是狄马斯和盖马斯;

前者要升天,后者倒霉下地狱。

万能的天主保佑我们和财产。

念念这首诗,财产不失保平安。

这几句诗是用十六世纪拉丁文写的,这就提出一个问题,骷髅地上那两个强盗,究竟像通常那样叫狄马斯和盖塔斯,还是叫狄斯马斯和盖马斯。上个世纪,德·盖马斯子爵自称是那名坏强盗的后裔,他若是见了这种写法,准要大为恼火。此外,这几句诗的法力,修女们都深信不疑。

这所修院的礼拜堂,从建造格局上看,是要隔开大修院和寄宿学校,自然归寄宿学校和大小修院共有。临街甚至还开了一道门,专供公众出入;不过整个布置有方,修院中的任何女子都见不到外人的面孔。设想一下,一座礼拜堂的唱诗室被一只巨手抓得错了位,不像一般礼拜堂那样从祭台后面延伸一段,而是扭到主祭神甫的右侧,成为一间厅室或者昏暗的石洞;再设想一下,这间厅室由一道七尺高的哔叽帷幕封住,帷幕里昏暗中有一排排祷告坐板椅,让唱诗班修女挤在左面,寄宿生挤在右面,而把杂务修女和初修生堆在后面,那么,你对小皮克普斯修女如何参加祭祀,就会有一点概念了。这个石洞,即所谓的唱诗室,由一条走廊通入修院。礼拜堂的光线是从园子照射进去的。修女们参加日课,照规矩要敛声屏息;公众听见坐板起落碰撞的声响,才知道她们在场。

七 昏暗中几个身影

从一八一九年至一八二五年的六年间,小皮克普斯修院院长是德·勃勒默尔小姐,在教中称纯洁嬷嬷。她和《圣伯努瓦会圣徒传》作者,玛格丽特·德·勃勒默尔同属一个家族。她连任一届。她有六十来岁,又矮又胖,“唱圣诗就像破罐发出的声音”,这是前文引用的那封信中说的;除此而外,她那人倒极好,整个修院惟独她喜气洋洋,因而深受爱戴。

纯洁嬷嬷有先人玛格丽特——修会那个达西埃[73]的遗风。她有文才,学识渊博,精通事理,熟谙历史,满腹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在本笃会虽为修女,却有修士的气魄。

副院长西内雷斯嬷嬷,是个几乎失明的西班牙籍老修女。

参事中的要员有司库圣奥诺琳嬷嬷、初修生主任导师圣杰特吕德嬷嬷、副主任导师圣安琪嬷嬷、圣器室管理员圣母领报嬷嬷、护士圣奥古斯丁嬷嬷(是全院惟一的恶人);还有圣麦什蒂德(戈万小姐),她非常年轻,嗓音十分美妙;众安琪嬷嬷(德鲁埃小姐),曾先后在圣女修院、吉卓尔和马尼之间的宝藏修院;圣约瑟夫嬷嬷(德·科戈吕道小姐)、圣阿代拉伊德嬷嬷(德·欧维奈小姐)、慈悲嬷嬷(德·西福安特小姐,她受不了苦修);怜悯嬷嬷(德·拉米蒂埃小姐,六十岁破例出家,非常富有);天意嬷嬷(德·洛迪尼埃小姐);献堂嬷嬷(德·西康扎小姐),一八四七年成为院长;最后,圣赛利涅嬷嬷(雕塑家赛拉奇的姊妹),后来疯了;圣香塔尔嬷嬷(德·苏宗小姐),后来也疯了。

容貌最美的人当中,还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妙丽姑娘,生于波旁岛,是罗兹骑士的后裔,她在尘世叫罗兹小姐,出家则称升天嬷嬷。

圣麦什蒂德嬷嬷负责歌唱和圣诗班,乐于选用寄宿生。她往往把她们排成一个完整的音阶,也就是说七个人,从十岁到十六岁各一人,并有相应的嗓音和个头儿,让她们按年龄排列,由最小到最大;站成一排歌唱,看上去好似少女做成的芦笛、天使做成的排箫。

在杂务嬷嬷中,寄宿生最喜欢的有圣欧伏拉吉嬷嬷、圣玛格丽特嬷嬷、老天真圣玛特嬷嬷、令人发笑的长鼻子圣米歇尔嬷嬷。

这几位妇人对孩子都非常温和。修女们仅仅严于律己。只有寄读学校才生炉火,比起修院来,学生伙食也算精细了;此外,还有无微不至的照顾。不过,孩子碰见修女,修女从来不答话。

保持肃静的院规导致这种后果,全院里,言语撤离开人,转给无生命的物品了。时而,礼拜堂的大钟说话,时而园丁的小铃说话。传达嬷嬷旁边挂一口非常洪亮的小钟,全院都能听到,像有声电报一样,用不同的敲法表示物质生活中安排的活动,必要的时候,还能把修院中这个或那个人召到会客室。每个人和每样物品都有其响声。院长是一声接一声,副院长是一声接两声。六声接五声表示上课,因此,学生从不说回教室上课,而是说去六五。四声接四声是德·让利斯夫人的音标,经常能听到;毫无善心的人说:这是四声魔鬼。十九声宣告重大事件,即打开“修院的大门”;那道铁板门十分吓人,有好几道闩杠,只是迎接大主教时才打开。

我们说过,除了大主教和园丁,任何男人不得进入修院。寄宿生倒是还能见到两个:又老又丑的神师巴奈斯神甫,她们在唱诗室隔着栅栏能望见;另一个是绘画教师安西奥先生,在前面已经看到几行的那封信中称“安细腰”,别号“驼背老妖”。

可见每个男人都是经过挑选的。

这所怪修院就是如此。

八 人心在前石在后

勾画出这所修院的精神面貌之后,再介绍一下物质外形也不是无益的。读者对此已经有了一点概念了。

小皮克普斯—圣安托万修道院,几乎占了整个不等边四边形这一大片场地,四周有波龙索街、直壁街、小皮克普斯街,以及在老地图上叫欧马雷街的死巷;四条街相交,像城壕一样围住这个四边形。修院由好几座建筑和一个园子组成,主建筑是几座不同的楼房连缀起来的,从空中望上去,好似放倒在地上的一根折尺。折尺的长臂从小皮克普斯街到波龙索街,占了整条直壁街的一侧;短臂是一座高楼,临小皮克普斯街,正面灰暗而肃穆,门窗都安有铁栏。六十二号大门则标志这趟楼房的尽头。这趟楼房正中有一道老式圆拱矮门,门板因挂满尘土而发白,门洞拉了不少蜘蛛网,只是礼拜天开一两个小时,或者修女的灵柩出院才偶然开一下。那是公众进礼拜堂的入口。折尺形建筑的折角是一个方厅,用于配膳,修女称作“食品储藏室”。折角楼长臂为嬷嬷修女的修室和初修院。短臂中有厨房、带回廊的食堂和礼拜堂。六十二号大门和欧马雷死巷之间是寄宿学校,但从外面却看不见。不等边四边形的其余部分便是园子,园地比波龙索街面要低,因此,围墙里侧比外侧高一些。园地中央微微隆起,形成个小土丘,上面挺立一棵圆锥形秀丽的枞树,宛如圆盾中心的突刺;四条路径从中心向四面伸展,每一条路径都是双道,如果围墙是圆形的,八条小道所构成的几何图形,就像车轮上的十字辐条了。每条路径都通到墙根,而园子围墙又极不规则,路径也就长短不一,路两旁栽了醋栗树。有一条白杨林阴路,从直壁街角的老修院废墟,一直通到欧马雷死巷的小修院建筑。小修院前面是所谓的小园子。在这整体上再添加一座院落、内部建筑体所形成的各种各样棱角、监狱似的围墙,以及作为全部视野和毗邻的波龙索街另一侧屋顶的黑色长线条,那么对于四十五年前小皮克普斯的圣贝尔纳修女院,就会有个完整概念了。从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这地方原是一个著名网球场,叫作“一万一千魔鬼网球场”,后来在旧址上建起这所圣洁的修院。

此外,这里全是巴黎最老的街道。直壁和欧马雷,这些名字都很古老,以此为名的街道还要古老。欧马雷巷从前叫摩古街,直壁街从前叫野蔷薇街,须知上帝让鲜花盛开,早在人凿石之前。

九 修女巾下一世纪

我们既然详细描绘小皮克普斯修院从前的面貌,敢于打开一扇窗户窥探这幽秘之地,想必读者能允许我们再谈一件离题的小事。这件事虽与本书无关,但是很有特点,有助于让人了解修院本身有它的奇人奇事。

小修院里有位百岁老妇,是从封特伏罗修院来的,在一七八九年革命之前,她甚至还是社交场中人。她常谈起路易十六的掌玺官德·米罗梅尼先生,谈起她十分熟识的法院院长杜普拉夫人。她动不动就提起这两个姓名,既出于乐趣,也出于虚荣,她那封特伏罗修道院,也说得天花乱坠,跟城市差不多,里边有街道。

她说话的方式像庇卡底人,让寄宿学生特别开心。每年她都要庄严地发一回誓愿,发愿时对神甫说:“圣弗朗索瓦大人向圣于连大人发过这种誓愿,圣于连大人向圣欧赛伯大人发过这种誓愿,圣欧赛伯大人向圣普罗柯泊大人发过这种誓愿,如此等等;因此,神甫,我也向您发这一誓愿……”寄宿生听着偷偷地笑,那不是暗笑,而是窃笑,是压抑不住的吃吃的可爱笑声,惹得参事嬷嬷直皱眉头。

还有一回,那位百岁老人讲故事,她说在她年轻的时候,圣贝尔纳会修士绝不亚于宫廷骑卫。这是一个世纪在讲话,不过是十八世纪。她讲述香槟地区和勃艮第地区敬四种酒的风俗。革命前,一个大人物,法兰西元帅、亲王、公爵或者元老院元老,经过勃艮第或香槟的一座城市,市府官员致辞欢迎,并用舟形银杯敬献四种不同的葡萄酒。第一只银杯上刻着“猴酒”,第二只银杯上刻着“狮酒”,第三只银杯上刻着“羊酒”,第四只银杯上刻着“猪酒”。这四种铭文表示醉酒的四种程度:第一种薄醉快活,第二种半醉恼怒,第三种大醉愚钝,第四种烂醉成一摊泥。

她有一件隐秘的物品,宝贝似的锁在柜子里。她这样做并不违反封特伏罗会教规。那件物品,她不肯出示给任何人,每回自己要观赏时,就关起门来躲在屋子里,这也是她的教规所允许的。她一听见走廊有脚步声,那双老手就尽快关上柜门。她平时很爱讲话,一听人提起这事,就沉默不语了。好奇心多么强的人,在她的缄默面前也败下去;多么善缠能磨的人,在她的执拗面前也败下去。这也成为全院闲得无聊的人议论的话题。百岁老人如此珍视、如此保密的究竟是什么宝贝?莫非是一本圣书?莫非是独一无二的念珠?莫非是经过考证的遗物?猜测纷纭,却不知所以。等可怜的老妇人一死,大家就急不可耐,跑去打开柜子,找出包了三层布好似圣盘的东西。那是法昂扎窑的瓷盘,图案是一群起飞的小爱神,受到手拿大针管的几个药铺学徒的追逐。追逐的场面充满怪相和滑稽的姿态。一个可爱的小爱神已经被针头刺穿,但仍在挣扎,鼓动小翅膀想飞走,可是小魔头却在怪笑。图案的寓意:爱神被痛疾战胜了。那只盘确为稀有之物,也许不同凡响;曾引发过莫里哀的创作动机。直到一八四五年九月,此盘还存在,摆在博马舍大街一家旧货店里出售。

那位善良的老妇人不肯接见世间任何来访的客人,她说“会客室太阴暗凄惨了”。

十 永敬修会的起源

不过,我们试图勾画的这间坟墓似的会客室,只是当地的一种情况,其他修院中并不如此严厉。尤其神庙街属于另一教派的修院,黑色窗板由棕褐色窗帘所取代,会客室像客厅一样,也镶了地板,挂着悦目的白纱窗帘,墙上挂着各种镜框,其中有一幅本笃会修女露出面孔的画像,几幅花卉画,甚至还有一个土耳其人的头像。

正是在神庙街修院的园子里,挺立一棵全法国最大最美的印度栗树,被十八世纪的善良人们誉为“王国栗树之父”。

我们说过,神庙街修院中为永敬本笃会修女,根本不同于锡托教派的本笃会修女,永敬修会创建并不久,超不出二百年。当初一六四九年,在巴黎圣绪尔皮斯和河滩广场圣约翰两座教堂,圣体受到两次亵渎,先后仅隔数日,那种渎神的弥天大罪实属罕见,震动全城百姓。圣日耳曼草地教堂副大主教兼院长先生决定,他的全体神职人员举行一次隆重的列队游行,并由罗马教皇使臣主祭。然而,两位尊贵的妇人,库尔丹夫人,即德·布克侯爵夫人和德·夏托维厄伯爵夫人,却认为这样还不足以赎罪。亵渎“神坛上极崇高的圣体”的罪行,虽是偶然事件,但两位圣女系念于心,认为只有在一所修女院进行“永敬”,才能够补赎。于是,她们二人,一个在一六五二年,一个在一六五三年,将大笔钱财捐给卡德琳·德·巴尔嬷嬷,即本笃会修女圣体嬷嬷,以实现虔诚的心愿,创建一所圣伯努瓦会的修道院。第一份建院批准书,由圣日耳曼修院院长德·麦茨先生交给卡德琳·德·巴尔嬷嬷,“规定入院的修女必须带进三百利弗尔年金,合本金六千利弗尔”。继圣日耳曼修院院长之后,国王也签发了批准书;到了一六五四年,修院批准书和国王批准书,一并由审计院和高等法院核实通过。

这就是巴黎圣体永敬本笃修女会创建的缘起和法律依据。她们用德·布克和德·夏托维厄两位夫人的捐款,“新建”的第一所修院,就坐落在珠宝匣街。可见,这一修会和所谓锡托的本笃修女会不能混为一谈。它隶属于圣日耳曼草地修院院长,正如圣心会嬷嬷们隶属于耶稣会会长,慈善会嬷嬷们隶属于遣使会会长。

这一修会,和我们刚描述了内部的小皮克普斯圣贝尔纳修女院,也根本不同。一六五七年,教皇亚历山大七世特谕,小皮克普斯圣贝尔纳会修女,跟圣体本笃会修女一样,也奉行永敬规戒。尽管如此,这两个修会仍然了无相涉。

十一 小皮克普斯的结局

刚进入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小皮克普斯修院就开始衰败了,那是整个修会衰亡的一个环节,如同所有宗教会派经过了十八世纪那样的趋势。静修同祈祷一样,是人类的一种需要;然而,它跟所有受到革命触动的事物一样,也要发生变化,从敌视转而有利于社会进步了。

小皮克普斯修院人员锐减。到了一八四○年,小修院就消失了,寄宿学校也消失了。既没有老妇人,也没有少女了:老的离世,少的离去。飞走了[74]。

永敬修会的戒律极严,令人生畏。有入会愿望,也望而却步,招募不来新人员。到了一八四五年,杂务嬷嬷还有几个,而唱诗班修女却一个不见了。四十年前,修女的人数将近百名;十五年前,只剩下二十八名了。今天还有多少呢?一八四七年,院长挺年轻,还不到四十岁;这表明选择的范围缩小了。人员越减少,负担就越重,每人的任务也就越加繁重了。当时就能预见到,过不了多久,就只能剩下十一二副佝偻痛苦的肩背,扛着圣伯努瓦那套沉重教规了。重担一成不变,人多人少一个样。重担压下去,把人压垮了。因此,修女们死了。本书作者还住在巴黎的时候,就死了两个,一个二十五岁,一个二十三岁。后者很可以效仿朱莉娅·阿勒庇奴拉的墓志铭:“我葬在此地,享年二十三岁。[75]”修院正因为如此衰败,女子寄宿学校才办不下去了。

这所幽暗的修院非同寻常,又鲜为人知,我们从门前经过,就不能不进去瞧瞧,不能不带领陪伴我们的、听我们讲述冉阿让悲惨故事的人进去,这对一些人也许是有益的。我们已经朝这宗教团体里投了一眼;这会派层出不穷的仪式和修行十分古老,如今看来却极为新奇。这是禁闭的园子。“禁闭的园子”[76]。我们已经介绍过这奇特的地方,既详尽而又恭敬,至少尽量保持在恭敬和详尽两者可以调和的限度内。我们并非什么都理解,但是我们什么也不侮辱。我们对等距离,处于约瑟夫·德·迈斯特尔和伏尔泰之间:前者歌功颂德连刽子手都歌颂,后者冷嘲热讽连耶稣受难像都嘲讽。

顺便说一句,伏尔泰不合逻辑,他会像为卡拉斯[77]辩护那样为耶稣辩护;而对于那些否认神灵降世的人来说,耶稣受难像又能表示什么呢?不过是一个被杀害的贤哲而已。

进入十九世纪,宗教思想经历一场危机。人们忘掉一些事情,这样也好,只要忘记这个又学会那个。人心里不能空空如也。有些东西破除,但破除之后随即建设就是好的。

当前,还是研究一下不复存在的事物吧。有必要认识那些事物,哪怕只是为了避免再现。效仿过去而取假名,爱称作“未来”。“过去”这个幽灵,善于伪造护照。我们应当了解陷阱,要特别当心。过去,有一副面孔,就是迷信,还有一副面具,就是虚伪。揭示它的真面孔,揭掉它的假面具。

至于修道院,所提出的问题很复杂。是文明问题,文明却谴责它;是自由问题,自由又保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