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叔叔的小屋 第三十八章 胜利

感谢上帝,使我们得胜。[1]

我们中的许多人,在令人厌倦的人生之路上,有时不是感到死要比活着容易多了吗?

一个殉道者即使在面临死亡的肉体痛苦和恐惧时,也能从他可怕的死亡中获得强烈的激励和振奋。一种激昂、热烈的感情可以使他经受任何生死关头的痛苦,而那正是永恒的荣耀和安息诞生之时。

可是活下去,一天又一天地在卑微、痛苦、下贱、折磨人的奴役中煎熬着,精神日益消沉抑郁,感情逐渐窒息麻木,这种心灵上的长期销蚀和磨难,这种内在生命的缓慢的每天一点一滴的、一时一刻的不停的消耗,这才是对男人或女人作为人的本质的最彻底的考验呢。

当汤姆面对自己的迫害者站着,听着他的威胁时,心想自己的时候已经到了,反而心中充满了勇气,觉得自己能够忍受一切折磨,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因为耶稣和天堂的景象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但是当迫害者离去以后,当时的激动之情过去了,他的伤痛和肉体的疲累感又回来了,对自己处境的极端屈辱、无望和悲惨的感觉又回来了。这一天在无精打采中过去。

汤姆的伤还远未复原,雷格里就非要他下地照常干活,于是开始了一天又一天的痛苦疲累,加上一个卑鄙恶毒的脑袋所能想得出来的各种使人受屈受辱的手段,汤姆受的罪就更甚了。我们这种境遇的人要是有谁经受过痛苦,即使通常伴有能使痛苦减轻的种种因素,也一定会知道这种状况往往会使人烦躁。汤姆已不再奇怪伙伴们为什么总这样粗暴无礼了;不仅如此,他发现自己一贯平和开朗的性格也在苦痛的不断侵袭下受到了冲击,难以继续下去了。他原本以为能有点空闲时间读读《圣经》,但是在雷格里的种植园里根本没有闲暇这么一说。在农忙季节,雷格里毫不留情地逼农奴没日没夜地干,星期天也如此。他干吗不这样做呢?他棉花收得更多,打赌也赢了;就算多累死几个黑奴,他可以去买更好的。开始时,汤姆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还借着摇曳的火光读上一两节《圣经》,但是在挨了那顿毒打以后,他回到家里已经筋疲力尽,读《圣经》时头也昏眼也花,便也和别人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地躺下了。

迄今为止一直支持了他的宗教信仰和心灵的宁静如今被灵魂的动荡不安和沮丧绝望所取代了,这难道有什么可奇怪的吗?在神秘的人生中最令人感到悲伤的问题不断出现在他眼前:灵魂被摧残被毁灭,邪恶得胜,而上帝则沉默不语。一连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汤姆的心灵在黑暗和悲痛中苦苦挣扎。他想起了奥菲利亚小姐为他写给肯塔基原先主人家的那封信,热切地祈祷盼望上帝拯救他;然后他就天天看着,抱着一线希望能看见派人来赎他。当谁也没有来搭救他时,他就把怨恨的思想——信奉上帝毫无用处,上帝已经忘记了他——拼命压在心底。有时他看见凯西,有时被叫到宅子里去时,他会瞥一眼埃默林那垂头丧气的身影,但他很少和她们谈话。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时间和任何人谈话。

一天晚上,他正疲惫不堪心情沮丧地坐在一堆快要熄灭的火边烤晚饭吃的粗玉米饼,他往火堆上加了几根树枝想让火烧旺一点,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本破旧的《圣经》。那些他做了记号、曾经多少次使他的灵魂无比激动的段落都在里面:都是自古以来主教、先知、诗人和圣贤说的给人以勇气的话,是生活在我们中间的无数的见证人的声音。是这些话失去了力量,还是昏花的眼睛和迟钝的感觉已不再能感受到那巨大的启示的触动?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把《圣经》放回口袋里。一阵粗豪的笑声惊动了他,他抬头一看,雷格里正站在他面前。

“嗬,老伙计,”他说,“看来你发现你那宗教不怎么灵了吧!我就知道我最后会让你那脑瓜子明白过来的。”

这种残酷的取笑比饥饿、寒冷和赤身裸体更糟。汤姆没有做声。

“你是个傻瓜,”雷格里说,“我买下你的时候本打算好好待你的,你本可以比山宝或昆宝过得更好,日子轻轻松松的;你不但不会一两天就挨鞭子抽,你本可能有自由在黑奴头上作威作福,鞭打他们;而且你还会时不时地好好喝上一顿热威士忌潘趣酒。好啦,汤姆,你不觉得你还是放明白点好吗?——把你那本没用的破书扔进火里去,改信我的教吧!”

“上帝不容!”汤姆热切地说。

“你看到了上帝不会帮助你的,要是他想帮助你,就不会让你落到我手里了!你的这个宗教全是一堆中听不中用的废话,汤姆。那一套我全知道,你还是依靠我吧,我有势力,能干成事!”

“不,老爷,”汤姆说,“我要坚持下去,上帝助我也罢,不助我也罢,我仍要依靠他、相信他到底!”

“那你就更傻了!”雷格里说着朝他轻蔑地啐了一口,又踢了他一脚,“没关系,我早晚要叫你无路可走,叫你屈服,你等着瞧吧!”说罢雷格里转身就走了。

当一个沉重的压力把人压得忍无可忍时,他的全部身心就立刻会作出拼死的努力要摆脱这个重压,因此最沉重的苦难之后往往会带来欢乐和勇气的回潮。汤姆现在就是这种状况。他的凶残的主人的目无上帝的取笑把他原来十分沮丧的心情推落到最低潮;尽管信仰之手仍紧抓着那永恒的岩石不放,然而已是在麻木而绝望地抓着了。汤姆像个被击呆了的人那样坐在火堆旁。突然,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眼前显现出一个头戴荆棘冠、被打得遍体流血的人的身影。汤姆敬畏而惊奇地注视着那张崇高、坚韧的面孔,那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睛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他的灵魂苏醒了过来,他充满激情地伸出手来跪倒在地,渐渐地眼前的幻象变了:尖利的荆棘变成了光轮上的金光,他看见那张脸在难以想象的辉煌壮丽中充满怜恤地俯看着他,听见一个声音说道:“得胜的将在我的宝座上与我同坐,就如我得了胜,在我圣父的宝座上与他同坐一样。”[2]

汤姆自己也不知道在那里躺了多久,当他苏醒过来时火已熄灭,他的衣服已被寒气和露水浸透了。但是那可怕的灵魂危机已经过去,他心中充满了喜悦,不再感到饥饿、寒冷、屈辱、失望和痛苦。从那一刻起,他心底深处放弃了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希望,把自己的意志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上帝。汤姆抬头仰望那些沉默的、永恒的星星,——各式各样的永远俯视人间的好客的天使们;这时沉寂的夜空中响起了一首赞美诗的喜悦的词句,这首赞美诗他在过去快乐的日子里常常唱,但唱得都没有今天这样动情:

地球将如雪一般融化消失了踪迹,

太阳将不再照耀;

但将我从人间召唤的上帝,

却永不会将我抛弃。

当生命消失之时,

肉体与感觉将消亡停止;

我将在天国之中,

享受欢乐与宁静之福祉。

当我们在天国已逾万年,

如太阳般辉煌灿烂;

我们赞美上帝之时日依旧无限,

和初进天国时一样未变。

凡熟悉黑奴的宗教信仰的历史的人都会知道,如我们所叙述的情况在黑奴中是很普遍的。我们曾听到他们亲口讲述过一些非常感人的故事。心理学家讲到过这种状况,即一个人心中的感情和想象变得主宰一切时,便会迫使外部的感官为之服务,赋予内心的想象以有形的形体。谁能估计一个无所不在的圣灵会怎样利用人所具有的这些能力,或会用什么方式来鼓舞一个孤寂的人的沮丧的灵魂呢?如果苦命的被人遗忘的黑奴相信耶稣向他显灵并对他说了话,谁会去驳斥他呢?难道上帝没有说过,他的使命永远都是重整破碎的心灵,解放被迫害的人吗?

当灰濛濛的黎明唤醒沉睡的人下地去的时候,在那些衣衫褴褛冷得发抖的可怜虫中间有一个人却步履轻快,因为他对全能的上帝的永恒的爱的坚强信念比他脚踩的土地还要坚实。啊,雷格里,现在使出你的浑身解数吧!极度的痛苦、悲哀、屈辱、贫困、丧失一切,都只会加速他成为上帝的使徒的进程!

从此以后,这个受压迫的人的卑微的心灵就被包围在了一片不可侵犯的宁静之中,无所不在的救世主将它变成了一座圣殿。没有了尘世的遗憾和悲伤;没有了尘世希望、恐惧和欲念的起伏;长期被折服、在痛苦和挣扎中的人的意志现在已完全和神的意志融合。现在剩余的生命的旅程似乎已经很短了,永恒的天国之福似乎已经很近、很清晰了,因而人世最大的苦难纵使降临到他头上也伤害不了他了。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汤姆的变化。愉快和机敏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似乎拥有一种任何污辱与伤害都无法打乱的平静。

“见鬼,汤姆怎么了?”雷格里对山宝说,“没多久以前他还是垂头丧气的,现在却又像蟋蟀一样兴高采烈了。”

“不知道,老爷,也许打算逃跑吧。”

“我倒想看他去试一试,”雷格里残忍地笑道,“是不是,山宝?”

“没错!哈!哈!哈!”那黑恶煞谄媚地笑道,“天哪,那多有意思啊!看着他陷在泥里,在小树林里乱跑乱窜,狗咬着他死死不放!天哪,咱们抓住莫莉的那回,我差点笑破了肚子。我还以为没等我把狗赶开她就会叫狗给咬烂了呢。她到现在身上还有狗咬的疤呢。”

“我看她是要把疤带到坟墓里去了,”雷格里说,“不过这回,山宝,你留神着点,要是那黑鬼真有这种打算,想法让他露馅。”

“老爷,这事交给我吧,”山宝说,“我会要这个黑家伙好看的,哈,哈,哈!”

说这番话时,雷格里正要上马到城里去。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想顺便到黑奴住的地方拐一拐!看看是否一切平安无事。

那是一个美丽的月夜,优美的楝树的影子清晰如画地映投在树下的草坪上;空气透明而寂静,破坏它简直像是一种亵渎。雷格里离村子还有一小段距离时突然听到有人唱歌的声音。在那里很少有人唱歌,他停住马听了起来。一个悦耳的男高音在唱道:

当我在天国的大厦上,

清楚地看到我的称号,

我将擦干我的泪眼,

告别一切的恐惧。

如果全世界都来向我的灵魂进攻,

向我猛掷凶恶的镖箭,

那时我将笑对撒旦的狂怒,

面对指责我的世人。

任凭忧虑如洪水汹涌而来,

痛苦如雷雨狂泻,

我只望平安到达我的家园,

我的上帝,我的天国,我的永恒世界。

“嗬,原来如此!”雷格里自言自语道,“他有这个想法,哼!我真恨这些该死的美以美会的赞美诗!喂,你这黑鬼,”他突然来到汤姆面前,举起他的马鞭,说道,“你竟敢在该睡觉的时候这么大叫大嚷!闭上你的臭黑嘴,给我滚进去!”

“是,老爷。”汤姆欣然说道,一面站起身走进屋子里去。

汤姆显然很快活,雷格里气得火冒三丈,他策马上前,举起鞭子往汤姆头上、肩上抽去。

“你这狗东西,”他说,“看你是不是还这么舒服!”

但是现在鞭子只落在肉体上,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落在心灵上。汤姆顺从地站在一旁,但雷格里清楚地意识到他对这个奴隶的控制力不知怎地已经不存在了。在汤姆走进了屋子,雷格里突然掉转马头之时,一阵强烈的闪光穿过了他的心头,这是那种常常将良知如闪电般照亮黑暗而邪恶的灵魂的闪光。他完完全全地明白了,站在他和那个受害者之间的正是上帝;他于是大骂起上帝来。那个无论你怎么嘲笑辱骂、威胁鞭打、残酷虐待都无济于事的驯服而沉默的人引起了他心中的不满之声,就像从前耶稣在魔鬼的灵魂中引起的不满之声一样:“我们和你有什么相干,拿撒勒人耶稣?——时候未到你就来叫我们受苦吗?”[3]

汤姆的心中对他周围那些可怜的人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仿佛他感到自己此生的痛苦已经了结;上帝赐给了他宁静和快乐这奇特的宝藏,他渴望能从中倾倒出一些来减轻他们的痛苦。的确,这样做的机会极少,但是在下地干活来回的路上,在干活的时候,有时能遇到机会对那些疲惫不堪、悲观沮丧的人伸出帮助之手。起初那些可怜的筋疲力尽、备受摧残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行为,但当他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地继续着对他们的帮助时,终于触动了他们麻木了的心中久已沉寂的心弦。逐渐地在不知不觉之中,这个奇怪的、少言寡语、极富耐心的人;这个乐于承担别人的重负而不求别人帮助的人;这个对一切人谦让、总是退居最后、最后分取、然而不论有谁需要总是第一个与人分享他那仅有的一点点的人;这个在寒夜中把自己的破毯子给病中发抖的女人好让她暖和一点的人;这个甘冒过秤时自己分量不足之险、在地里把自己摘的棉花塞满体弱者的筐子的人;这个尽管受到同一暴君无情迫害却从不参与别人对他的咒骂的人;——这个人终于开始对他们具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当农忙季节稍过,农奴们又能够自由利用星期日时,许多人就会围着他听他讲述耶稣的故事。他们会高兴地聚集在一个地方听他讲道,祈祷,唱赞美诗。但是雷格里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不止一次地咒骂着驱散了这种聚会,因此有关上帝的故事只好一个人一个人地传诵。然而谁能说得出这些生活只是通向黑暗的未知世界的苦旅的被抛弃了的人,在听到有一个怜悯他们的救世主和天堂时,所感受到的那纯朴的喜悦呢?传教士们声称,在世界上所有的种族中,非洲人接受基督教福音是最迫切、最驯服的。做到这一点的基础是对它的绝对信仰与依赖,而非洲人的这一天性是别的民族不如的。在非洲人中常有这种情况,一粒随风飘荡的真理的种子,偶然落入了最无知的心田,结出的果实之丰硕,往往会使高等的、更为发达的文明感到羞愧。

那位可怜的黑白混血女人,她的纯朴的信仰几乎已被山崩地裂般的迫害与冤屈所摧毁,听到了在干活来回的路上时常由这位卑微的传教士送到她耳朵里的赞美诗及《圣经》的片段,觉得灵魂受到了鼓舞。就连那精神恍惚的凯西也在他纯朴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得到了慰藉,感到了平静。

在一生所遭受的巨大痛苦的刺激下,凯西变得疯狂而绝望,她心里经常在考虑找个时机报仇,以亲手为自己亲身遭到的和亲眼见到的一切残酷不义的对待向迫害他们的人讨还血债。

一天晚上,汤姆房间里的人都已入睡,这时他在作为窗户的两根圆木间的洞里看见了凯西的脸,一惊而起。她默默地做了个让他出去的手势。

汤姆走出门外,这时已是夜里一、两点钟,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月夜。月光照在凯西乌黑的大眼睛上,汤姆注意到她的眼中有一种狂野和奇异的光,和平时那种呆滞绝望的神情不一样。

“过来,汤姆老爹,”她用小手抓着他的手腕说道,一面用力拉着他往前,劲儿大得仿佛那手是铁铸的一样,“过来,我有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凯西小姐?”汤姆焦急地问道。

“汤姆,你不想得到自由吗?”

“我会得到自由的,小姐,按上帝安排的时间。”

“啊,可是你今晚就可以得到自由了,”凯西突然精神振奋地说道,“来呀。”

汤姆迟疑着。

“来呀,”她乌黑的眼睛盯着他低声说道,“跟我来!他睡着了,睡得死死的,我没少往他的白兰地里放安眠药,好让他睡死;我真希望药更多点就好了,我其实不应该找你的。走吧,后门没锁,那儿有把斧子,是我放在那里的,他的房门开着,我来给你领路。要不是我的胳膊没劲,我就自己动手了。走!”

“绝对不行,小姐!”汤姆坚决地说,他停下脚步,拉住急急往前走的凯西。

“可是想一想所有这些苦命的人吧,”凯西说,“我们可以让他们全都得到自由,到沼泽里找个岛在一起生活。我听说有人这么干过。什么样的生活也比这种日子强!”

“不行,”汤姆坚决地说,“不行!邪恶决不会生出好结果来。我宁愿砍掉我的右手也不干这种事!”

“那我自己干。”凯西说着转身要走。

“啊,凯西小姐!”汤姆说着跪倒在她面前,“看在为你而死的基督的分上,不要用这种方式把你宝贵的灵魂出卖给魔鬼!这样做只会有坏结果。上帝没有叫我们去惩罚,我们必须耐心等待上帝的安排。”

“等待!”凯西说,“难道我没有等待吗?没有等得我头脑混乱茫然,心中忧虑痛苦吗?他让我受了多大的罪?他让千百个可怜的黑奴受了多大的罪?难道他没有在一点点地扼杀你的生命?这是我的责任,他们在召唤我!他的末日到了,我该要他的命了!”

“不行,不行,不行!”汤姆说着抓住了她的小手,那双捏紧拳头的手一阵阵猛烈地抽搐着,“不行,可怜的绝望的灵魂啊,你千万不能这样做。神圣的亲爱的主从来只让自己流血,而且那还是我们与他为敌时他为我们流的。主啊,请帮助我们以他为榜样,去爱我们的敌人吧!”

“爱,”凯西眼中闪着凶光说,“爱这样的敌人!一个血肉之人是做不到的!”

“是的,小姐,是做不到,”汤姆抬起头来说,“但是主赐予我们这个能力,这就是胜利。当我们能在经受了一切苦难之后爱一切人、为一切人祈祷时,战斗就结束了,胜利就来到了。光荣归于上帝!”这个黑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抬头仰望上苍。

啊,非洲,你最后受到召唤的民族,被召唤去戴荆棘冠,受鞭笞,流血流汗,背负起痛苦的十字架;这将是你的胜利!当天国降临时,你将与基督一同为王。

汤姆那深刻炽烈的感情、柔和的声音、他的眼泪,全都如同露珠滴落在这个苦命的女人的狂乱不定的心灵上;她眼中可怕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低下了头。当她开口的时候,汤姆可以感觉到她手上的肌肉渐渐放松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恶魔紧跟我不放吗?啊,汤姆老爹,我无法祈祷,我多么希望我能祈祷啊!从我的孩子们被卖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祈祷过!你说的肯定是对的,我知道一定是对的,但是当我试图祈祷时,我却只能仇恨和咒诅。我无法祈祷!”

“可怜的人啊,”汤姆充满同情地说,“撒旦想要得到你,像筛麦子一样把你挑了出来。我为你向上帝祈祷吧。啊,凯西小姐,请你祈求亲爱的主耶稣吧,他来到世上就是为使破碎的心得到愈合,使悲痛的人得到安慰。”

凯西默默地站在那里,从低垂的眼睛中流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

“凯西小姐,”汤姆默默看了她片刻后犹豫地说,“要是你能离开这里,要是有可能,我劝你和埃默林离开。就是说,要是能不杀人流血逃走的话。否则就别逃。”

“你和我们一起逃吗,汤姆老爹?”

“不,”汤姆说,“我曾经想过逃走,可是现在上帝给了我任务,要我在这些苦命人中间工作,我要和他们在一起,背着我的十字架直到最后。可你的情况不一样,这儿对你来说是个陷阱,你受不了,要是有可能你最好离开。”

“除了死,我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凯西说,“飞禽走兽都能找到个栖息之处,连蛇和鳄鱼都有个不受打扰的安身之地,但是我们却没有。就连在最隐蔽的沼泽里他们的狗也会追踪而至找到我们。一切人一切事都和我们作对,连畜生都站在他们一边,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汤姆站在那里沉默良久,最后说道:

“他从狮穴中救出了但以理;[4]在烈火炉中救出过他的儿女[5];他在海上行走,令风止息;[6]他依然活着,我坚信他会拯救你们。试一试吧,我将竭尽全力为你祈祷。”

是一个什么样奇怪的思想规律,使一个长期被视作无用的石块因而被忽视、被踩在脚下的念头,突然像一颗被发现的钻石发出了新的光彩?

凯西过去经常一连几个小时反复琢磨一切可能的、可行的逃跑计划,但都认为做不到没有希望而放弃了。但是此时一个计划闪过她的心头,所有的具体细节都简单易行,因此使她立刻产生了希望。

“汤姆老爹,我去试一试!”她突然说道。

“阿门!”汤姆说,“上帝保佑你!”

* * *

[1] 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57节。

[2] 见《新约·启示录》第3章第21节。

[3]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8章第29节。

[4] 见《旧约·但以理书》第6章。

[5] 同上,第3章。

[6]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14章。