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叔叔的小屋 第二十六章 死亡

生命尚如晨曦,已见死神相通。

从此生死两别,切莫悲恸哭泣。

伊娃的卧室是间宽敞的大屋子,和宅子里其他的房间一样,门都是开向宽阔的游廊的。卧室一侧和她父母的房间相通,另一侧是奥菲利亚小姐的房间。圣·克莱尔完全按自己的眼光和情趣布置的这个房间,与小主人的性格特别协调。窗户上挂着玫瑰红和白色的薄纱窗帘,地板上铺的是从巴黎定做的地毯,图案由圣·克莱尔亲自设计,周边是玫瑰花蕾和绿叶,中央是盛开的玫瑰花。床、椅和躺椅都是竹制的,款式特别雅致精美。床头上方有一个雪花石托架,上面放着一尊美丽的天使雕像,翅膀下垂,伸出的手里拿着一只爱神木树叶编成的花冠。从托架上垂下一顶带有银色条纹的玫瑰色薄纱帐,以防止蚊子的侵扰,在这样的气候下,这是睡眠设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优美的竹躺椅上放着许多玫瑰色的缎子靠垫,在所有的躺椅上都有从雕像的手中垂挂下来的、和床上的蚊帐一样的薄纱帐。房间中央有一张轻巧别致的竹制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形状像朵带着花苞的白百合花的帕罗斯[1]花瓶,里面常年插满鲜花。桌子上还放着伊娃的书和小饰物,另外还有一个精致的雪花石文具台,那是她父亲见她练习写字给她买的。房间里有个壁炉,在大理石的壁炉台上放着一个制作精美的耶稣接待儿童的小雕像,两边各放着一对大理石花瓶,每天早上往这些花瓶里插上花束是汤姆最自豪最快活的事情。墙上装饰着两三幅精美的油画,上面画着姿势各异的儿童。总之,不管往哪儿看,看见的都是童年的象征,美的象征,安宁的象征。伊娃的小眼睛每天在晨光中一睁开来看见的东西无一不使她心中充满了甜蜜和美好的情绪。

支持了伊娃为时不久的给人以假象的精力正在迅速地消失,游廊上越来越少响起她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地看到她斜靠在开着的窗户旁的一张小躺椅上,她的深邃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起伏的湖水。

有一天半下午时分,她正这样斜靠在那里,苍白得几乎半透明的小小手指无力地夹在一本半开着的《圣经》中,突然她听见从游廊上传来了母亲严厉的声音。

“你又在捣什么鬼,你这个累赘东西!又出什么新花样了!你采花了,是不是?”接着伊娃听见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天哪,太太,是给伊娃小姐采的呀。”她听见一个声音说,她听出来这是托普西的声音。

“伊娃小姐,真是个好借口!你以为她会要你给采的花,你这个没用的黑鬼!滚开!”

伊娃顷刻之间就从躺椅上站起,来到了游廊上。

“啊,别这样,妈妈,是我要的这些花,给我吧,我要!”

“啊呀,伊娃,你的房间里已经摆满了花了。”

“再多也不够,”伊娃说,“托普西,把花拿过来。”

一直低着头阴沉着脸站在一旁的托普西这时走上前来把花递给了伊娃,这时她脸上一副犹豫和忸怩的神情,和她平时怪异的无礼和伶俐表情完全不同。

“这是很漂亮的一束花。”伊娃看着花说道。

这是一个很独特的花束,一朵艳红的天竺葵,单独一朵白色的日本山茶,配着山茶的油绿绿的叶子,做花束的人对颜色的搭配显然很有眼力,而且每一片叶子怎么放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

伊娃说:“托普西,你配花配得真漂亮。这儿有一只空花瓶,我希望你每天都给它插上花。”托普西听后脸上现出了高兴的神情。

“咳,真奇怪!”玛丽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她这样做?”

“妈妈,你就别管了,你会乐意让托普西去做的,是不是?”

“当然啦,只要是你高兴的事,亲爱的!托普西,你听见小姐的话了,你可记住了。”

托普西低头行了个礼,在她转身离开时,伊娃看见她黑色的面颊上滚下了一滴眼泪。

“你知道,妈妈,可怜的托普西只是想为我做点什么。”伊娃对母亲说。

“啊,瞎说!她只不过是喜欢淘气罢了。她知道不许她摘花,所以她偏要摘,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如果你喜欢让她摘,那就让她摘吧。”

“妈妈,我觉得托普西和过去不同了,她在努力学好呢。”

“她可得好好学上很久才学得好呢。”玛丽漫不经心地说道。

“唉,你不知道,妈妈,可怜的托普西,她命可苦了。”

“可是到了我们这里以后就不一样了呀,什么能做的事都为她做到了,跟她讲道理,劝诫她,可她还是恶习难改,而且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你根本没法把这东西调教出来。”

“但是妈妈,我们两个人生长的环境太不一样了呀,我有这么多亲友,有这么多东西使我要学好、使我快活;可是她在来我们家以前多苦啊!”

“很可能是吧,”玛丽打了个哈欠说,“啊呀,天真热!”

“妈妈,你相信的,是吧,要是托普西是个基督徒,她就会和我们一样成为一个天使的?”

“托普西!真是个可笑的念头,只有你会想得出来。不过也许她会的。”

“可是妈妈,上帝是我们的天父,不也是她的天父吗?难道耶稣不是她的救世主吗?”

“嗯,可能是吧,我想所有的人都是上帝造的吧,”玛丽说,“我的嗅盐瓶呢?”

“真可惜,啊,太可惜了!”伊娃凝视着远处的湖面,半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太可惜了?”玛丽问。

“唉,一个能成为光明天使、和天使一起生活的人却越来越往下滑,可是没有人去帮助他!啊,真是的!”

“咳,我们也无能为力呀,操心也没有用,伊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应该感激自己具有优越条件。”

“我可做不到,”伊娃说,“因为我想到那些没有优越条件的可怜的人心里就很难过。”

“那可真怪,”玛丽说,“我相信是我的宗教使我感激自己的优越条件。”

“妈妈,”伊娃说,“我想剪头发,剪掉好多好多。”

“为什么?”玛丽说。

“妈妈,我要趁我身体还行的时候亲自把头发送给亲友们。你叫姑姑来给我剪头发好吗?”

玛丽提高声音把奥菲利亚小姐从另一个房间里叫了过来。

奥菲利亚小姐进来后,小伊娃从枕头上半抬起身子,把一头金色的鬈发摇散披下,开玩笑地说:“姑姑,来呀,剪羊毛吧!”

“怎么回事?”圣·克莱尔拿着专门从外面给她买回来的水果正好走进门来,问道。

“爸爸,我只是让姑姑给我剪掉点头发,我的头发太多了,脑袋热得要命。再说,我想送一些头发给人。”

奥菲利亚小姐拿着剪刀走了过来。

“小心点,别剪坏了!”伊娃的父亲说,“剪掉一些里面的、看不出来的地方的头发。伊娃的鬈发是我引为骄傲的东西呢。”

“啊,爸爸。”伊娃难过地说。

“是的,我要你把头发保持得漂漂亮亮的,我好带你到伯伯的庄园去看亨利克堂哥。”圣·克莱尔用快活的口气说。

“我是不会到那里去的了,爸爸,我要去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啊,请你相信我!难道你没有看见吗,爸爸,我一天比一天虚弱啊!”

“你为什么非要让我相信这样残酷的事情呢,伊娃?”她的父亲说道。

“那只是因为这是事实啊,爸爸;而且如果你现在相信了这一点,也许你慢慢会和我的想法一致的。”

圣·克莱尔沉默了,他忧郁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美丽的长长的鬈发被一绺绺地剪下,排放在伊娃的膝头上。她拿起鬈发,认真地看着,缠绕在瘦削的手指上,并且不时忧虑地看一眼父亲。

“我早就有预感了!”玛丽说,“就是这件事一天一天地损害着我的健康,把我引向坟墓,可你们谁也不在意。我早就看到这一点了。圣·克莱尔,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是对的。”

“那它定会给你带来极大的安慰的!”圣·克莱尔冷冷地辛辣地说。

玛丽在一张躺椅上躺下,用麻纱手绢盖住了脸。

伊娃清澈的蓝眼睛热切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这是一个部分摆脱了人世束缚的灵魂的平静、理解的眼神,很明显,她已经看出来感觉到并懂得了父母之间的不同。

她向父亲招招手,圣·克莱尔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爸爸,我体力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知道自己要走了。我还有些话要说,有些事情要做——应该去做,可是你却非常不愿意我提这件事。但是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拖不掉的。请你就同意让我现在把话说了吧!”

“孩子,我同意!”圣·克莱尔说。他一只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握住伊娃的手。

“那么我想见见全家的人,我有些话一定得对他们说。”伊娃说。

“那好吧。”圣·克莱尔无可奈何地忍痛说道。

奥菲利亚小姐派人去传话,不久所有的仆人都聚集到了伊娃的房间里。

伊娃重又靠在枕头上,头发散披在脸旁,通红的双颊和苍白的脸色及瘦削的四肢和面容形成了令人痛苦的对照,她那双幽灵般的大眼睛热切地看着每一个人。

一阵悲哀袭上了仆人们的心头。那张超越了红尘的小脸,那剪下来在她身旁放着的绺绺鬈发,她父亲背着的脸和玛丽的哭泣声立刻打动了这些敏感和极富同情的黑人们,他们一边往里走,一边面面相觑地叹气、摇头。屋子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像个葬礼。

伊娃抬起身子来,长长地、热切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脸上都布满了悲伤和不安的神情。许多女人用围裙掩着脸。

“亲爱的朋友们,我把你们大家找来,”伊娃说,“因为我爱你们,爱你们大家,有话要对你们说,我希望你们永远记住我的话。……我快要离开你们了,再过几个星期你们就见不到我了,——”

这时,在场的人发出了一片呜咽和恸哭之声,淹没了伊娃微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她等待了片刻,然后接着说了下去,她的声调使所有的人止住了哭泣。

“你们如果爱我,就不要打断我的话,听我往下说。我想和你们说一说你们灵魂的事。……恐怕你们之中不少人太不关心这件事了。你们想到的只是这个世界,我希望你们记住还有一个美好的世界,耶稣就在那个世界。我要到那儿去了,你们也能够去的。那个世界我有份,你们也有份。不过你们如果想到那个世界去,你们现在就不能懒懒散散、随随便便、毫不在乎地过日子,你们得要成为基督徒,你们必须记住,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能够成为天使的,而且永远都是天使。……如果你们愿意成为基督徒的话,耶稣会帮助你们,你们必须向他祈祷,必须读——”

伊娃突然打住了话头,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们,伤感地说:

“啊呀,天哪,你们不会读呀,——可怜的人们!”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了起来,跪在地上听她说话的仆人中不少也低声哽咽着,他们的哭声使她惊起。

“不要紧的,”她说,一面抬起头来含泪高兴地笑着说,“我为你们祈祷过,我相信耶稣会帮助你们,即使你们不会读《圣经》也不要紧。你们要尽一切努力,每天祈祷,祈求上帝帮助你们,只要有机会就请人把《圣经》读给你们听。我想我会在天国和你们大家重逢的。”

“阿门。”汤姆、奶娘和几个年纪比较大的黑奴是美以美会教徒,他们口中喃喃有词地应答道。年纪轻一些的、比较单纯的则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头低在膝盖上呜呜地哭着。

“我知道你们都是爱我的。”伊娃说。

“是的,啊,是的,我们都爱你!愿上帝保佑你!”大家情不自禁地答道。

“是的,我知道你们爱我。你们一直对我非常好,我想给你们一样东西,你们一看到它就会永远记住我。我要给你们每个人一绺我的头发,当你们看到它时,请记住我爱你们,已经到了天国,我希望在那里见到你们大家。”

当仆人们围在孩子周围,声泪俱下地从她手里接过他们心目中她的爱的最后标志时,那情景绝非笔墨所能形容。他们跪倒在地,呜咽着、祈祷着,吻她衣服的边。年纪大一些的向她倾诉夹杂着祈祷和祝福的亲切的话语,这是易动感情的黑种人的习惯做法。

在每个人接受了礼物之后,奥菲利亚小姐示意他们离开房间。她担心这激动的场面对她的小病人产生不好的后果。

最后,只剩下了汤姆和奶娘两个人。

“汤姆大叔,”伊娃说,“这漂亮的一绺是给你的。啊,汤姆大叔,我一想到会在天国见到你,就觉得非常快乐,我相信一定会见到你和奶娘的,亲爱的、善良的、慈祥的奶娘!”她说着伸出胳膊亲切地搂住了她的老保姆,“我知道你也会进天国的。”

“啊,伊娃小姐,真不知道没有你我怎么能活下去啊!”这忠心耿耿的仆人说,“真让人觉得好像把这儿的什么都拿光了呀!”奶娘放声大哭起来。

奥菲利亚小姐把奶娘和汤姆轻轻推到了门外,还以为这下子仆人都走了,谁知她一回身却见托普西站在那里。

“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她马上问道。

“我一直在这里,”托普西擦着眼泪说,“啊,伊娃小姐,我是个坏孩子,可是你也能给我一绺头发吗?”

“啊,可怜的托普西,当然啦,可以,给你——每次你一看到它,就想想我爱你,希望你成为一个好孩子!”

“啊,伊娃小姐,我正在努力!”托普西热切地说,“可是上帝啊,要学好可真难,大概我不习惯吧。”

“耶稣知道的,托普西,他为你难过,他会帮助你的。”

托普西用围裙擦着眼泪,奥菲利亚小姐默默地把她送出门去。她一面走,一面把那绺珍贵的头发藏在怀里。

人都走了以后,奥菲利亚小姐关上了房门。在当时那个场面下,这位可敬的女士也擦去了不少泪水。但此时她心中最关心的是这种激动状态对她的小病人的影响。

在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圣·克莱尔一直手遮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仆人们都走了以后,他依旧这样坐着不动。

“爸爸。”伊娃轻声叫道,一面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他一惊,不由地打了个寒战,但没有做声。

“亲爱的爸爸!”伊娃叫道。

“我不能,”圣·克莱尔站起身来说道,“我不能就这样算了!万能的上帝对我太狠了!”圣·克莱尔用辛酸的口气狠狠地说。

“奥古斯丁,难道上帝没有权力按自己的意愿安排他的儿女的命运吗?”奥菲利亚小姐说。

“也许有,但这并不使这一切更易于忍受。”他转过脸去,用冷漠、生硬的口气欲哭无泪地说。

“爸爸,你真让我伤心,”伊娃说着便站起身来投进爸爸的怀里,“你可不要这样想!”说完孩子痛哭流涕,把大家吓坏了,她父亲也马上改变了态度。

“别哭了,伊娃,别哭了,宝贝!好啦,好啦,我错了,我太不对了,你要我怎么想、怎么做都行,只要你不难过,别这么哭了。我认命了,刚才我那样说太不对了。”

不久伊娃便像一只累极了的鸽子躺在了父亲的怀里,他弯身对着她,用能想得起来的一切温柔的话语安慰着她。

玛丽站起身来冲回自己的房间,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

“你没有把你的头发给我呀,伊娃。”父亲悲哀地微笑着说。

“剩下的都是你的,爸爸,”她微笑着说,“你和妈妈的,姑姑要多少你一定要给她。我只是要亲手把头发送给佣人,因为你知道,我走了以后你们可能会忘记他们,也因为我希望这会帮助他们记住……爸爸,你是个基督徒吧,是吗?”伊娃疑惑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好,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不是基督徒呢?”

“怎样才算是个基督徒呢,伊娃?”

“最要紧的是爱基督。”伊娃说。

“你爱基督吗,伊娃?”

“当然爱啦。”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呀。”圣·克莱尔说。

“那也没有关系,”伊娃说,“我信仰他,再过几天我就要看见他了。”伊娃的小脸上充满了激情,喜气洋洋。

圣·克莱尔没有再说什么。以前他在自己母亲身上看见过这种感情,但在他心中并未引起共鸣。

这天以后伊娃的健康迅速恶化,最后结局已是无可置疑的了,任何痴心的希望都无法蒙蔽这一事实。她那间美丽的卧室已被大家公认是病房,奥菲利亚小姐日夜担当起护理的责任,在这一方面她受到了亲友前所未有的赏识。奥菲利亚小姐有着训练有素的手和眼,凡是能增加整洁和舒适的本领她无不精通而且身体力行,使人们看不到疾病带来的不愉快景象;她时间观念极强,头脑清楚镇静,对医生们开的药和指示记得分毫不差。圣·克莱尔一切全指靠她。那些曾经对她的不同于南方人洒脱作风的一些小怪癖和一成不变的习惯不以为然的人,现在也承认眼前需要的正是她这样的人。

汤姆大叔常常待在伊娃的房间里。孩子老是烦躁不安,抱着她时才舒服一点,汤姆最乐意的事就是垫着一个枕头抱着她瘦小的身子,一会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到游廊上去。孩子早晨精神最好,这时当湖面上吹来清新的海风时,汤姆有时就和她一起在花园里的橘子树下散散步,或者坐在他们常坐的凳子上,给她唱最喜爱的古老的赞美诗。

她的父亲也常常这样做,但是他体格不如汤姆壮实,他抱累了的时候伊娃会对他说:

“啊,爸爸,让汤姆抱我吧,可怜的汤姆,他乐意抱我,你知道他总想为我做点什么,现在他惟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

“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啊,伊娃!”她的父亲说。

“哦,爸爸,你能为我做一切呀,你是我最最爱的人。你读书给我听,你整夜不睡陪伴我,汤姆只能做这一件事,还有他唱赞美诗给我听;而且我知道他抱我比你抱我容易些,他力气大,抱得稳。”

不只汤姆一个人想为伊娃做点什么,家里的每一个仆人都有这种愿望,都在尽他们所能做些事。

可怜的奶娘一心想着她的小宝贝,可是她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找不到一点机会,因为玛丽说她心情极坏,根本无法休息,因此让别人休息是违背她的原则的。一夜她要把奶娘叫起来二十次给她揉脚、敷头、找手绢、去看看伊娃房间里的响动是什么、把窗帘放下因为屋子里太亮了、把窗帘拉上去因为屋子里太黑了;而在白天当奶娘渴望着能帮着照顾照顾她的小宝贝时,玛丽似乎有着特别的本事不是让她在自己身边忙就是把她支使得在宅子里团团转,所以她只能忙里偷闲去看看伊娃,或偶尔看上她一眼。

“我觉得现在我的责任是要加倍注意自己的身体,”玛丽常这样说,“我身体这样虚弱,现在还担负着照顾和护理亲爱的女儿的全副担子。”

“是吗,亲爱的?”圣·克莱尔说,“我还以为堂姐接过你这副担子了呢。”

“你这话是男人的腔调,圣·克莱尔,自己的孩子病成这样,好像有谁能够接过做妈妈的人的操劳的担子似的;可是你们全都一个样,谁也不知道我的痛苦!我不能像你这样什么都不管不顾。”

圣·克莱尔笑了。你们要原谅他,他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圣·克莱尔还能笑得出来,是因为这个小小的灵魂的最后航程是这样快乐与宁静,这叶小舟是被如此柔和清香的微风吹送到天国的海岸,人们无法意识到即将来临的是死神。孩子并不感到痛苦,只有不知不觉日益加深的平静和虚弱;她是那样美丽,那样充满了爱心和信任,那样幸福,她似乎被一种纯洁恬静的气氛包围着,没有哪个人能够抵制那使人慰藉的感染力。圣·克莱尔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不是希望——不可能存有希望了,也不是无可奈何的认命,那只是目前平静的暂憩,它是如此美妙,他不愿想到将来,正像我们在明朗、温暖的秋林中所感受到的心灵的平静一样:枝头鲜亮的秋叶快乐地沙沙作响,溪畔最后的秋花仍在流连;我们更加浸沉在愉悦之中,因为我们知道这一切不久即将消逝得无影无踪。

对于伊娃自己的心中所想和预感最了解的就是每天忠心耿耿地抱她的朋友汤姆。她不愿意告诉父亲,怕他听了会不安的话,伊娃都讲给汤姆听;在联结灵魂和肉体的纽带开始松解,灵魂即将永远脱离躯壳之前所感受到的一切神秘预兆她也都告诉了汤姆。

最后汤姆不回房间去睡觉了,而是整夜躺在外游廊上,好听见叫声随时起来。

“汤姆大叔,你为什么要像只狗一样开始随地睡起觉来?”奥菲利亚小姐问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喜欢按礼俗在床上睡觉的。”

“是的,菲利小姐,”汤姆一副神秘模样,说道,“是这样,但是现在——”

“现在怎么啦?”

“轻点,圣·克莱尔老爷是不爱听这种话的,可是菲利小姐,你知道得有人等着新郎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汤姆?”

“你知道《圣经》里说,‘半夜里有人高喊,看啊,新郎来了。’[2]现在我每天晚上等的就是这啊,菲利小姐,我不能睡在听不见喊声的地方,不行。”

“汤姆大叔,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是伊娃小姐,她对我说的。上帝派信使向灵魂报信。我一定要在场,菲利小姐,因为当这个有福的孩子升入天国时,他们会敞开天国之门的,我们就都能看见一眼天国的荣光了,菲利小姐。”

“汤姆大叔,伊娃是不是说她今晚觉得更不好了?”

“没有,不过她早上对我说她离天国越来越近了,菲利小姐,是天使在给她报信呢,‘是黎明前的号角声’。”汤姆引用他喜爱的赞美诗中的一句说。

上面奥菲利亚小姐和汤姆问的这段对话是在一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进行的,她做好了一切上床的准备,去闩上外面的一道门时,看见汤姆躺在门外阳台的地上。

她不是一个神经质或易受感动的女人,但汤姆那严肃而诚心诚意的态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下午伊娃精神特别好,特别高兴,她靠坐在床上一件件地看她的小玩意儿和喜爱的东西,说明打算把它们送给哪些人。好几个星期以来她都没有这么兴奋,说话也没有这么自然过。她父亲晚上到她房间去过,说伊娃自从生病以后,那天最像她病前的样子,当他在她临睡前和她吻别时,他对奥菲利亚小姐说,“堂姐,看来我们还是可能留住她的,她肯定是好些了,”他上床时心情也是许多个星期以来最轻松的。

但是在午夜时分,在那奇特的、神秘的时刻,当那脆弱的现在和永恒的未来之间的帷幕变薄了的时刻,报信的天使来到了!

房间里传出了声音,先是一个人急促的脚步声。这是奥菲利亚小姐。她早已决心一夜不睡守护着她的小病人,午夜时她注意到有经验的护士们意味深长地称作“变化”的现象,外房门很快打开了,在外面守着的汤姆立刻惊醒了过来。

“快去请医生,汤姆,一点也不要耽搁。”奥菲利亚小姐说,然后她穿过房间去敲圣·克莱尔的门。

“堂弟,”她说,“请你来一下。”

这几个字如泥土落在棺材上一样落在他的心上。为什么会这样?他立刻起身来到了伊娃的房间里,弯腰看着伊娃。她仍在睡着。

他看到了什么使他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为什么姐弟二人之间一句话也不说?凡是在你最亲爱的人脸上看到这同样的表情的人,那种难以形容的、令人绝望的、清楚明白的表情,那就是在告诉你,你所爱的人已不再属于你了。

然而伊娃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可怕的样子,只有一种崇高而几乎是极端庄严的神情,这个幼小的灵魂已为神仙世界所主宰,永恒的生命已经降临。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望着伊娃,静得连手表的滴嗒声都嫌太响了。不久汤姆把医生请来了。医生走进房间,看了伊娃一眼,就和别人一样默默站在了一旁。

“这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低声问奥菲利亚小姐道。

“大概在午夜。”她回答道。

医生的到来惊醒了玛丽,这时她匆匆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

“奥古斯丁!堂姐!——啊——怎么啦。”她急急地问道。

“别出声,”圣·克莱尔用沙哑的声音说,“她快要死了。”

奶娘听见这话后飞跑去叫醒其他佣人,大家立刻起来了,只见到处点起了灯,传来了一片脚步声。游廊上挤满了焦急的面孔,流着眼泪从玻璃门往屋子里看,但圣·克莱尔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看见的只是睡着的孩子脸上的那个表情。

“啊!哪怕她能醒过来再说一句话也好啊!”他说道;他弯身向伊娃,在她耳边轻声说,“伊娃,亲爱的!”

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睁开了,伊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想抬起头来,想说话。

“你认识我吗,伊娃?”

“亲爱的爸爸。”孩子叫了一声,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用双臂搂住了父亲的脖子。不一会儿手臂松了开来,当圣·克莱尔抬起头来时,看到死亡的痛苦使她脸上一阵抽搐,她喘不过气来,举起了两只小手。

“啊,上帝啊,这太可怕了!”他说着痛苦地掉过头去,情不自禁地紧攥住汤姆的手,“啊,汤姆,这简直是要我的命呀!”

汤姆两手紧握着主人的手,黑色的脸颊上泪如雨下,他抬起头来,和往常一样祈求上帝的帮助。

“求上帝让这一切早些结束吧!”圣·克莱尔说,“这真是让我心如刀绞啊!”

“啊,赞美上帝!结束了,结束了,老爷!”汤姆说,“你看她。”

孩子头靠在枕头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两只清澈的大眼睛往上一翻便定住了。啊,那双平时流露出对天国向往的眼睛现在在说些什么呢?尘世及尘世的痛苦都已成了过去,但是那张脸上胜利的光辉是如此庄严、如此神秘,甚至止住了人们悲伤的哭泣。大家屏住气静静地围了上去。

“伊娃。”圣·克莱尔柔声唤道。

她已经听不见了。

“啊,伊娃,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呀?”她的父亲说道。

伊娃脸上浮现出一丝灿烂而明亮的笑容,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啊,爱,——欢乐,——宁静!”然后叹了一口气,便从死亡进入了永生!

“永别了,亲爱的孩子!那辉煌的通向永生之门已在你身后关上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你那甜美的面容了。啊,看着你进入天国的人是多么不幸啊!当他们醒来时看到的只是现实那冰冷阴沉的天空,而你已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 * *

[1] 希腊爱琴海上一小岛,盛产大理石及精细的白色瓷土。

[2]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6节。指耶稣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