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葡萄 第二十八章

大货车一共有十二辆,头尾相接,停在小河边上的一小块平地上。六辆一排,排成两行,车轮都卸掉了。宽大的滑动车门外面搭着木条拼成的踏板,上车下车都从这上面走过。这些大货车成了很好的住宅,不漏雨,也不透风,那里面住得下二十四户人家,每辆车子前后两头各住一家。没有窗户,可是宽大的车门是开着的。有几辆车里,当中挂着一块帆布,当作间壁,其余的车里只有门的位置作为分界。

乔德一家人住进了末尾的一辆大货车里的一头。先前住的一户人家装了一只带烟筒的火油箱做炉子,并且还在车壁上挖了一个通烟筒的洞。尽管开着那宽大的车门,车子两头还是黑沉沉的。妈在当中挂起了那块油布。

“这地方很清爽。”她说,“除了官办的收容所,我们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每天夜里,她把那些床垫铺在货车的底板上,第二天早上再卷起来。每天他们都到地里去摘棉花,每天晚上都吃一顿肉。有一个星期六,他们把卡车开到图莱里去,买了一个铁皮火炉,几条新的工装裤,奥尔、爸、温菲尔德和约翰伯伯每人一条,他们又给妈买了一件衣服,把妈那件顶好的衣服给了罗莎夏。

“她的肚子太大,”妈说,“现在给她买新衣服,那只是白糟蹋钱。”

乔德家是幸运的。他们来得早,总算赶上了大货车上还有空位。后到的人搭的帐篷塞满了那块小小的平地,而那些住大货车的都算是老资格,也可以说是贵族。

那条狭窄的小河缓缓地流着,从柳树丛中流出来,又向柳树丛中流过去。每辆大货车前面都有一条踏得很结实的小路,通着那条小河。那些大货车之间绷着晾衣服的绳子。这些绳子上天天都挂满了衣服晒着。

傍晚,他们从棉花地里走回来,腋下夹着折好的棉花袋子。他们走进那家开在十字路口的铺子,许多摘棉工人都在那里购买日用品。

“今天挣了多少?”

“我们干得很好,今天我们挣了三块半。巴不得能干久一点儿。孩子们也渐渐摘得好了。妈给他们每人做了一个小口袋,他们拖不动大人的袋子。摘来就塞在我们的袋子里。新做的小口袋是用两件旧衬衫拼成的。倒是挺合用。”

妈走到卖肉的柜台跟前,她用食指按着嘴唇,在她的指头上吹一口气,深深地思量着。“买点儿排骨也好。”她说,“多少钱?”

“三毛一磅,太太。”

“好吧,我要三磅。再要一块炖来吃的好牛肉。明天叫我的女儿来炖。还要一瓶牛奶,给我的女儿喝。她嘴馋得很,只想喝牛奶。快要生孩子了。女护士叫她多喝些牛奶。让我想想看,土豆我们还有。”

爸手里拿着一罐糖浆走过来。“把这个买去吧,”他说,“可以做些煎饼吃。”

妈皱皱眉头。“—,也好。喂,我们买这个。行—好在我们的猪油还多得很。”

露西走过来,她手里拿着两大盒爆玉米花,眼睛里带着探问的神气,只要妈的头一点或是一摇,就可以使她的疑问变成悲剧或是惊喜。“妈?”她举起那两个盒子来,上下摇晃了一阵,使它们引人注意。

“你快把这东西放回去—”

露西眼睛里的悲剧开始形成了。爸说:“这只要五分钱一盒。这两个小东西今天干活干得挺不错嘛。”

“,好吧……”惊喜的神色又悄悄地在露西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了。

露西转身跑掉了。她在往门口去的半路上,抓住温菲尔德,把他推着跑出门,钻到茫茫夜色中去了。

约翰伯伯拿起一双黄皮掌心的帆布手套,试了一试,又脱下来放回原处。他渐渐移步到放酒的架子跟前,站在那里,察看那些酒瓶上的标签。妈看见了他,便叫了一声“爸”,一面把头向约翰伯伯那边歪了歪。

爸踱到他跟前。“想喝酒吗,约翰?”

“不,我不想喝。”

“等棉花摘完了再说吧,”爸说,“那时候你就可以喝个痛快了。”

“我一点儿也不难受。”约翰说,“我干活很卖劲,觉也睡得好。也不做梦,也不胡思乱想。”

“刚才你望着那些瓶子直淌口水呢。”

“我连看也没怎么看呀。真奇怪,我想买些东西,都是我用不着的东西。我想买一把刮脸的保险刀。那边摆着的那种手套,我也想买一双。便宜得很呢。”

“戴了手套可不能摘棉花。”爸说。

“我知道。再说我也用不着什么保险刀。那边摆着那些东西,你就想买,也不管用得着用不着。”

妈喊道:“走吧。我们什么都买齐了。”她拿着一纸袋的东西。约翰伯伯和爸每人拿着一包。露西和温菲尔德在外面等着,眼睛睁得很大,嘴里塞满了玉米花,腮帮子鼓得很大。

“我看你们不打算吃晚饭了吧?”妈说。

人们接二连三地向大货车的停宿场走去。帐篷里都点上灯了。烟筒里冒着烟。乔德家的人从踏板爬上车去,进了大货车里他们占的那一头。罗莎夏坐在火炉旁边的一只木箱上。她把火生起来了,那铁皮火炉烧成了葡萄酒的颜色。“你买了牛奶吗?”她问道。

“买了。喏,就在这儿。”

“给我吧。中午以后,我还没吃过呢。”

“你以为这也像药一样?”

“那个女护士是这么说的。”

“土豆你已经弄好了吗?”

“在那儿—削过皮了。”

“我们要把它煎一煎。”妈说,“我们买排骨了。把土豆切开,放在那口新煎锅里。加上一点儿洋葱。你们几个人出去洗洗脸,提一桶水来。露西和温菲尔德在哪儿?他们也该洗洗脸。他们每人都买了玉米花。”妈对罗莎夏说,“每人买了一整盒。”

男人们走出去,在小河里洗了脸。罗莎夏把土豆切成片,放进煎锅里,用刀尖拨一拨。

忽然有人把那块油布拉开了。一张健壮的流着汗的脸从大货车的另一头向这边看看。“你们一共挣了多少钱,乔德太太?”

妈转过身来。“,你好,温赖特太太。我们总算不错。三块半。准确数是三块五毛七分。”

“我们挣了四块。”

“,”妈说,“当然喽,你们人多呀。”

“是呀。乔纳斯也长大了。咦,你们要吃排骨吗?”

温菲尔德从门口悄悄地进来了。“妈!”

“你先住嘴。是的,我们家几个男的都喜欢吃排骨。”

“我在煮腌肉,”温赖特太太说,“你闻得出煮腌肉的味道吗?”

“闻不出—这儿的土豆里搁了洋葱,气味很大,把你那边的肉味盖住了。”

“腌肉快烧焦了!”温赖特太太叫了一声,便把头猛一下缩回去了。

“妈。”温菲尔德说。

“什么?你吃玉米花吃坏了吧?”

“妈—露西说出去了。”

“说出什么?”

“说汤姆的事儿。”

妈瞪着眼睛问道:“说出去了?”于是她跪在他面前。“温菲尔德,她对谁说了?”

温菲尔德不知如何是好。他向后退开。“,她只说了一点儿。”

“温菲尔德!你快告诉我,她说了些什么话。”

“她—她没把她的玉米花全吃完。她留着一点儿,一口只吃一颗,慢慢地吃,就像她平常吃东西那样,她说:‘我猜你准在后悔没留下一点儿。’”

“温菲尔德,”妈追问道,“你快告诉我。”她不自在地回头望望那块油布。“罗莎夏,你过去跟温赖特太太谈谈话,别让她听见。”

“这儿的土豆怎么办?”

“我来管吧。你快去。我不愿意让她在挡子那边偷听。”姑娘吃力地往汽车那头走,从那块挂着的油布旁边转过去。

妈说:“温菲尔德,你快告诉我。”

“我刚才说过,她一口只吃一小颗,还把一些玉米花掰成两半,好吃得久一些。”

“说下去,快。”

“,有几个孩子走过来。当然喽,他们很想吃一点儿,可是露西却慢慢地啃着啃着,一点也不肯给他们。所以他们就生气了。有一个孩子就抢去了她的玉米花盒子。”

“温菲尔德,你快说那件事呀。”

“我在说哪。”他说,“这么一来,露西也生气了。她追他们,先打了一个,又打一个,后来有个大女孩子走过来揍了她一下。揍得很凶。这下子露西就哭了,她说她要找她的大哥哥来,杀掉那个大女孩子。那个大女孩说:‘啊,真的吗?原来她也有个大哥哥呢。’”温菲尔德说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这下子她们又打起来了,那个大女孩把露西狠狠地揍了一顿,露西就说她哥哥会把那大女孩的哥哥杀掉。那大女孩说:‘说不准是我们的哥哥把你哥哥杀掉呢。’一听这话……一听这话,露西就说:‘我们的哥哥已经杀掉两个人了。’那个大女孩说:‘啊,瞎说!你真会撒谎呀!’露西又说:‘瞎说?,我们的哥哥杀了人,现在正在藏着,他也能把你们的哥哥杀掉。’后来她们就对骂,露西还扔了一块石头,那个大女孩跑来追她,我就回家来了。”

“啊,糟糕!”妈浑身无力地说,“啊!真是老天爷瞎了眼呀!我们怎么办?”她用一只手按着额头,揉揉眼睛。“我们现在怎么办?”烧焦了的土豆味从呼呼响着的炉子上冒出来。妈机械地过去,把土豆翻了翻。

“罗莎夏!”妈喊道。那姑娘从油布挡子那边钻过来。“你来做菜吧,温菲尔德,你出去把露西找回来。”

“要打她吗,妈?”他怀着希望问道。

“不,在这地方简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真不懂,她非那么说不行吗?不,打她是没有好处的。你快去,把她找回来。”

温菲尔德向车门跑过去,他遇到了那三个男人走上踏板,于是他便站在一边,让他们进来。

妈小声说:“爸,我有话跟你说。露西对几个孩子说出去了,她说汤姆藏起来了。”

“什么?”

“她说出去了。跟人家打起架来,就把这话说出去了。”

“唉,这个小畜生!”

“不,她不懂说那种话有什么利害关系。你听我说,爸。我要你在这儿待着。我出去找汤姆,把这事情告诉他。我得叫他当心。你在这儿待着,注意有什么事没有。我带点儿吃的给他。”

“好吧。”爸同意道。

“露西做错的事,你连提都别对她提。我会告诉她。”

就在这时候,露西进来了,温菲尔德跟在她后面。那小姑娘全身都弄脏了。她的嘴上有些黏液,鼻子打坏了,还在滴血。她显得又羞又怕。温菲尔德得意扬扬地跟着她。露西狠狠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随后却走到车子的一个角落里,把背往那儿一靠。她脸上满是又羞愧又凶狠的复杂表情。

“我对她说过她闯了祸。”温菲尔德说。

妈把两块排骨和几只煎土豆放在一只铁皮盘里。“住嘴,温菲尔德。”她说,“她吃了人家的亏,用不着再叫她受委屈了。”

露西的身子猛地从汽车的角落里冲过来。她抱住了妈的腰,把头钻到她怀里,她那憋住的低泣声使她全身震颤。妈竭力想叫她松手,但是她那些弄脏的手指却抓得紧紧的。妈轻轻地摸一摸她后脑勺上的头发,拍拍她的肩膀。“别哭了,”她说,“你是不懂事呀。”

露西抬起她那有血迹和泪痕的脏脸来。“他们抢了我的玉米花!”她嚷道,“那个臭丫头,她打我……”她又大哭起来了。

“嘘!”妈说,“别这么说。听话。你松手。我要出去了。”

“你怎么不揍她,妈?要不是她吃玉米花招人生气,根本就不会出事。快,揍她一顿呀。”

“你别管闲事,先生。”妈狠狠地说,“你自己倒要挨顿揍呢。快松手吧,露西。”

温菲尔德退到一条卷起的床垫旁边,他冷眼地、呆呆地看着家里的人。他自己布置好了一个防守的阵势,因为露西一有机会就会向他进攻,这是他心中有数的。露西很伤心,她悄悄地走到汽车的另一边。

妈拿一张报纸盖住那只铁皮盘。“我现在要去了。”她说。

“你自己什么也不吃吗?”约翰伯伯问道。

“不忙。等我回来再吃吧。现在我吃不下。”妈走到开着的车门口,她让自己小心走稳,顺着那陡峭的、钉着横木的踏板下去了。

在那排大货车靠小河的一边,紧紧相连地搭了许多帐篷,帐篷的拉索彼此交叉着,一个帐篷的木桩子钉到另一个帐篷的帆布边上。灯光映在布篷上,所有的烟囱都冒着烟。男男女女站在门口谈天。孩子们疯了似的跑来跑去。妈大模大样地顺着那排帐篷往前走。一路上到处都有人招呼她。“你好,乔德太太。”

“你好。”

“送东西出去吗,乔德太太?”

“那边有个朋友。我要带点儿面包回来。”

她终于走到了那排帐篷的尽头。她停下来,向后面望了望。停宿场上已经点上了一片灯光,那里传来许多人说话的低微而嘈杂的声音。时而有一个比较粗气的声音透出来。空中弥漫着烟的气味。有人轻轻地吹奏着口琴,一句歌词吹了一遍又一遍,老想吹得悦耳一些。

妈钻进了小河边上的柳树丛。她离开那条小路,躲在旁边,悄悄地等着,听听后面是否有人跟着。一个男人顺着那条小路走向停宿场去,一面走,一面把背带往上推一推,扣一扣工装裤上的纽扣。她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他走过去,并没有看见她。她坐了五分钟,然后站起来,慢慢地沿着小河边的小路走去。她走得很轻,听得见潺潺的流水声把她踩在柳叶上的脚步声盖住了。小路和溪流向左一拐,又向右一弯,终于靠近了公路。在灰白的星光下,她看得见小溪的岸边和那沟渠里的一个黑沉沉的圆洞,她给汤姆送去的食物每次都是放在那个地方。她小心地向前走去,把她的纸包塞进那个洞里,再把留在那里的空铁盘拿回来。她在柳树丛中悄悄地往回走,钻进一个矮树林,便坐下来等着。从杂树当中,她看得见那沟渠里的黑洞。她抱着双膝,悄悄地坐着。不到几分钟,矮树丛里又热闹起来了。田鼠小心地在树叶上跑动。一只黄鼠狼漫不经心地沿着小路踏着迟钝的脚步慢慢地走着,身上发出一阵微微的臭气。随后一阵风轻轻地吹动了柳树,仿佛要测试测试它们似的,随即就有一些金黄的叶子纷纷飘落到地上了。忽然一阵狂风卷来,摇撼着那些树,叶子便像暴雨似的落下来。妈觉得有些树叶落在了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天空浮起了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星星。大滴的雨掉下来,响亮地在落叶上溅着;随后乌云飘开了,星星又显露出来。妈打了一阵寒战。风吹过去了,矮树丛里变得静静的,但是那小河沿岸的树木还飒飒地响个不停。后面的停宿场上传来了一阵轻松而又尖厉的小提琴声,演奏的人正在试奏着一支曲子。

妈从她左边的远处听到了树叶当中一阵悄悄的脚步声,于是她的神经紧张起来。她放开双膝,直起头,为的是要听得清楚些。那脚步声停止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始响起来。一根蔓藤在干叶子上沙沙地响了一下。妈看见一个黑沉沉的人影悄悄地来到了亮处,慢慢地走近那条沟渠。那黑沉沉的圆洞让他遮住了一会儿,于是那人影又走回去了。她低声喊道:“汤姆!”那人影站住了,一动不动,蹲着身子,靠地面很近,简直像一棵树桩子一般。她又喊道:“汤姆,喂,汤姆!”于是那人影又移动了。

“是你呀,妈?”

“就在这儿。”她站起来,向他走去。

“你不该来。”他说。

“我有要紧的事来找你,汤姆。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地方离小路太近,”他说,“只怕有人走过。”

“你不是有个地方吗,汤姆?”

“是的—可是如果—嗐,假如有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那全家可就都要遭殃了。”

“我非来一趟不可,汤姆。”

“那么,跟我来吧。悄悄地走。”他在水里随意地蹚着,走过小溪,妈跟着他。他穿过矮树丛,到了林子另一边的田野上,沿着田畦往前走。渐渐变黑的棉花梗在地面上显得很分明,还有几团棉花挂在那些梗子上。他们沿着田野边上大约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于是他又钻进了矮树林。他走近一个浓密的野黑莓树丛,偏过身子去,把一堆藤蔓拉开。“你得爬着进去。”他说。

妈用两手和两膝着地爬进去。她感觉地上有沙子,后来那个树丛里黑沉沉的枝叶就不再碰着她了,于是她在地上摸到了汤姆的毯子。他把那堆藤蔓放回原处。洞穴里没有亮光了。

“你在哪儿,妈?”

“在这儿。就在这儿。说话小声点儿,汤姆。”

“别担心。这一向我过的是兔子似的日子。”

她听见他揭开了包铁盘子的纸。

“有排骨,”她说,“还有煎土豆。”

“好家伙,还是热的呢。”

妈在黑暗中一点儿也看不见他,但是她却听得出他嚼东西和撕肉的声音,也听得出他咽食物的声音。

“藏在这地方倒是很好。”他说。

妈不自在地说:“汤姆—露西把你的事说出去了。”她听见他使劲咽了一口。

“露西?为什么?”

“,这不怪她。她跟人家打架,就说她哥哥要把另外那个女孩的哥哥打一顿。你知道她们那一套。后来她就说,她哥哥杀过一个人,正在藏着呢。”

汤姆咯咯地笑了。“出了我这桩事情,我老是叫约翰伯伯随时管住他们,可是他总不肯管。不过那种话究竟只是孩子话,妈,没关系。”

“不,并不那么简单,”妈说,“那些孩子们会把这话到处说,这么一来,大人听到了又到处说。过不多久,他们就可能找一批人来追查这个案子,很可能。汤姆,你现在非走开不可了。”

“我一直就是这么说的。我老是担心有人看见你把东西放在那沟里,那么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我知道。可是我总希望你在身边。我很替你担心。我一直没有看见你,现在还是看不见。你的脸怎么样?”

“好得很快。”

“过来,汤姆,让我摸摸看。靠拢来吧。”他爬到妈身边。在黑暗中,她伸出手去摸到了他的头,于是她的手指往下移,摸到了他的鼻子,再摸到左颊上。“你结了个很厉害的疤。你的鼻子全歪了。”

“这也许是件好事。也许谁也不认得我了。要是我没留下手印,那我可真是高兴极了。”他又吃起东西来了。

“嘘,”她说,“你听!”

“那是风,妈。是风,不要紧。”一阵暴风顺着小河刮过来,刮得树木哗啦啦地响。

她向他的声音那边爬过去。“我要再摸摸你,汤姆。这么黑,我好像瞎了眼似的。我要记着,哪怕是只凭我的手指摸过几下,手指也是有记性的。你非走开不可了,汤姆。”

“是呀!我一开头就想到了。”

“我们搞得很好,”她说,“我偷偷地攒了一些钱。伸过手来,汤姆,我这儿带来了七块钱。”

“我不能拿你的钱,”他说,“我有办法混下去。”

“伸过手来,汤姆。你要是不带点儿钱去,我会睡不着觉的。也许你得搭公共汽车,或是有什么别的用场。我希望你跑远一点儿,跑出三四百英里以外去。”

“我不要这钱。”

“汤姆,”她严厉地说,“你把这钱拿去。听见了吗?你不应该叫我伤心。”

“你这样做不太合适。”他说。

“我想你也许可以到一个大都市去。洛杉矶也好。到了那儿,人家就不会再找你了。”

“唔,”他说,“你听我说,妈。我日日夜夜一个人藏着,你猜我心里想着谁?凯西!他谈过许多道理,常常使我讨厌。可是现在我却想到了他所说的话,我还记得—句句都记得。他说有一次,他跑到荒野上去寻找他自己的灵魂,他发现并没有什么灵魂是属于他自己的。他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不过是一个大灵魂的一小部分。他说荒野不好,因为他那一小部分灵魂要是不跟其余的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那就没有好处。真奇怪,我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当初我还以为根本没有用心听呢。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离开了大伙儿,那是不中用的。”

“他是个好人。”妈说。

汤姆继续说下去:“有一回他背过一段《圣经》上的话,听起来并不像那该死的《圣经》。他把那段话讲了两遍,我就记住了。他说那是《传道书》上的。”

“那是怎么说的,汤姆?”

“这么说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两人劳碌同得美好的效果。若是跌倒,这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起他来,这人就有祸了。’这是那段话的前半截。”

“说下去吧。”妈说,“说下去吧,汤姆。”

“只有一两句了。‘再者两人同睡,就都暖和;一人独睡,怎能暖和呢?有人功胜孤身一人,若有两人便能抵挡他。三股合成的绳子,不容易折断。’”

“这是《圣经》吗?”

“凯西说是的。他把这叫作《传道书》。”

“嘘—你听。”

“那是风,妈。我听惯风了。我老是想着,妈—平常传道的话多半都是说我们常常要碰到的贫穷,你要是什么都没有,那就抄着手不管,你死了之后,就可以吃金碟子盛的冰淇淋了。现在这《传道书》上却说两个人合着做事,得到的报酬要好一些。”

“汤姆,”她说,“你打算怎么办?”

他沉默了好久。“我想到了那官办的收容所里的情形,想到了我们在那儿大家照顾自己的事,如果发生了争吵,也由大家自己来处理。那儿没有摇晃着枪的警察,可是秩序却比有警察还好。我很纳闷,为什么不能到处都像那样过日子?把警察赶走就是了,因为他们不是我们自己的人。大家为了自己的事在一起工作—大家在一起种自己的地。”

“汤姆,”妈又说了一遍,“你打算怎么办?”

“照凯西那么干。”他说。

“可是人家把他打死了呀。”

“是的,”汤姆说,“他躲慢了一点儿。他并没犯法,妈。我心里琢磨了许多事情,想到了我们老百姓过着猪一样的日子,好好的肥沃的土地却让它荒着,一个人管着一百万英亩地,却有上十万能干的庄稼人挨饿。我老在瞎想,要是我们全体老百姓聚拢来大嚷大叫,像胡珀农场上那些少数人那么叫嚷一下……”

妈说:“汤姆,他们会把你赶走,把你干掉,就像他们对付小弗洛伊德一样。”

“他们反正是要赶我的。他们到处都在赶我们老百姓呢。”

“你不打算杀人了吧,汤姆?”

“那可难说。我在想,人家既然把我当成坏人,我说不定还会杀人—唉,这事情我还没想清楚呢,妈。别再叫我着急了吧,别叫我难受了。”

他们在那漆黑的藤蔓挡住的洞里,悄悄地坐着。妈说:“往后我怎么打听得到你的消息呢?他们也许会把你杀了,我却不知道。他们也许会伤害你。我怎么知道呢?”

汤姆不自在地笑着说:“嗐,也许凯西说得对,一个人并没有他自己的灵魂,只是一个大灵魂的一部分—那么……”

“那么怎样,汤姆?”

“那也就不要紧了。那么,我就在暗中到处隐藏着。到处都有我—不管你往哪一边望,都能看见我。凡是有饥饿的人为了吃饭而斗争的地方,都有我在场。凡是有警察打人的地方,都有我在场。嗐,我希望凯西知道才好,人生气的时候,就大嚷大叫,我也会陪着他们嚷;饿着肚子的孩子们知道晚饭做好了的时候,就哈哈大笑,我也会陪着他们笑。我们老百姓吃到了他们自己种出的粮食,住着他们自己造的房子的时候—我都会在场。你明白吗?天哪,我像凯西一样在说话呢。这是因为我常常想到他。有时候我仿佛还看得见他呢。”

“我不懂,”妈说,“我不大明白。”

“我自己也不明白,”汤姆说,“这不过是我在心里想着的事情。你不到处走动,心里就免不了要胡思乱想。你该回去了,妈。”

“那么,你把这点儿钱拿着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吧。”他说。

“还有,汤姆,往后—等事情过去了,你再回来。你会找得到我们吧?”

“准能找到。”他说,“你快走吧。喂,把手伸给我。”他牵着她走到洞口。她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把藤蔓撩到一边,跟着她出去。“你往那块地里走,看见一棵大枫树,就蹚过小河。再见。”

“再见。”她说着,便迅速地走开了。她的眼睛又湿又火辣辣,但是她却没有哭出来。她穿过矮树林的时候,满不在乎地踩在树叶上,发出响亮的脚步声。她走着的时候,稀疏的雨大滴大滴地从阴沉的天空上开始落下来,沉重地在干树叶上溅着。妈停住了脚步,在滴着雨水的矮树林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向那堆藤蔓往回走了三步,然后又连忙往回转,向那些大货车的停宿场走回去。她一直走到涵洞旁边,爬上去到了公路上。现在雨已经过去了,天空却还布满了阴云。她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于是她慌张地转过头去。一道暗淡的手电筒光在路上闪动着。她又回头往家里走。一会儿,有个男人赶上了她。他客气地把电筒一直照着地上,没有照到她脸上来。

“你好。”他说。

妈说道:“你好。”

“看样子也许要下点儿雨了。”

“我希望别下雨才好。一下雨就摘不成棉花了。我们要摘才行。”

“我也急着要摘。你就住在那边的场子上吗?”

“是的,先生。”他们在路上一同走着。

“我有二十英亩棉花。稍迟了一点儿。现在总算可以摘了。我打算上那边去,雇几个人来摘。”

“你一定雇得到。摘棉花的季节快完了。”

“希望是这样。我的地就在那边,离这儿只有一英里。”

“我们有六个人,”妈说,“三个男人和我,还有两个孩子。”

“我来竖一块牌子吧。两英里路—从这条路过去。”

“我们一早就来。”

“我希望别下雨。”

“我也是一样,”妈说,“二十英亩摘不了多久。”

“摘得越快,我越高兴。我的棉花已经迟了。直到最近才长好。”

“你给多少工钱,先生?”

“九毛。”

“我们来摘好了。我听说明年只有七毛半,甚至只有六毛。”

“我也听说了。”

“那会出乱子的。”妈说。

“一定会。我知道。像我这种小角色毫无办法。协会规定了工钱的标准,我们必须照办。如果不照办—我们的农场就搞不成了。小人物随时都在受排挤呢。”

他们来到了停宿场。“我们一定去,”妈说,“这儿摘棉花的工作剩得不多了。”她走到末尾的大货车旁边,爬上了踏板。微弱的提灯光在车里照出了阴沉沉的影子。爸、约翰伯伯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靠着车壁蹲着。

“喂!”妈说,“你好,温赖特先生。”

他抬起一张清秀整齐的脸来。他那两道隆起的眉毛底下,长着一对深沉的眼睛。他的头发青里透白,长得很细。一片银白色的胡子遮住了他的嘴和下巴。“你好,大嫂。”他说。

“我们明天要上别处去摘棉花了,”妈说,“往北一英里。有二十英亩地。”

“最好是开着卡车去,我想,”爸说,“去早点儿可以摘得多一些。”

温赖特急切地抬起头来。“我们也可以去摘吧?”

“当然可以。我跟那个人走了一段路。他是来招摘棉花的工人的。”

“这儿的棉花快摘完了。摘第二遍只能摘很少。摘第二遍很不容易挣钱。第一遍已经摘得很干净了。”

“你们一家人也许可以搭我们的车,”妈说,“汽油钱平摊好了。”

“,那可承情了,大嫂。”

“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嘛。”妈说。

爸说:“温赖特先生—他有点儿担心的事来跟我们谈谈。我们刚才正在谈着呢。”

“什么事?”

温赖特低头望着地上。“我们的阿琪,”他说,“她是个大姑娘了—快到十六岁,长大了。”

“阿琪是个漂亮姑娘。”妈说。

“听他说完吧。”爸说。

“,她跟你的儿子奥尔,他们每天晚上在外面溜达。阿琪是个很健康的好姑娘,应当有个丈夫了,否则她也许会出岔子。我们家里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可是我们这么穷,怎么办?我太太和我都很焦心。万一她出了岔子可怎么好?”

妈摊开一个床垫,坐在上面。“他们现在出去了吗?”她问道。

“老是出去,”温赖特说,“天天晚上。”

“哼。奥尔是个好孩子。这几天他好像一只农家饲养的雄鸡,其实他倒是个稳重的好孩子,我也不希望有个比他更中意的儿子了。”

“,我们并不是抱怨奥尔这个小伙子。我们喜欢他。可是我太太和我担忧的是—唉,她是个长大了的姑娘了。如果我们离开这儿,或是你们走了,我们发觉阿琪出了岔子,那可怎么好?我们这一家还没出过丢脸的事呢。”

妈温和地说:“我们尽量注意,不让你们丢脸。”

他连忙站起身来。“谢谢你,大嫂。阿琪是个长大了的姑娘,像娘们儿似的。她是个好姑娘—又聪明,又听话。要是你们肯费心,不叫我们丢脸,我们可真要谢谢你们。这不能怪阿琪,她已经长大了。”

“爸会跟奥尔去谈的。”妈说,“爸要是不干,我就来谈。”

温赖特说:“那么,再见吧,我们真是谢谢你。”他从油布挡子旁边绕过去了。他们听得见他在车上的另一头小声谈着,说明他来办交涉的结果。

妈静听了一会儿,随即说道:“你们两个都过来,坐在这儿。”

蹲着的爸和约翰伯伯费劲地站了起来。他们坐在妈身边的床垫上。

“孩子们在哪儿?”

爸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床垫。“露西揪着温菲尔德,咬了他一口。我叫他们两个都躺下了。也许已经睡着了。罗莎夏跟她认识的一个女人坐在外面。”

妈叹了一口气。“我找到汤姆了,”她低声说,“我—打发他到远处去了。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爸慢慢地点点头。约翰伯伯把下巴垂到胸脯上。“此外也没有办法,”爸说,“你想他还有别的办法吗,约翰?”

约翰伯伯抬起头来望着。“我想不出什么办法,”他说,“我仿佛老是迷迷糊糊的。”

“汤姆是个好孩子。”妈说。随后她又抱歉似的说:“我刚才说要跟奥尔谈谈,那并没什么不好的意思。”

“我知道。”爸心平气和地说,“我已经不中用了。我时刻想着过去的情形。一天到晚老想着家乡,现在我再也见不到家乡了。”

“这地方比家乡风景好,地也好一些。”妈说。

“我知道。可是我老是想着家乡,这里的情形我就像看不见似的。我想着那棵柳树现在该掉叶子了。有时候还想到要修补南边篱笆上的那个破洞呢。真是怪事!女人家当家做主了,女人家叫我们干这干那,叫我们上这儿上那儿,我还满不在乎呢。”

“女人比男人更善于适应环境。”妈用安慰的口吻说,“女人全靠她的一双手过活,男人全靠他的脑子过活。你别发愁。也许—,也许明年我们就可以弄到一块地了。”

“现在我们还什么也没有,”爸说,“马上就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工作,没有收成。那时候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能弄到东西吃呢?你要知道,罗莎夏生娃娃的日子也不远了。急得我想也不敢想。为了要避开这些念头,我就回想起从前的光景。我们这辈子好像是完蛋了。”

“不,没有完,”妈笑了笑,“没有完,爸。这又是女人家懂得的一个道理。我看出来了。男人的生活总是不断地发生急促的变化—孩子出世,大人死掉,这是一变;置了几英亩地,又把它丢掉,这又是一变。女人呢,她的生活老是像河水似的流个不停,像涡流似的,像小瀑布似的,老是向前流着。女人对生活的看法就是这样。我们不会消灭的。人们都在前进—也许有些变故,不过好歹总是在前进。”

“你有什么根据?”约翰伯伯急切地问道,“有什么办法能使一切事情不要停顿下来,有什么办法能使人不感到厌倦,再也不会放弃希望呢?”

妈思索了一会儿。她用一只手搓搓另一只手发亮的手背,把右手的手指插到左手的指缝中间。“这很难说,”她说道,“依我看,凡是我们干的事情,都是以前进为目的。我的看法就是这样。就连饿肚子、害病,都有意义。有的人尽管死了,剩下的人却更坚强了。总得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一天也不能放松。”

约翰伯伯说:“她当初要是不死多好……”

“尽量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吧。”妈说,“别发愁。”

“明年家乡的年成也许会好呢。”爸说。

妈说:“听!”

踏板上有一阵轻缓的脚步声,随后奥尔就从油布挡子旁边进来了。“喂,”他说,“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睡着了呢。”

“奥尔,”妈说,“我们正在谈话。过来,坐在这儿。”

“唔—好吧。我也正想谈谈。我不久就要走了。”

“你不能走。我们这儿需要你。你为什么要走?”

“,我跟阿琪·温赖特,我们想结婚了,我打算在汽车行找个工作,我们可以暂时租房子住,那么……”他火气十足地抬头一望。“,我们打定了主意,谁也阻挡不住!”

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他。“奥尔,”妈终于说,“我们很高兴。真是高兴得要命。”

“真的吗?”

“怎么,当然高兴喽。你是成年人了。你应该有个老婆。可是现在先别走,奥尔。”

“我答应阿琪了,”他说,“我们非走不可。我们再也熬不下去了。”

“你等春天再走吧,”妈央求道,“只要等到春天就行了。你等到春天不行吗?谁开卡车呀?”

“……”

温赖特太太从油布挡子旁边探过头来。“你们听说了吗?”她问道。

“,刚才听说了。”

“哈哈!可惜我—可惜没有喜糕。我很想做一块—做一块喜糕什么的才好。”

“我来煮点儿咖啡,做几个饼吧,”妈说,“我们有糖浆。”

“啊,太好了!”温赖特太太说,“好吧,我拿点儿糖来,把糖放在饼里。”

妈折了一些柴枝放在炉子里,做晚饭剩下的木炭把那些柴枝烧着了。露西和温菲尔德像寄居蟹出了贝壳似的,从床上爬下来了。他们起初很小心,他们注意地看了看大家是否还把他们当作犯人。一看谁也没有注意他们,他们就胆大了。露西用一只脚一直跳到门口,又跳回来,始终没有触到车壁。

妈正把面粉往一只碗里倒的时候,罗莎夏也爬上踏板来了。她踩稳脚步,小心地走上来。“什么事?”她问道。

“,有好消息!”妈喊道,“奥尔和阿琪·温赖特打算结婚了,我们要给他们庆祝庆祝。”

罗莎夏一声不响地站着。她慢慢地看看奥尔,他站在那里,显出很尴尬的样子。

温赖特太太从车子的那一头喊道:“我正在给阿琪穿一套新衣服。我马上就过来。”

罗莎夏慢慢地转过身去。她回到宽大的车门口,从那踏板上缓步走了下去。一到地面,她就慢慢地走向那条小溪和溪边的小路。她走上妈走过的那条路—进入了柳树林。这时候的风刮得小一些了,矮树丛发出轻微的飒飒响声。罗莎夏跪在地上,爬进矮树林的深处。浆果的藤刺着她的脸,挂着她的头发,可是她满不在乎。直到后来,她觉得那些杂树触到了她整个身子的时候,她才停下来。她伸直身子仰卧着。她感到肚子里的婴孩沉甸甸的。

在那黑沉沉的车里,妈惊醒了,她掀开毯子爬了起来。开着的车门口透进了一点儿灰白的星光。她走到门前,站在那里望着外面。东方的星斗暗淡下去了。风在柳树林上轻轻地吹着,小溪里传来了汩汩的水声。停宿场上的人家大半都还在睡着,只有一个帐篷前面生了一堆火,有一些人围着火站在那里取暖。他们搓着手,面对火光站着,妈从那堆新生的跳动着的火光里,可以看见他们,随后他们背转身去,把双手伸到后面。妈向外面望了好一会儿,交叉着双手,放在身前。时强时弱的风飞快地刮起来,一阵又过去了,于是空中便有了一股霜冻的寒气。妈哆嗦了一下,搓一搓手。她悄悄地走回来,在提灯旁边摸到了火柴,接着提起灯罩,她点着了灯芯,看着它发出一道蓝色的火焰,过了一会儿,才向周围射出一圈黄色的光。她把提灯拿到炉子旁边放下,一面把干枯的树枝折断,投进炉子。不一会儿,火便呼呼地冲上烟囱了。

罗莎夏费劲地翻过身,坐了起来。“我这就起来了。”她说。

“你怎么不再躺一会儿,等暖和一点儿再起来呢?”妈问道。

“不,我要起来。”

妈从桶里舀了水,把咖啡壶盛满,搁在炉子上;又放了许多油在平底煎锅里,搁在火上,烧开了要炸玉米面包。“你有什么心事?”她低声问道。

“我要出去。”罗莎夏说。

“上哪儿去?”

“出去摘棉花。”

“你不能摘,”妈说,“你怀胎的月份太大了。”

“并不算大,我要去。”

妈把咖啡量着放进水里。“罗莎夏,你昨天晚上没吃煎饼。”女儿没有回答。“你为什么要摘棉花?”还是没有回答。“是不是为了奥尔和阿琪?”这一回妈仔细望着她的女儿。“,你不用去摘。”

“我要去。”

“好吧,可是你别太累了。”

“起来,爸!醒来!快起来吧!”

爸眨眨眼,打了个呵欠。“还没睡够呢,”他呻吟道,“昨晚上睡觉的时候,准是快十一点了。”

“你们大家都起来,洗洗脸。”

车上住的人慢慢活动起来了,他们从毯子里钻出来,左歪右扭地穿上了衣服。妈切了腌猪肉,放在另一口平底煎锅里。“出去洗洗脸。”她吩咐道。

车上的那一头有了一道亮光。温赖特那边传来了折柴枝的响声。“乔德太太,”那边喊道,“我们正在收拾。快收拾好了。”

奥尔咕噜道:“我们何必起得这么早?”

“只有二十英亩呢,”妈说,“应该早点儿到那边去。棉花剩得不多了。应该趁它没摘完就赶到那边。”妈催着他们穿衣服,吃早饭。“快喝咖啡,”她说,“该动身了。”

“天不亮我们可不能摘棉花呀,妈。”

“天亮了我们总得到那边才行。”

“也许还湿着呢。”

“雨下得不大。快!快喝咖啡吧。奥尔,你喝完了赶快去把发动机开动起来。”

她喊道:“你们快准备好了吧,温赖特太太?”

“正在吃饭。马上就行了。”

汽车外面,停宿场上的人都活动起来了。那些帐篷前面烧着火。大货车上的烟筒里冒着烟。

奥尔把咖啡搅动了一下,喝了一嘴渣子。他走下踏板,把渣子吐掉了。

“我们准备好了,温赖特太太。”妈喊道。她向罗莎夏转过脸去。她说:“你应该留下。”

女儿咬紧了牙关。“我要去,”她说,“妈,我一定要去。”

“嗐,你没袋子。你也拖不动袋子。”

“我摘到你的袋子里好了。”

“我还是希望你别去。”

“我偏要去。”

妈叹了一口气。“我会注意看着你。可惜我们请不起医生。”罗莎夏在车上心神不定地走动了一会儿。她穿上一件薄上衣,又把它脱掉。“带一条毯子吧,”妈说,“如果你要休息,就不会着凉了。”他们听见卡车的发动机在大货车后面轰隆轰隆地响。“我们走得最早,”妈兴高采烈地说,“好吧,各人把袋子带去。露西,我用旧衬衫给你缝的布袋,你可别忘了带去呀。”

温赖特和乔德两家人在黑暗中爬上了卡车。黎明到来了,但是来得很慢,天色是灰白的。

“往左拐,”妈对奥尔说,“我们走过的地方,会有一块牌子。”他们沿着那条黑沉沉的路开去。另外还有一些汽车跟着他们,后面的停宿场上又有好些汽车在开动,一家家的人成群地挤上车去,一大批汽车开到公路上,都向左拐了弯。

公路右边的一个邮筒上系着一块纸牌子,上面印着蓝字:“招雇摘棉工人。”奥尔把卡车开进了入口,来到仓棚的空场上。那儿已经停满汽车了。白色仓棚的一头有一个电灯泡,照着男男女女的一群人,站在磅秤旁边。他们的袋子卷着,夹在腋下。有几个女人把袋子挂在肩膀上,搭到前面。

“我们来得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早。”奥尔说。他把卡车开到一道篱笆跟前停下。两家的人都下了车,去加入那等候的人群,另外还有好些汽车也从路上开进来停下,于是又有好些人家加入了这一群。在仓棚尽头的灯光下,主人把他们的名字登记下来。

“霍利?”他说,“霍—利,对不对?你们几个人?”

“四个。威尔—”

“威尔。”

“本顿—”

“本顿。”

“阿米莉亚—”

“阿米莉亚。”

“克莱尔—”

“克莱尔。下一个是谁?卡彭特?几个人?”

“六个。”

他把他们的姓名登记在簿子上,留出一些空白来填分量。“你们有袋子吗?我有几只。你们得花钱买,一块钱一只。”一辆辆的汽车涌进了空场。主人把他那羊皮里子的皮夹克拉上拉链围着脖子。他担心地望望那条车道。“来了这么多人,这二十英亩可摘不了多久。”

孩子们爬到装棉花的大拖车上,把脚趾插进铁丝网的边栏。“下来,”主人叫道,“快下来。你们会把铁丝网弄松了。”于是孩子们慌慌张张,不声不响地慢慢爬了下来。灰蒙蒙的黎明降临了。“我得扣掉露水的分量,”主人说,“等太阳出来了再改办法。好吧,你们愿意去摘,就可以动手了。有这么亮,看得见了。”

人们急忙跑到棉花地里,各自占了一行。他们把袋子系在腰上,使劲拍拍手,使僵硬的指头暖和起来,因为摘棉花是必须手指灵巧的。朝阳在东边的山头上透出了彩霞,广阔的光线在一行一行的棉花上移动着。公路上还是有许多汽车开进来停在空场上,直到把整个场子挤满了,才停在公路两边。风在田野上轻快地吹过。“我不知道你们这么多人怎么都找到这儿来了,”主人说,“准是有人瞎造谣。这二十英亩地不到中午就可以摘完。姓什么?休姆?多少人?”

那一排人在地里移动着,强烈的西风吹动着他们的衣服。他们的手指飞到裂开的棉桃上,又飞到他们拖着的那些逐渐加重的长袋子里。

爸对他右边一行的那个人说话了。“要是在老家,刮这种风就要下雨。好像有点儿霜冻,可能不会下雨吧。你到这地方有多久了?”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睛注意着工作。

他旁边那个人并没有抬起头来。“我到这儿快一年了。”

“你看是不是要下雨?”

“说不准。这并不是我不客气,在这儿住一辈子的人也说不准。这儿的雨不下则已,一下就是专给庄稼捣蛋的。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爸连忙望了一下西方的山头。大堆的灰云乘风急速地飘过山顶。“那些云看上去好像是带雨的。”他说。

他身边那个人偷偷地斜瞟了一眼。“说不准。”他说。棉花地上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看那些云团。随后他们把身子弯得更低了,他们的手飞快地摘着棉花。他们拼命地摘着,拼命地争取时间,拼命地拖着沉重的棉花,拼命和将要下的雨竞赛,大家也互相竞赛—只有这么多棉花可摘,只有这么多钱可挣了。他们到了棉花地的另一边,各自跑过去另找了一行来摘。现在他们顶着风,也看得见高空的灰色的云块向初升的太阳飘去。路旁又停了好些汽车,新到的摘棉工人又来登记了。他们这一排人像疯了似的从田地对面移动过来,在尽头过了磅,在各人的棉花上做了记号,把分量记在各人的本子上,于是又向别的行列跑去。

十一点,棉花地上的采摘工作结束了。装着铁丝网边栏的卡车后面挂上了装着铁丝网边栏的拖车,开到公路上,向轧棉厂开去了。棉花飞出了铁丝网的空眼,小团小团的棉花在空中飘着,附在路边的草上晃动。摘棉工人们大失所望地回到了空场上,站成一行,等着领工钱。

“休姆、詹姆斯,两毛二。拉尔夫,三毛。乔德、托马斯,九毛。温菲尔德,一毛五。”钱是一摞一摞放着的,有银币、镍币和铜币。每人在领钱的时候,都看看自己的本子。“温赖特、阿格尼斯,三毛四。托宾,六毛三。”那一排人慢慢地移动过去。各家的人默默地回到自家的汽车上。他们都慢慢地开走了。

乔德和温赖特两家人在卡车里,等着车道空出来。他们还在等着的时候,雨点就开始落下了。奥尔把手伸到驾驶台外面去试探了一下。罗莎夏坐在当中,妈坐在外边。那姑娘的两眼又呆滞下来了。

“你不该来的,”妈说,“你顶多不过摘了十三四磅。”罗莎夏低头看看她那膨胀的大肚子,没有回答。她忽然打了个冷战,把头抬得高高的。妈仔细盯了她一会儿,把自己的棉花袋子摊开,搭在罗莎夏的肩上,又把她拉过来紧靠着自己。

那条路终于空出来了。奥尔开动了发动机,把车子开到了公路上。时落时止的大雨点洒了下来,溅在路上;卡车一路开着前进的时候,雨点渐渐变得又细又紧了。雨在卡车的驾驶室上打得很响,就是在那破旧的发动机的隆隆声中也听得见。温赖特和乔德两家人坐在卡车底板上,把他们的棉花袋子盖在各人的头上和肩上。

罗莎夏靠在妈的胳膊上,急剧地打着哆嗦,于是妈喊道:“开快点儿,奥尔,罗莎夏打冷战了,得用热水烫烫脚才行。”

奥尔把那轰隆轰隆的发动机开快了,他开到大货车的停宿场时,便一直向那些红色车子开去。车还没有停好,妈就发起命令来了。“奥尔,”她吩咐道,“你跟约翰和爸快到柳树林子里去,尽量捡一些干树枝来。我们得烤烤火才行。”

“不知道车顶会不会漏水。”

“不会,我想是不会的。车上又清洁,又干燥,可是我们得弄些柴火才行。得烤烤火。把露西和温菲尔德也带去,他们可以拾些小树枝。罗莎夏身体不大好。”妈下了车,罗莎夏竭力想跟着下去,可是她的两膝直不起来,所以她便沉重地坐在踏脚板上了。

胖胖的温赖特太太看见了她。“怎么啦?她要生了吗?”

“不,我想还不到时候。”妈说,“打冷战呢,也许是着了凉。帮帮忙,好吗?”两个女人便搀着罗莎夏。走了几步,她的力气又恢复过来了—两腿又架得住身子了。

“我好了,妈,”她说,“只在车上难受了一会儿。”

两个年长的女人扶着她的两肘。“用热水烫烫脚。”妈很有经验地说。他们扶着她走上踏板,进了大货车。

“你给她揉揉,”温赖特太太说,“我来生火。”她把剩下的几根柴枝在炉子里生起了很旺的火。这时候雨下得很大了,往车顶上哗哗地泼下来。

妈抬起头来望望车顶。“谢天谢地,我们幸亏有个不漏雨的车顶。”她说,“那些帐篷无论怎么好,总是漏水的。只烧一点点水就行了,温赖特太太。”

罗莎夏静静地躺在床垫上。她让她们给她脱了鞋,揉着脚。温赖特太太俯身望着她。“你觉得疼吗?”她问道。

“不。只是觉得不舒服。有点儿难过。”

“我有止痛药和泻盐,”温赖特太太说,“你要用的话,可别客气。千万别客气。”

那姑娘急剧地打着冷战。“给我多盖点儿东西吧,妈,我冷得很。”妈把所有的毯子拿过来,全盖在她身上。车顶上的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地响。

后来那些拾柴的人回来了,他们满抱着柴枝,帽子和衣服都是湿淋淋的。“哎呀!雨大得很,”爸说,“一下子就让人浑身湿透了。”

妈说:“还不如回去再弄些来。很快就会烧完的。天快黑了。”露西和温菲尔德湿淋淋地走进来,把手里的柴枝抛在柴堆上。他们转身又要去。“你们留下,”妈吩咐道,“站在火边烤干吧。”

那天下午的雨下得遍地都是一片银白色,路上的积水闪闪发光。棉秸似乎时时都在变黑,皱缩起来。爸、奥尔和约翰伯伯一次一次地跑到矮树林里,搬回一抱抱的枯柴来。他们把柴堆在门口,一直堆得快要碰着车顶了。后来他们终于停下来,向炉子跟前走去。一道道的水从他们的帽子流到肩膀上。他们的上衣边上也滴着水,走起路来,鞋子便发出叽咕叽咕的响声。

“好了,把衣服脱掉吧。”妈说,“我煮了挺好的咖啡给你们几个人喝。你们都有干的工装裤,可以换上。别站在那儿。”

天黑得早一些。一家家的人在那些大货车里挤在一起,听着车顶上倾泻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