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莫希干人 第一章 前往亨利堡

敌对双方都得先在荒山野林里经历种种艰苦和危险,然后才能碰在一起展开厮杀,这是北美殖民战争(注:指英、法两国为争夺北美殖民地而进行的“七年战争”(1756—1763)。) 的一个特点。在英法双方各自占领的地区之间,隔着一大片广阔的,似乎是不可穿越的森林疆界。那些大胆顽强的殖民者,那些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来自欧洲的训练有素的军队,常常得花几个月时间跋山涉水,历尽艰辛,才能找到机会在更激烈的战斗中一显身手。

在这一片辽阔的中间地带,赫德森河的源头和它附近的湖泊之间那个地区,恐怕是最能生动地说明那个年代那场野蛮战争的残酷和激烈了。

我们下面将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冲突和流血的地区,在英法双方为争夺这片土地而发动战争的第三年,而这片土地是命中注定任何一方也保守不住的。

因此,当位于湖泊和赫德森河之间旱道南端的要塞爱德华堡接到情报,说一支由法国将军蒙卡姆率领的“人数多如树叶”的军队,沿香普兰湖向前推进时,这一消息在要塞里的人心头引起的,更多的是胆怯的惊恐,而不是一个战士在自己的打击圈中,发现敌人时应有的严肃的欢快。消息送达时,正是一个仲夏之日将近黄昏的时分。送信的印第安信差,还带来了“圣水湖”边那个要塞亨利堡的驻军司令孟罗的告急文书,要求给他迅速派一支强大的增援部队。这两个据点相距不到五英里路,原来只有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相连,现在这条路已经加宽,可以用来通过大军了;因此,对那些在森林中住惯的人来说,这段路只需走两个小时,就是一支带着必要辎重的军队,在夏天也只需走一个白天,就能轻而易举地到达。

翌日凌晨,被选出来的部队很快就排列成简单的队形。训练有素的、正规的皇家雇佣军高傲地走在右面,样子没那么自负的殖民地军队屈居在左边,显出一副习惯成了自然的驯顺样子。侦察部队先出发了。载着辎重的车辆隆隆前进,它的前后都有强大的警卫部队。在黎明的灰暗还没有被阳光催亮之前,战斗部队的主力也已排成纵队,以一种高度的军人气概离开军营而去。

现在,这支离去的已经看不见的纵队,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连最后的掉队的人,也都赶上了队伍,消失在林海之中;但是,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即将出发的迹象。在一座大小和设备都不同寻常的木屋前面,有一些哨兵在来回巡逻,大家知道他们是保卫那位英国将军的。就在这座木屋前,集合了六七匹马,从它们的鞍辔上看,其中至少有两匹是准备给女眷乘用的,而且看来这两位女眷的身份,在这荒山野林里不同寻常。还有一匹马上装备着一个参谋官员的马饰和纹章;其余的几匹,从马具的简陋和累赘地带着的旅行用具来看,显然是备来给仆人们用的。这些仆人似乎已经等在那儿,听候他们主人的使唤了。

一个身穿军官制服的年轻人,领着两个女子来到了她们的坐骑跟前;从装束上看,她们显然有着在森林中艰苦跋涉的准备。其中看上去较年轻的一个——尽管她们都很年轻——天真地任凭清晨的微风,吹开从她獭皮帽上低垂下来的绿色面纱,让人瞥见她那光艳夺目的面容,淡淡的金黄头发,和一对湛蓝的眼睛。她脸颊上的红润比松树梢头西方天际的晚霞更加鲜艳秀丽。那年轻军官扶她上马时,她对他的嫣然一笑,也不亚于黎明破晓时那样令人心旷神怡。另一个女子看来也同样受到年轻军官的细心照顾,但似乎因年龄大了四五岁而比较持重,她隐藏起自己的娇媚,不让士兵们看见。她们俩虽然模样儿同样匀称秀美,不因旅行装束而减色,但是看得出来,她比年纪较轻的那位更加丰满,更臻成熟。

一俟两个女子上马坐定,她们的随从军官也轻身跳上了战马的坐鞍。三人向站在木屋门前送行的韦布将军鞠了一躬,便掉转马头,带着其余人马,朝军营北面的出口缓步而去了。他们中间谁也没有做声,默默地走过了这段短短的路程。可是当年纪较轻的女子发现那印第安信差忽然溜到她的身边,带领她走上面前的行军道路时,她不由得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这个印第安人是我们部队里的一名‘信差’,不过在他自己的同胞中间,他也许还算得上是个英雄哩!”年轻军官说道,“他自愿前来给我们带路,带我们通过一条很少有人知道的小路到湖边去。我们走这条路,可以比跟在行动缓慢的大部队后面快,而且正因为这样,我们也就可以比较适意。”

“我不喜欢他,”那女子说,声音颤抖,她部分是假装,但更多的是真的害怕,“你对他是了解的,邓肯,要不你不会这样随便信任他,要他来照料的吧?”

“是啊,非常信任他,就像我信任你一样,艾丽斯。我是了解他的,要不我就不会信任他了,尤其是在这种时刻。据说他本来也是一个加拿大人;可是后来投过来为我们的朋友莫霍克人服务了;你也知道,他们是六个联盟部族(注:即易洛魁联盟。一五七○年前后,由莫霍克族酋长海华沙,团结易洛魁印第安人中的莫霍克、欧奈达、塞纳卡、卡尤加和奥南达五个部落组成,后又加入杜斯卡洛拉族,形成六族联盟,当时他们聚居在纽约殖民地的西北部,为北美最强大的部落集团。) 中的一个。我听说,他是由于一次什么意外事件,被带到我们这儿来的,你父亲对这件事很重视,亲自做了处理,这个野蛮人受到了严厉的处分——不过这个毫无根据的故事我已记不清了,反正只要知道他现在是我们的朋友就得了。”

“要是他曾经是我父亲的敌人,那我就更不喜欢他了!”那姑娘惊叫着说,现在她真的担起心来了,“海沃德少校,你能不能和他谈上几句,好让我听听他的声音?这也许有点儿傻,不过你一定听说了,我是凭他的声音语调来判断一个人的。”

“这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很可能他只是喊叫一声作为回答。尽管他也许懂得英语,但像他的大多数同胞一样,他会装成一点不懂;特别是现在战争要求他尽量装得尊严的时候,他更不会屈尊来说英国话了。瞧,他停下了,一定是我们准备走的那条小路已经到了。”

海沃德少校的猜测没有错。当他们来到那印第安人伫候着的地点时,他就朝行军大道旁边的丛林里面指着,可以看到这儿有一条隐蔽的,同时只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的羊肠小道。

“到了,这就是我们要走的那条路,”年轻军官低声说,“别露出不信任的样子,要不,可能反而会招来你所担心的危险。”

“科拉,你认为怎么样?”有点儿不太乐意的金发姑娘问她的姐姐,“要是我们跟部队走,尽管也许会觉得他们有点讨厌,可是我们的安全不是更有保障了吗?”

“难道就因为这人的举止和我们不一样,他的皮肤黝黑,我们就不信任他吗?”科拉冷冷地说。

正当年轻军官回过头去和黑眼睛的科拉说话时,忽然从背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并且正踏着他们走过的路赶了上来。海沃德止住了战马,他的同伴们也拉紧了缰绳,全部人马都停止前进,以便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的情况。

“你是来找我们的吗?”当那人来到他们跟前放慢步子时,海沃德问道,“我相信你不是来送坏消息的吧?”

“是啊!”陌生人只应了这么一声,便不住地扇动着自己那顶三角帽,想流通一下这森林中闷热的空气,弄得听话的人根本闹不清,他这算是在回答海沃德的哪个问题;直到他脸上凉快了一些,不再喘气时,他才又接下去说:“我听说你们是上威廉·亨利堡去的,正巧我也要上那儿去,因此我就认为,我和你们结伴同行看来是符合我们双方的愿望的。”

陌生人突然唱起歌来。

“尽管眼下我们并没有什么危险,不过在这种荒野里赶路,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应该尽量安静一点为好。”海沃德说。

正说着,他突然停住话头,敏捷地扭头朝向一个灌木丛,接着又用猜疑的目光对自己的向导看了一眼。向导仍顾自泰然自若地默默向前走着。青年军官禁不住暗自笑了一下,他认为刚才是他自己的错觉,把林子里某种发亮的野果,误认为潜伏着的土人闪亮的眼珠了。于是,他又催马向前,继续着刚才被一闪念打断的谈话。

其实,海沃德少校的错误,只在于他让自己那年轻气盛的傲慢淹没了高度的警惕。他们的队伍过去不久,那灌木丛的树枝就被小心翼翼地拨开了,一张如原始的艺术和放纵的激情所造成的极其凶暴的脸,在窥探着这一队旅人远去的背影。当这个森林居民发现了他未来的受害者的踪迹时,他那涂得黝黑的花脸上掠过了一丝喜色,而那些旅人却还毫不觉察地策马前行。在小径的弯曲处,只见两位女子苗条轻盈的身子,在林间飘动;紧跟在他们后面,身子一扭一扭的是英俊的海沃德少校;最后,那位歌唱家的不匀称的身躯,也跟着隐没在这中间地带黑一片数不尽的参天大树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